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石桥喷水，长松垂萝。中年人坐在松下一块紫藓青岩上，眼看周身云气流动，只觉灵气沁人肺腑，沛然无边，润泽一切。中年人心一动，将灵气导引入掌中飞刀，看有什么反应。只觉如长虹吸川，无穷无尽的灵气被吸入飞刀，仿佛永无溢满之患。他定定的感受着，已不知岁月时迁几何。渐渐手中飞刀成为手的一部分，内里种种微妙变化，心中了然。此刻刀中灵气充沛，串流成脉。而且仿佛开了窍，竟自一呼一吸，与天地作新陈交流。中年人心头更奇，人刀呼吸忽如一体，而且越来越健旺强盛。天地灵气涌入更急，只是人身不能留贮多少灵气，而这仿佛已拥有生命的飞刀却犹如一个无底洞，多少灵气都来者不拒，渐渐刀身中灵气更郁，似化作清泉濯濯，而且流转更急。流转越急，更泛起星光点点，游荡不定。这时飞刀微颤，竟无主自动，渐像一条泼剌不安的在掌银鱼，不甘雌伏，就要脱伏自去。终于银光一闪，飞刀一闪无踪，中年人一惊，抬眼只见一线银光驰骋云天，犹如脱缰天马，入海银龙，自由快意，淋漓尽致！中年人胸襟大爽，忽然仰天长啸，身随飞刀，激射而上青霄。光芒满眼，忽然身边境物又换。睁眼一看，震撼莫名。此刻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无穷无尽的光明一齐现于眼前！只觉极心目不能测其边际，尽言语不足形容其辉煌。中年人赫然警觉：自己竟身处无尽星空之中！此际眼前倾斜着一个无限庞大的旋涡。它那道道若浓若淡，若断若继的旋臂，竟是亿亿万万耀眼夺目的星星组成。星星间充斥种种奇形怪状的暗尘，在浩瀚无边的宇宙空间中肆无忌惮地弥漫。有些暗尘中仿佛也藏有能量，发出蓝色或红色的光芒，犹如团团燃烧弥散的淡淡火焰。旋涡的中央处汇集浩瀚难数的星星，白光刺眼，难以逼视。类似这样的旋涡远远近近，斜斜正正，布满四面八方无穷的宇宙漆黑之中，其数亿万难尽。又有许多星团，并不尽如旋涡，如眼如团，如舟如蟹，但亦不外乎中央亮密，边缘暗疏。集以种种弥漫亿万里的云气，穷形殊态，奇光异彩，非笔墨所可尽道。中年人睹所未睹，目眩五色，渐觉其心惑乱。忽然手中一凉，低头一看，一把既薄且窄的飞刀现于掌心。手握之下，其寒浸骨，心神一醒，闭上双目，心念：诸法皆空，内心空寂。顿得不动心，如溺水之人，忽得登岸。心中明悟：我是李寻欢。急睁眼看，奇境尽无，只余黑暗，顷刻发觉寒冷沉浊重重压迫，而且仿佛有一些污浊之物束缚于外，侵染皮肤，未尽离体表。李寻欢急运玄功，瞬觉真气如沸，异常迅利。他先运真气将那污浊之物于皮肤毛孔中尽数排逐出去，身心更觉爽利，长啸一声，破缚而出。眼前奇光闪耀，双目难以忍受，脚方落实，忙紧闭双目，悄立不动。良久良久，徐启眼帘，一片模糊渐渐清晰。只见青霄之上，片云都无。一轮明月，银辉满空。四周都是冰雪，又以都在渐渐溶化。水珠滴答有声，已经汇成溪流，流水潺潺有声。一缕幽香飘过，柔柔拂入鼻端。“好香！”转头寻香来处，只见月光下，一株犹挂着些余棱湿滴的古梅，枝头绽放花蕾，迂散道道幽香，弥漫四周，尽溶入无边空际月光之中。一时只觉月即是梅，香即是光。李寻欢深深吸入幽香，胸际如洗，襟怀大爽，头脑更加清醒。他记得自己先中三毒，又为冰雪所封，何以竟犹未死？他跨上几步，细寻所困深坑。只见面前一个黑窟窿，四周散落一些碎冰，李寻欢小心捡起一块碎冰，就着月光看看，似有异色；就着鼻子闻闻，似有异味。急忙将它扔下。心中明白：所中三毒，已被自己在胎息冬眠之中，渐驱体外，加上困体寒冰，正是依稀忆及白光击败粉光、乌光、灰光和青光之事。记得其间时间漫长，不知世间已过了多少岁月。又想起开窍飞刀，一伸手，飞刀现于掌端，试加感觉，却如石沉大海，哪有开窍呼吸之事？看来不过一场梦境，记忆未可尽信。试活动活动四肢，并无大碍。呼吸内力，沉实迅利，似犹胜从前。于是弹一弹不知身上积了几年的尘垢，趋前数步，披冰拂雪，端看起林诗音的墓碑来，沉痛起来。慨叹道：“诗音，我本以为今生终与你同穴，却不料如今冰下还魂，待叫我何去何从？”记得梦中所记徐彦祖，不知何所谓，只好待以后慢慢寻访。人间不知已历几许岁月，小红、湖儿如今不知如何，却须即刻寻个明白。于是辨明道路，出谷而去。原来梅谷三十年前化作冰谷，四周山顶冰雪渐积，山形又变。罡风渐息。在几年前气温回暖，坚冰渐化，至于今日已大致还复原貌，只是居民未返，草木未藩而已。正所谓麻姑献寿，沧海桑田。山河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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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回家（一）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念奴娇。过洞庭》张孝祥）
