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有些不甘心,又继续扑腾起来,最后终于是抓到了一条还没手掌大的小鱼,结果还是被嘲笑了。他看着余绅笑到潮红的面容,突然觉得现在这样就很美好。
不要长大了吧。
心中平静地想着,他特别愿意永远留在这条河边上,和余绅一起。
然而他还是得浑身狼狈地从河水中起身,带起身后一片晚霞。这样的场景没有很美好,余绅再一次捂着肚子笑了。
“薛少爷,你可不要自毁形象啊,这一次过后三年我都忘不了你这个样子啦!”
薛覃霈佯装生气,但是装着装着就忍不住扑哧一声,他把那条活鱼往余绅衣服里一塞,余绅挣扎着跳开来,于是两人嬉闹着一起滚进了河里,溅了一身泥点子。
此时晚霞也开始变暗了,薛覃霈突然觉得这才应该是童年。没有汽车没有洋房没有高级玩具,只有一个余绅的童年。
可是自己已经开始长大了啊,他真不想长大。
第6章 陆 三个孩子
这天晚上薛覃霈把余绅抱得特别紧,导致余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条蟒蛇缠住了,缠到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而死。
于是他第二天早上顶了两个黑眼圈对薛覃霈抱怨:“你昨天晚上差点把我给压死。”
薛覃霈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昨晚睡得实在太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余绅忍无可忍地一脚把他踹下床:“上学去了!”
薛覃霈立马起身:“我也去。”
“嗬,薛少爷今天不逃学,挺稀罕。”余绅立马出言讽刺。
“是啊,我不想回家。”薛覃霈老老实实地说心里话。
“那你空着手去上学?”余绅又疑惑了,接着便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肯上学至少也比逃学好,还管带不带书?
薛覃霈一愣:“我这不是能看你的嘛。”
余绅撇撇嘴:“你那位置早被别人占了。”
薛覃霈漫空挥舞着拳头:“揍死他!”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地到了学校,薛覃霈才发现余绅旁边的位置其实根本没有人,他一直都给自己留着呢。
“嘴硬。”他在心里暗暗得意。
然而学校生活总是那么不和谐,薛覃霈没过几分钟便睡着了,余绅却认认真真地听讲,认认真真地回答问题。
好容易挨到了放学,薛覃霈心道今天自己必须得回家了,没有带任何换洗衣物,他实在没法忍。
薛家的司机一路跟着薛覃霈从薛家到了余绅家,再一路尾随着两人开到学校,等了整整一天,此刻终于能把这个不安分的大少爷载回家了,薛覃霈坐上车的一瞬间,莫名觉得司机今天特别激动。
“老王,你把我在百货公司放下来,我去买点东西。”
老王几乎哽咽着说了声好。
薛覃霈在百货公司逛了会儿,买了一支很好的钢笔,用礼物盒子装了起来。他记得余绅的生日快到了,在六月,是将热不热的时节,叫人又觉得气闷却又无处可以发火的时节。
和余绅的脾气恰好相反。
走之前他又买了一支冰淇淋,催促着司机快点开回家,怕化了。
他觉得小孩子都喜欢吃冰淇淋,大概靳云鹤也会喜欢。
到家后他直接奔向四楼,轻轻打开房门,见里面还是像上次一样满屋人,一个个立佛似的不动,专盯着靳云鹤一人,像怕他一不小心下床就把自己摔死似的。
他一边小心翼翼拿着那支冰淇淋,一边大声说道:“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靳云鹤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听到他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薛覃霈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吃不吃?”他拿着那支颜色鲜艳的冰淇淋在靳云鹤眼前晃了一下,然而靳云鹤没看他。
“回少爷,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床头一尊立佛说道。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倔,真想死不成?
“你不吃我就吃了。”薛覃霈说罢真的不客气,一口咬上去了。他瞧着这冰淇淋要化,再不吃就不好吃了,一边又看着靳云鹤并不感兴趣,所以也不再等。
“你说你何苦呢,人这一辈子一共也只能活一次,你这么小就寻死,实在太不值了。”薛覃霈边舔着冰淇淋边安慰他,“再说,比你惨的人多了,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继续舔一口冰淇淋,他抽空又安慰一句:“我还以为你早就做好觉悟了。”
床上的靳云鹤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实在有些虚弱,已经没有力气生气,然而猛的一口气上来就下不去了。
敢情薛覃霈是想气活他!
