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山（一）
大雪埋悲苦，温柔地焰红。牺牲谁可见？百炼有神锋。
命乖遗世界，生死又何妨？病骨聊疏放，梅花那样香！
李寻欢，又见李寻欢！上面是后人怀念那个懒散而潇洒，萧疏却沉着的多情剑客所写下的诗篇。忘不了那绝世的才华，忘不了那如火的情义，忘不了那寒梅风骨，忘不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刀！但人世间的辉煌总如天际的流星，黑夜的惊电，又如那小李飞刀，夺目一闪之后，终归于漫漫的沉寂。自从上官金虹死于李寻欢飞刀一战之后，势力蒸蒸日上，正意图掀起腥风血雨，一统江湖的金钱帮即刻间土崩瓦解，而久著威名的小李飞刀在勾栏酒肆间再度沸沸扬扬，在那茫茫江湖、芸芸众生之中，李寻欢的英雄故事被津津乐道，添油加醋，甚而至于被披之说唱，赢得那千口叫好，日甚一日。江湖豪客，匹夫妇孺无不仰首翘盼，希望一睹那神人剑仙般的李大侠的风采，但奇怪的是，舞台上已如火如荼布景开锣，主角却从此鸿飞冥冥，寂没不闻。李寻欢一战之后，仿佛凭空消失于世间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无任何消息可寻。兴云庄、阿飞与林仙儿故居、金钱帮巢穴日渐荒芜，人去楼空，终于易主。少林寺红墙碧瓦，梵唱香烟，依旧天下武林泰山北斗。游踪处处，故迹依然，但伊人何在？徒使游子神远，黯然天外。江湖黑白两道，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百般猜度，有人低回疑忌，江湖一时沉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辛弃疾）
花开花落，人面全非。十年之后，时当明孝宗弘治八年，天下清明，人称中兴。地当川西大雪山一带，此刻千峰雪裹，长林如墨，鸟兽尽息。正在大雪初霁，万籁俱寂之中，山岩那厢，羊肠转处，忽然传来几声咳嗽。接着现出两团灰影渐行渐近，却原来是两骑缓步踏雪而来。后一匹良驹，毛色淡灰，却有如云的深纹散布周身，竹批双耳，腕促蹄高，虽雄姿猛气，喷气如雷，亟思顷刻纵横八表一般，此刻却被鞍上狐裘少年勉力按辔徐行。端的是：五花马，千金裘，人马俱称神骏。前一匹却是黑驴，虽非蹇劣，亦复平常。坐着一个鬓角微斑的中年人，深拥青氅，不见身量深浅。这咳嗽的正是那中年人。此时他双颊微烧，略现病态；翻手间，一个羊皮酒囊凑向唇间。后面的少年松缰快跑上前说：“师父……”，中年人略挥左手，“开，是不是小红著你盯住我不许我喝酒？”“是，师娘也是为了师父身体好。”中年人一指前方，“你看人生黯然临别之际，天地寥寥之时，不饮酒而欲如何？别说了，我以后会逐渐少喝些的了。”“是”那英俊少年恭声退后。如是一驴一马，相距数尺，又复默然，踟蹰于长松白雪之间。登上一个长坂，松林断处，赫然一条河流，凝缓不急，从千山中来，转入万壑中去。两岸白雪涯涯，不知其下是树林还是岩石。却有一二蓬舟，正逆流而上。“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中年人不禁轻声低吟；神情萧索，且声音几细不可闻，但少年却已凑身上前。中年人展眉一笑：“世人都说柳宗元这古绝《江雪》甚好，你说好在何处？”“前人多赏其清高，又或嫌其太清高。”少年沉思道。
