小轿车的速度真不是黄包车能比的,虽然薛覃霈知道那壮汉已经跑得很卖力了,但轮子轱辘轱辘滚在不平滑的马路上,总不见走远了多少。因此薛覃霈在无尽的等待中,只得紧闭着嘴忍受——他的下巴不停磕着小狗毛茸茸的头,往左偏一点,就磕左边的,往右偏一点,又磕了右边的。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他就把两只狗头揽到一边去了。
揽过去后发现,原来可以放在大腿上。
他因为自己的愚蠢哭笑不得,哭笑不得之余又感受到两只小动物在腿上不安分的动作,在冬天的空气里带来些许温暖。心里的柔情泛滥起来,他开始低下头揉搓两只小肉球,反而安心不少。
跳下黄包车的时候薛覃霈的感觉简直像熬过一场灾难,他施舍般多给了那车夫一些钱,然后便脸不红心不跳地准备进门。
他并不觉得今晚的行为是对余绅的背叛——自己的生理需求满足了,对喜欢的人也尊重了,两全其美。因此回家回得格外坦然。
然而走了几步小白狗突然吐了,薛覃霈见它娇咳得像是要咳死一般,便立即凑过去拍拍这里揉揉那里,后来发现好像是在车上颠的,就松了口气,拎起来就要走。
薛覃霈步履轻快地走上台阶,双手因为坐了黄包车暴露在外而冻得发僵,等到要插钥匙了,才发现插了几次总也插不进去。
然而没等他不耐烦,门就及时地打开了——正是余绅站在后面。
他下意识地把双眼从孔洞处挪开抬头看他,下意识地笑了:“我回来了。”
余绅也笑一笑,不见得多么开心:“快进来吧,吃过饭了么?”
薛覃霈摇头:“车在路上坏了。”
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窜到余绅跟前献宝似的说道:“你看,我买了两只小狗。”
余绅的双眼睁大了一圈,似乎真的很喜欢:“你买的?”
“是啊。”薛覃霈见余绅开心,就把受冻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喜欢?”
余绅不嫌狗脏,笑容灿烂地接过来抱着,拼命点头:“喜欢。”
“喜欢就好。”
薛覃霈笑了一下,眼睛瞥到桌上没动过的饭菜,心里一酸,却听余绅却扑哧一声。
他莫名地看着余绅问了句怎么,余绅笑着把细长的手指触上他的脸:“有毛。”
脸上的毛被余绅的手指捏走了,薛覃霈心里那种引起鼻酸的感觉再次翻江倒海地涌动起来,他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想哭。于是他转过身去上楼了,并没发现自己眼圈泛红:“我去洗澡。”
薛覃霈不知道那扇及时打开的门后有一整晚的守候,也不知道钥匙反复插孔的声音在一栋没有人的空荡大房子里是多么响亮,但两只小狗可以给一个人带来的快乐,却叫他切实感受到了爱的无理取闹和毫无怨言。
他大概已经忘记什么叫做后悔了。
第31章 叁拾壹 回家
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久了以后,薛文锡对孤独早已不会敏感,然而此时多了一个人陪在身边,他反倒开始不习惯了。
最近一段时间,薛文锡发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张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了,岁数蹭蹭上升,精明蹭蹭下降,面对靳云鹤两眼一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靳云鹤却是像鱼儿进水一样,自得其乐。
这天他哗哗哗翻了几页,看到一句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薛文锡正在一旁分神,瞥了靳云鹤几眼,靳云鹤也没知觉。
他反反复复地读着这两句话,倒是读出些意思来。他认得的字不多,小时候没上过学,识得一些简单的字,自己却是不会写。如今看到的这两句话意思明朗,一点也不晦涩,但却读出了他心中莫名的触动。
于是他把书放到薛文锡面前,指着那句话说道:“我是我,君是你。”
薛文锡盯着那句话看了两眼,心有不甘,开始语重心长地跟他解释:“你出生那会儿啊,我算算……”掰起手指,得出结论,“一,二,三……我还没老呢。”
“反正你比我老。”靳云鹤摊手,“承不承认?”然后笑嘻嘻地勾搭上去,“你别倚老卖老死不认账啊。”
薛文锡被他说中心事反倒有些心虚,一边暗自嘀咕“我真老了?”一边嘴硬,试图转移话题:“你还学会倚老卖老了,谁教你的?”
“隔壁那个脸上没什么表情的。”
薛文锡把自己肩膀上靳云鹤的小手撸下来,严肃道:“别听他瞎说。”
靳云鹤看他急了,反倒得意起来,吧的一口亲在他脸上,却被他一脸胡茬扎得不轻。
“哎呦,”靳云鹤迅速捂住嘴,“你几天没剃胡子了?”