薛覃霈却是毫无知觉继续道:“没事,如果明天你还活着,我还给你买冰淇淋。你这样难为自己,实在犯不着,人生多美好啊,今儿个过不去可就没有明天了。”
靳云鹤动了动,不知道是被说动了还是给气得。
因此薛覃霈趁热打铁:“如果你是嫌自己现在没活出人样来,那才更得活下去,要不你这辈子死也死得没人样,难道这样你就乐意了?”
靳云鹤依旧沉默。
薛覃霈也觉得再说下去就不好了,他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气人的,于是他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心里有些如释重负地抹抹嘴起身走了。
走出门去,他便更加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在屋里面对着靳云鹤,他觉得不好受,很不好受。
在薛覃霈这个孩子眼里,靳云鹤不过是一个更小的孩子。
然而他刚刚说的是狠话,也是真心话。纵然是亲生父子也不能同心,更别说这满满一世界的陌生人了,既无血缘也无牵绊,谁又何苦为了谁煞费苦心呢?
所以薛覃霈瞧见靳云鹤已然孤身一人,又并没有别人肯为他多操一份心,便决心自己伸手拉他一把吧,不是什么大事。
正想着这些细碎的琐事走下楼梯,却迎面赶上余绅走了上来。
他本来正出神,突地眼睛一亮。
“你又来我家了?”薛覃霈站在高处问道,十分欣喜。
余绅正站在楼梯的拐角,显得人很小。
他点点头,柔声道:“来找你。”
顿了顿又道:“他还在你家么?还好么?”
薛覃霈也是顿了顿,而后摇头:“……好像不想活了。”
余绅不自觉地轻声啊了一下子,拉住薛覃霈:“带我上去看看?”
薛覃霈没理由拒绝,于是又和余绅一起上了四楼。
余绅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倒也没被满屋的人吓一跳,或者是悄悄地把惊讶放在心里了。
他也像薛覃霈之前一样坐在了床边,掀开被子握了一下靳云鹤的手,他觉得这只手很小,太小了。
于是也同薛覃霈泛起了同样的酸楚,和微妙的共鸣。
他们三个都一样,还只是小孩啊。
然而余绅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般无力的探视与慰问,归根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外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再同情又能如何?
他不是薛覃霈,他更知道作为一个普通人面对权力时的自卑与无力,学校里几乎所有孩子的家庭都比他要优越,而他却必须要在最低处把脊背挺得更直才能继续有资格够得着他们的世界。
起点便是千差万别,怎么说都是徒劳。
“不要屈服,也不要放弃自己。”
然而他说道。
“你现在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并没有优越到哪里去,也并没有能够主宰人命运的权力,更没有能够摧毁人自由意志的权力。”余绅俯身在他身边轻声说着,“你不比别人经历更多的痛苦,怎么能得到更多?你活着是为了自己啊,自己能吃好喝好活过一天不是比什么都强?”
薛覃霈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靳云鹤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应。他闭着眼,像是睡了,余绅却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微微转动。
又坐了一会儿,时间像静止了一样,余绅也和薛覃霈一样不喜欢在这屋子里待着,于是实在坐不住便起身离去了。
难受。
说不上来怎么难受,但是就是知道难受。
两人又是沉默着走下了楼,薛覃霈走到二楼便拐身要回房,却见余绅也不停,是要走下去的样子。
“你要回家?”他有些不舍地问道。
“嗯……”
短暂的静默,薛覃霈又道:“能留下来么?”
余绅抬头看他,像方才迎面走上来时一样,薛覃霈想自己刚才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是多么高兴啊,真不想让他这么快又走了。
“好。”
余绅看着薛覃霈,点了点头。
薛覃霈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感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门一关,还像从前一样,整个世界只有两个人。
第7章 柒 脱胎换骨
靳云鹤终究是死不了,即便他不肯吃东西,也会有人扒开他的嘴喂进去。
拳脚都是小的,再怎么挥舞也像是打在棉被上,没有一丝回应。
于是后来他学聪明了。他又开始吃饭,并且尽挑好的吃,贵的吃,下人有一丝不对他就已经知道把一桌子碗碟乒呤乓啷扫到地上,看着滚烫的汤水泼到下人脸上,心知再也不会得到一顿拳打脚踢,不会有人回骂或是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摁倒在地。
不可否认,他嘴角勾了起来——是有一丝快意。
他好像开始想通了,薛覃霈却欣慰地想,不知道是发现自己死不了还是因为自己和余绅对他的一点点关心。
其实靳云鹤确实是想通了,若是自己还像从前,那么活上一辈子也不过是被人使唤的命,甚至到以后有了妻儿后代也是如此。
想翻身,太难。
既然如今有了这样失却退路的机会,为何不好好用它呢?管他薛文锡想要什么,给他便是了,左右不给也强要去了,又有什么区别?