“是太孤单，太寂寞了，然而其境界却大！”中年人说完，落寞地看一看天，继续驱驴前行。剩下少年呆了一呆，若有所思，竟驻马当场。这时灰蒙蒙的天又悠悠飘下絮雪来，渐渐地，天地更加雪白，也更加寥落，时间仿佛迷失于亘古的洪荒寂寞之中。
这四川的江河仿佛注定是不甘平凡的，它历万山而不止，处隆冬大雪而不锢，刚才一段还白山皑皑，黑水沉沉。刚转一个山坳，江水却奔涌起来。前面山形窄处，波涛如雪，急流激泼青岩，溅起蓬蓬雾气，阵阵隐雷。江上舟人至此，无不胆战心惊，小心避旋涡，择静浪，拼命闯那急流险滩，一时惊险万状。此时江边驿道，一驴一马两师徒已驻看多时。“师父，你看这船家冲雪冒寒，舍生忘死，所求无非利字，可见世上人求生存之不易。”这次狐裘少年率先开口。中年人萧散的目光一亮，向少年温柔地笑了，“叶开，你既知世途险恶，人生不易，故此应深抱同情之心，民胞物与。我辈虽行走江湖草莽，也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扶危济困，替天行道，不失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所为。”“是”少年看到师父突然焕发光芒的神情，忙肃容应诺。中年颔首微许，放眼前途，心中暗叹：“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大有深意回望爱徒一眼，又复拍驴向前。雪仍在下，渐成鹅毛大雪，驿路两傍的青松早已封裹云裘，只在北风中，有悉悉银屑散落。两行蹄印，践踏成迹，仿佛永不疲倦地向前延伸。骑上的两人，仿佛有无穷的精力，在漫天风雪中，只是不缓不止，亦复不言不语。突然，前面岔路林中，一阵纷噪鸣鸦，路边断崖上恍惚有些雪屑落下，少年剑眉一振，稍驱骏马，倏然而至，下马俯察之下，回头大叫：“师父来看。”中年人不动声色，任驴儿散步而来。只见崖壁边蓑草丛中一个大鸟巢，已经支离破碎，旁边僵伏一只硕大雪雕，双翅不整，血迹斑斑，双目已阖。拨开那凋残的翎羽，赫然一只雏鸟，瑟瑟萎缩于积雪丛中，偶尔伸出稚喙，向外鸣叫几声，有气无力，快要冻毙的样子。少年赶忙将其抱至袖中，用暖和的双手捂住绒毛犹细的雏鹰。中年人目光湛然，“这大雪山雪雕是鸟中之王，不想如今殒落于此，想必是同类相残。”若有所思，抬头向天望去。少年跟着抬头仰望，只见彤云雪影，断崖半空之中，隐约几个黑影飘荡盘旋。“一定是这群黑雕干的，”少年怒声道，“待我射它几只下来”。正待抽手向怀中摸索什么，被中年人摆掌止住，“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本是自然，你又何必厚此薄彼？”“那这小雕儿怎么办？”少年望向师父，只见师父含笑不语，目光中仿佛在说：“你说呢？”少年略一沉吟，抬头说：“世界无情我多情，”
中年人一拍手，“世界多情我欢喜。”师徒两人相对一笑，一时莫逆于心，只觉天地一片寒冷之中，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横溢于四面八方，乃至出于宇宙之外。少年低头看那小雕，似乎也被这温暖感染，双目闪动光芒，绒毛微起。甚至那微弱的心跳，仿佛也渐激动，与少年胸中热血合拍共鸣。