薛文锡伸手摸了摸,倒是没觉得扎手,因此随意道:“早忘了。”
“看你粗枝大叶的,这么大人了,还不会自己剃个胡子。”靳云鹤无奈,“最后还得我给你剃。”
靳云鹤自从开始学习以后就变得非常喜欢用成语,之前经常用错,最近倒是开始找到门路了。然而在薛文锡耳朵里,他用起成语来,怎么着都滑稽,因此暗笑一声,心里因为这两句滑稽的话感到非常愉快:“行行行,怎么着都行。”
看着靳云鹤蹦跶着离去的身影,薛文锡笑得嘴都合不上——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开始有什么毛病了,但怀疑过后,他还是清楚的反应过来,自己哪是有毛病,而简直是老树开花又逢春,动情了吧。
这样深刻的反应让薛文锡愣了一下,很快又清醒过来。
然而此时靳云鹤已经拿着剃须刀跑回来,说什么也要给他剃胡子。
他知道这是自己方才已经答应的事,不能拒绝,就放手让靳云鹤去剃,但心里的事却是搁着,卡在一个地方上不去下不来。
剃胡子的人倒是很小心,一边剃一边嘴也不停:“哎你别动啊,你乱动我怎么给你好好剃?”一边还腾出手来摁着薛文锡的头,“挺好的,就这样别动。”
薛文锡听着耳边的聒噪,一时间又恍然了,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沙沙的听不清楚。就在他分神的时候,突然觉得下巴尖上一阵锐痛,伸手一摸,流血了。
那阵痛叫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清醒之后,又牵扯出许许多多痛来。
他想,自己不傻,这辈子从没做过也最不会做的就是重蹈覆辙,于是即刻起身,洗脸去。
拿凉水冲了一会儿,伤口麻痹了,薛文锡的脑袋才算真清醒。洗干净血,他面无表情地回去工作,靳云鹤沮丧着小脸想凑过来看看,他也装作没看见。
“对不起。”靳云鹤用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处口子,“我下次再也不乱来了。”
薛文锡摇摇头,用大手握住他的小手,柔声道:“没事,不关你的事,你回去看书吧。”
靳云鹤一步三回头,一边懊恼自己的莽撞,一边拿起书来怎么也读不下去。他一个人沮丧了一会儿,时不时偷看几眼,想听薛文锡说点什么,但始终没人说话。
他知道薛文锡眼尖,一定知道自己偷看了,但那人既然不说话,自己便也只得忍着。
兀自难受了一会儿,靳云鹤静静悄悄地走到薛文锡面前,轻声道:“我回家了。”
薛文锡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行。”而后拿起手边电话,“叫薛覃霈过来接你。”
“让他……?”靳云鹤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顿了顿后问道,“他会有空么?”
“他能有什么事儿。”薛文锡鼻孔出气,然后抬头看着靳云鹤道,“你收拾收拾东西,在这儿等会儿吧。”
靳云鹤点点头:“我去叫小齐。”
他沉浸在自己的患得患失里,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还不知道家里多了两只小动物,此刻正乱得鸡飞狗跳。
先是要洗澡,两人一人一只给抱到花园里去了,然后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洗。后来还是一个园丁弄了个浇花的管子,他们才终于挽回一点尊严。好容易打发走了下人,两人协商了一下,决定余绅抱着狗,薛覃霈拿着管子给它洗。结果水一开,滋到小狗身上便是一声惨叫,那可怜的小毛球蹭地逃到一片枝枝叶叶里不见了。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地趴在地上想把它抱出来,无奈看得见够不着,只能干着急。
那小狗似乎是真的吓着了,躲在里面瑟瑟发抖,两人感觉没戏了,兀自嘀咕一阵,又把手伸向了另一只。
第二只狗就是不太体面的那只,看不清毛的颜色,也不知道身上那些黄黄的是泥点子还是他本来的毛。薛覃霈有点嫌弃。虽说昨天晚上也是自己搂着回家的,可那时候天色多暗啊,也看不清,反倒是现在阳光太好,看清楚以后就不想碰了。
于是他怂恿余绅:“快把它抱起来。”
余绅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把它抱起来了,抱起来后转身道:“你把水开小点儿,别又把它弄疼了。”
薛覃霈躲过一劫,自是心满意足,因此格外爽快地答道:“行。”
有了一次失败,这第二次便洗得格外有默契。两人手脚利索,那小狗也是安安静静的,不时转头看看他俩。
可惜最后洗得干净到不能再干净了,那狗还是黄色的。
薛覃霈无奈地直起腰来,对余绅抿嘴:“看来就是这样了。”
余绅却拿毛巾给它擦干净,而后抱起来搂在怀里:“这样挺好的,我喜欢。”
薛覃霈心道你喜欢就好,笑了笑不再说话,看着余绅逗弄小黄狗。
余绅一边感受薛覃霈的目光,一边三心二用,余光瞥到那小白狗正从枝叶中匍匐出来,趴在地上,像一滩牛奶。
薛覃霈顺着余绅的目光想转头,余绅看着他,轻声道:“你别看。它又要逃回去了。”
两人要给小狗取名字,薛覃霈想也没想就那手指着两只说:“一个大狗,一个三狗。”
余绅瞪他一眼:“那二狗呢?”