即便知道无论如何在薛文锡面前凭自己的卑贱身份永远无法与他平等,但至少在自己之下还有那么多更卑贱不能反抗自己的人,这还不够?他也并不是一个十分贪心的人。
自己不想活了他们可以强迫自己吃饭,他们可以掰开自己的嘴把饭菜硬生生地塞进去,可若是自己要活了,要好好活了,那他们就只是下人,没有薛文锡赋予的权力,谁都不是什么东西。
在这个家里,薛文锡是天。
于是靳云鹤起来后,先洗了个澡,吃了顿饭,便吩咐下人去给他找来一个裁缝,订了好几件合身的衣服,订完衣服后,他又把以前干不了的事统统干了一遍。
他买回来最贵最好看的玻璃弹珠自己一个人趴在地上打着玩儿,他叫厨房做了一大桌好菜动动筷子就全倒了喂狗,他吃了很多冰淇淋吃到最后都吐了出来,然而他一点也不心疼。
没有花自己的钱,心疼什么?
除了不能随便出门,他几乎什么都能干。
此时靳云鹤又躺回了床上——他现在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一股气地做完了那么多事,他跌回软绵绵的床垫,心里空得厉害。
“小齐。”于是他平静地吩咐,“给我拿一包烟来。”
小齐也和他一般年纪,长得挺清秀,但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并没有和自己主子平齐的姿色,也不敢在薛文锡面前卖弄,心想这个主子的荣辱便是自己的,因此毕恭毕敬很是听话。
靳云鹤几番打扮下来,那副缩手缩脚的模样已经大半没有了,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他几乎是闪亮的,像个小少爷。
薛余二人惊讶之余,也同他变得亲近了些,毕竟靳云鹤现在也算是薛家的人,虽然薛覃霈觉得这种关系有十二分的尴尬,但明知不是靳云鹤的错,便也不在乎。
现下薛覃霈正毫不见外地进了靳云鹤的屋子,见他正在鼓捣一个打火机。
“你碰那玩意做什么?”薛覃霈奇怪。
“抽支烟试试。”靳云鹤没抬头,随口答道。
“这么小抽什么烟!”薛覃霈皱着眉嚷嚷道,“别抽了。”
“你管那么多。”靳云鹤也不放在心上。
薛覃霈发现自从这人身份变了,整个人的行为姿态便都变了,他甚至都回忆不起来那个缩手缩脚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是个什么模样。
“我说你……”薛覃霈脱口了一半,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措词,因为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怎么?”靳云鹤这才看着他问道。
“变了好多。”薛覃霈也看着他。
“什么变了好多?”
“你变了好多。”
靳云鹤沉默了,半晌后才道。
“薛少爷,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是变了?说不定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你以为我不是罢了。”
其实靳云鹤也觉得十分奇怪,他也觉出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是那一觉醒来,从前的那个靳云鹤便死了,而现下这个靳云鹤,却是重生的,与原先那个孩子再无关联。
像是住在这样的小洋房里,身边有伺候的人,自己便真成了少爷。
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他急忙又唤了声:“小齐!”
那边小齐应声而来,正是送上一盒好烟。薛覃霈也没有再回话,在一旁冷眼观之,而后抛下一句“你最好还是别抽了”带上门离去。
靳云鹤接过那包烟,撕开包装纸翻覆放下又拿起,终于还是把它收进了抽屉。
折腾了一阵,把薛覃霈赶跑了,他又回到了方才那样,心里空落落地躺在床上。
何苦啊,真是何苦。
靳云鹤皱着眉痛苦地把自己捂在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在这个迷失的世界里找回一点点自己,他实在也琢磨不清自己想的要的。
大概看多了戏,演多了戏,便把自己也丢在戏里了。
其实自己哪有那么无辜。靳云鹤讥讽地想。
装与不装,也不过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那个曾对薛家父子都打过主意的靳云鹤更不曾无辜,他有预谋地赖在薛家,想着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便宜,而赖着薛覃霈,则更是想有一个好出路,他想若是二人能一起长大,那么长大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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