再走几里驿道，就要到一个繁荣热闹的小镇了。师徒二人却要在一座荒亭上话别了。驴系亭栏，马绑楸松，师徒两人良久不语。中年人凭栏远眺，而目光迷离，似已神游天际。少年收拾亭台，布置杯盏后，正在爱不释手地抚弄已安置在一个粗短竹筒中的那只小雪雕。中年人忽然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木头，用一把薄而锋利的小刀开始雕刻起来，他的手指纤长有力，动作从容有余，刚开始就好象已经刻了好久好久一样。木屑渐褪，规模渐显，原来是一只展翅大鹏。看它逐渐形神俱备，翮喙犀利，似有凌云之意，令人叹为观止。想不到中年人手艺如此高超，直是一个积年大匠。中年人把木刻放在台上，对少年说：“叶开，这几年我如何教你习武，说来听听。”少年盖好竹筒，放在怀中，肃然对师父说：“这八年来，师父教我强筋健骨，练气习定，读书悟道。特别轻功飞刀，弟子全力以赴，悉心锻炼，唯恐堕了师父“小李飞刀”神誉。”
作者题外话：李寻欢重出江湖啦，大家鼓掌欢迎。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二、出山（二）
原来这个荒亭中正淡然举杯的中年落泊书生，竟就是江湖中失踪十年的李寻欢，当年与金钱帮上官金虹一战之后，他急流勇退，携所爱退隐深山。那“天机棍”孙老头一族自宋时已隐居于川西大雪山一处隐谷“双泉湖”中，那是个四面雪山，十里清湖，无从出入，世处桃源的地方，不知如何为孙氏前辈发现，千艰万险，举家迁入。本来与世间从此云关重锁，霄壤永隔，但孙氏一族习有家传绝世武功，练成能翻越雪岭天峰，况且后人又于谷中另寻到出谷秘道，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此孙氏进有江湖之阔，退无后顾之忧，几百年来游戏人间，来去自如，功夫更精益求精，终成武林至尊。只可怜“天机老人”高处不胜寒，拳怕少壮，前者竟亡于上官金虹手下。待李寻欢击毙上官金虹，瓦解金钱帮后，自觉意兴萧然，遂随孙小红入川，深入川西大雪山中。一路上都有孙家族人接应，可见孙氏势力之大。一日穿过林海重溪，来到一座大雪山前，只见皓岭联绵，远出身后诸峰之上。孙小红带领李寻欢施展轻功，于无路处林颠之上直扑雪岭，渐驰林木渐疏，可以下行，多是巨岩灌木丛，渐行渐高，就灌木细草都无，只是冰雪涯涯，天上晴日，反光剌目生疼；而且呼吸困难。孙小红替李寻欢双目蒙上一层极薄乌纱，稍遮雪光，以防雪盲。自已处久已惯，却不碍事的。又分咐他运行胎息之术，于是携着李寻欢于冰陵雪谷中奔驰穿梭多时，翻过一道极高山梁，忽见眼前豁然开朗，联绵雪岭之间好大一个锦绣山谷，方圆好几十里，林木葱郁，谷中地形又有起伏，层峦叠翠，溪涧幽深，间有田畴房舍竹池之属，好一个世外桃源。谷底还有一个十里大湖，波光莹莹，倒映绿野雪山，景象美不胜收。孙小红领李寻欢见过族人，此处孙氏族人不过百来户，加上一些外姓亲戚，也不过二三百来人。原来有些族人不喜深居世外，自可散居于岭外一些乡镇之中，不过必须武功高强，足以自保，兼能作岭中耳目，拱卫四周。加上散处江湖中的，算来孙氏一族足有千人，势力不容小觑。孙小红双亲年纪只比李寻欢稍大，为人皆诚笃少语，武功颇高，江湖上却寂寂无名，想是为人低调所致。孙小红却自小活泼可爱，极得祖父欢心，所以自幼由孙老头带大，读书习武，闯荡江湖。李寻欢来到谷中住了半年，便与孙小红成了亲，因孙老头是族长，小红是其至爱女孙，加上李寻欢人材难得，族人一意推为族长。但小李探花疏懒惯的人，极力推辞。只肯于谷中教些个儿郎读书，平时谷中有事聚集，出谋献策，作个参谋。孙小红却人极干练，决断英明，又得丈夫臂助，几年间屡历大事，建功殊伟，渐得族人拥戴，推为族长。李寻欢得闲就携妻子漫游谷中，涧兰丘菊，寻幽探秘，月夜泛湖，草堂读书，不亦乐乎。