薛覃霈笑嘻嘻地看他:“你啊。”
余绅便一手一只拎起来离他远远的,薛覃霈问他,他就理直气壮地说:“我在教幼狗躲避危险。”
薛覃霈哭笑不得,只好两手一摊妥协道:“那你想,想的好就用你的。”
余绅为了体现读书人的优越,确实是绞尽脑汁地认真在想,然而他瞪着两只狗,脑袋里出现的却都是薛覃霈。气急败坏了,他看到怀里一只狗雪白,一只狗泥黄,便灵光一闪,索性也不怕嘲笑:“小白,大黄。”
薛覃霈接过小白,高高举过头顶转了一圈,笑道:“好啊,有文化。”
余绅踢了他一脚。
两人正在花园里消磨时光,曹管家疾步走来说电话响了。
薛覃霈把小白放下,跟去听电话。半晌后穿了外套回来,匆匆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余绅点点头:“车拖回来了么?”
薛覃霈也点头:“早上就拖回来了。没什么大毛病,已经修好了。”然后揉揉他的头发,“我走了,饿了就先吃,别硬等我。”
第32章 叁拾贰 摊牌
靳云鹤已经好久没有和薛覃霈单独待在一起过了。他想坐在后排,于是拉开车门做出倾身入内的样子。然而缓慢地拉了一半,他还是猛地抽了手,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厚着脸皮坐上了副驾驶。
薛覃霈在前面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发动了汽车。
靳云鹤虽说还是坐在了他身边,也是目不斜视,保持沉默。
二人都在搜肠刮肚地找话说。
“你最近怎么样?”还是薛覃霈先开口了。
“就那样呗,”靳云鹤尽量不用疏离的语气讲话,“你知道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儿干。”
手不自然地摸了摸放在腿上书的封皮。
薛覃霈果然瞥了一眼:“开始看书了?”
“嗯。”靳云鹤点点头,“认点字总是有好处。”
“挺好的,你知道我不看书。”薛覃霈一撇嘴,笑了一声,“以后你都能教我了。”
“就当你是看得起我了,”靳云鹤也干笑一声,“其实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
这句话说得突兀,薛覃霈没回话。
靳云鹤倒是没后悔自己的莽撞,转头看他一眼:“怎么哑了?”
薛覃霈摇摇头,沉声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感觉呗。”靳云鹤开始低头玩弄自己的手,“你承认么?”
“不承认,我为什么要承认?”薛覃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始骂骂咧咧,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合着这么些年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啊,我看不起你?你怎么不看不起自己啊!”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凭什么觉得我看不起你?你就这么聪明是吧,你干嘛非得说出来啊?”
他自己一个人骂着骂着来劲儿了,靳云鹤默默听着,听到后来红了眼圈,还是说出来了:“但你从来没看不起他过。”
薛覃霈就笑:“我当然不会看不起他了,我看不起谁也不看不起我喜欢的人。你不是聪明么,你不是知道我喜欢他么?你被卖到我家真是可惜了。可惜这么一张嘴,可惜这么一张脸和那双尖得跟耗子似的眼睛,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啊。”
听完这几句话,靳云鹤的眼泪开始断了线般噼里啪啦往下掉,哽咽着说:“你也不是笨啊。你不知道么,你什么不知道?还赖在我头上,你又……你又凭什么赖在我头上啊……”然后突然像不透气般大吸了一口气,哇哇地哭起来。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他妈喜欢你啊!”
薛覃霈终于彻底不做声了。
他想立刻停车把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小崽子踹下去,他不是厉害么,那让他自己滚回家!
然而手指紧紧扣在方向盘上,兀自生了一会儿气,他还是狠不下心来。
毕竟不是不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能说?甚至就是因为知道才不能说,靳云鹤要得太多了,他什么都给不起。
于是薛覃霈找了个折衷的法子,既不委屈了自己,也不是很委屈他——一脚刹车踩下去,汽车就停在了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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