只是咳嗽病根深远，竟绵绵不休，虽由小红于谷中采来不少奇花异草，依祖传秘方，制出灵丹妙药。服后虽病征稍平，但病根难断，虽小李飞刀神功盖世，奈此病何？所以小红嘱他戒酒。但小李飞刀号称六如公子，其中一如：嗜酒如命。要他戒酒，谈何容易？为此夫妻俩还少不免赌气脸红。李寻欢慑于爱妻之威，饮酒一事只好收敛不少，于登高望远，离亭别绪之际，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两年后孙小红诞下一子，夫妻俩自是一时意气风发。自此小红全心全意鞠育孩儿，族长事务也交卸别人了。李寻欢某年偶尔出山一次，归来却带回一个故人之子，名叫叶开。原来叶开生父白天羽，母亲是魔教大公主花白凤。白天羽人称神刀无敌，人称兵器谱第六名。与李寻欢私交甚好，李答应把飞刀传授给白天羽之子，叶开后来以此习得小李飞刀。白天羽为人狂放不羁，虽有侠名而强梁霸道、心狠手辣，又过于*而到处留情，最后死于其义兄马空群和众仇家的一场合力绞杀阴谋中。叶开恰巧为李寻欢所救，于是携回双泉湖谷中。李寻欢初叫叶开与其他孙氏孩童一起读书，后发觉他天资过人，文武俱可造就，不禁大喜过望，于是正式收他为徒，开始把一身本领悉心传授。于自己儿子却也预着教他读书习武，唯不欲传小李飞刀而已。盖飞刀绝技，旷世利器，授人唯谨，虽至亲亦不苟传。
入谷第三年后，李寻欢记挂与阿飞的三年之约，时时领领企盼，却终于失望告终，虽经谷外耳目多方打探，无奈斯人鸿飞冥冥，断无消息可寻。于是逝水如斯，一年年过去，李寻欢的儿子李湖也已八岁，少年老成，天性谨慎，喜爱读书，不好武功，倒与其父异趣。李寻欢与孙小红却心下坦然，只希望他一生平安是福，文武才略足以立身自保即可，何必非如乃父般，虽负天下盛誉，但在江湖中时，日处浪尖风口之中，又何尝快意人生？至于叶开，各有机缘，该进该退，亦自然而然而已。这年叶开技艺大成，可以出山游历，于是李寻欢送徒百里，出得大雪山，来到那荒亭之中，就要告别了。
此时，李寻欢对弟子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且让我看看你的飞刀绝技到底练得怎样。”一伸手，赫然一把薄而窄的“小李飞刀”，刀未动，一股寒意，铺天盖地而至！叶欢裘袖一振，身如彩蝶轻飏，翩然已在亭台之外。两袖一笼，锋芒未见，只潇洒地向着师父启齿一笑。李寻欢短咄一声：“好。”身形猝出，如刀似风，飒然而至。叶开左袖一圈，好象触动了身旁一棵松树，喷洒下半空弥漫的雪屑。李寻欢一皱眉，叶开人竟失踪。正向松树后看去，忽然一抹寒意从右面倏忽而起，不容李寻欢细想，右手翻处，小李飞刀已出手。为什么他的刀仿佛突然消失于手上？好象见到一些光，又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刀从来就不在他的手上。但发生的事情毕竟已经发生，绝不是虚无飘缈。你听，在这种种念头刚纷然欲起之时，“叮”一声清碎发于右侧。仿佛两团电光石光瞬间碰撞闪耀，却又瞬间湮灭无迹，但那道声波却摄人心魄，仿佛向四面八方荡漾开去，分明割破了天地大雪的无边寂静，在人耳，在心头，在天际间经久不息。让人震撼其中曾迸发出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火花。不知过了多久，风已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