望中川岭遁无形，忽觉庭空凛冽生。雪匝梅桠禽寂寞，香穿冻地月光明。
（无名《雪梅图》观感）
此刻李寻欢夤夜归家，心中悲欣交集。月下境物呼呼而过，轻功似胜从前，但他心中不以为喜。毕竟几十年不进余粒，而且衣衫褴褛，风寒侵体，不一会，李寻欢觉得心短气促。只得赶到附近的小村，寻个夜店，一摸腰际，却喜钱袋犹在。向面带诧异的店主人递上银子，要了件旧衣换上，叫了几盘黄酒面饼。吃得半张面饼，闷头刚饮几杯酒，忽然惊觉：自己以前方饮几杯薄酒，都先要命的咳嗽一轮，之后拼命喝多几杯，反能将咳嗽压住，但这样只会令自己肺病更重，这已是自己的老病根了。到如今情况似乎有异，喝酒时不再觉肺寒气促，只觉胸际畅顺，分明宿病已除。李寻欢一想明白，喜动眉梢，却把酒杯一推，从此永断酒事。原来他从前嗜酒，一为借酒消愁，排遣无聊；二则也是发觉肺病病根难断，药石无灵，今生无望完全健康，遂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到此发觉宿患竟不药而愈，他是聪明人，博学之士，焉不知饮酒是愚人之行，于是当机立断，从此戒酒不沾。转身出店，于无人处施展轻功，疾速向“双泉湖”奔去。天明时分，已入雪山。朝阳渐升，李寻欢已悄悄站在旧居之前。一路上，他已发觉谷中房舍颇有改变，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他不欲碰到人，一路躲藏形迹，心情正如宋之问的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此刻他面对旧居，楹貌依然，却又似乎有些不对。推门而入，心中惨然。只见家中摆设与他离家之日无异，但上面薄带烟尘，虽非年久失修，亦必冷落有时了。他满怀落寞，抚迹沉思，与小红鹣鲽情深，与李湖父慈子孝，与叶开师徒相得的往日乐事，一一涌上心头。正自凄怆惨戚。忽听外面有脚步声，有人向此荒居走来。李寻欢动念间即已隐身暗处，他要先暗中查探家人下落。只听”依呀”有声；竹篱门开；跟着两个二三十岁的妇女推开木门；登上堂来；其中年长一人对年少者说：“小筠，好快些替二姑打扫了这三间房舍。今天老爷子与你哥从谷外赶回，一定带不少外面的稀罕事物回来，我们好开开眼界啦。”另一少妇“哦”了一声，开始漫不经心的执拾打扫四周。干了一阵，忽微带怨声的说：“这小红二姑姐也好奇怪，自从二姑爷三十年前出谷失踪不还，她就到江湖上四处查找，还发出掌门令着江湖上诸多孙家子弟帮忙搜寻，最后只得知是追寻龙小云而去，从此消息全无。她寻了半辈子，把家都从谷中搬到百十里外的邛崃镇上了，却嘱咐我们年年打扫这旧屋一次。不知为的什么？”年少妇人道：“她是还不死心啊，可能希望二姑爷万一回来，也有个旧屋辨认吧。”“咦，说起来，李家表哥也好多年不见回谷了，听说他考了举人还要考进士，我们“双泉湖”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向来不受皇帝管的，想不到出了个这么想当官的人。“两人唏嘘一阵，嘲笑一阵，悉悉瑟瑟已将屋子打扫大半。忽然，那个叫“小筠”的少妇咦的一声，叫道：“大嫂，屋子里怎么有其他人的脚印？不会是有贼吧？”那大嫂啐她道：“我们双泉湖什么地方！怎会有贼？是小孩子顽皮窜入来玩罢了。”于是两人又一阵相互嘲笑。笑声中，一个身影已悄没声息退出屋外，仿佛低低叹息一声后疾向谷外方向逝去。双泉湖的人哪个不武功高强？两个妇人耳聪目明，立即警觉，齐声喝道：“是谁？”待双双扑出来查看，只见“松下房栊静，云中鸡犬喧。”却哪里有半个可疑人影？弄得两人心头扑扑的跳，疑神疑鬼，把一会儿就见着亲人的喜悦情绪都丧失净尽，只顿脚叫倒晦而已。
此刻李寻欢轻功佳绝，如烟经空。但内心却如雷轰鸣着：三十年！三十年！三十年！他气息一窒，忽如惊弓之雁，折翮一翻，颓然飘落一条小溪边的岩石上。他望着流行坎止的清清溪水，心中怔忡不定。渐渐地，他靠近一泓如镜的小水潭，低头一看，水面现出一个面容清癯，发须如漆，既轻且柔的三四十岁男子，虽衣衫弊旧，却萧然如玉。他见自己容貌经过三十年后，不添衰老，反显童颜。心下不以为喜，只觉莫名疑惧潜上心头。不敢再看，起身径投谷外而去。
经几番打听，暮色之中李寻欢寻到邛崃镇最大的一家客栈前面。只见朱檐层楼，碧琐银纱，两枝招旗高矗，上书“宾至如归”与“客似云来”，虽是做生意的滥词，写得却气派不凡。正门一匾，上书“归来客栈”四个大字。李寻欢看在眼里，心头叹息。进得大门，首先入眼是茶楼酒馆，觥筹交错，热热闹闹。柜台处端坐一个老年男子，满脸堆笑，分明商场老手。李寻欢自寻一个角落坐下，就有伙计上来斟茶。李寻欢随意点了个点心，似乎漫不经心地向小二道：“你这家客栈客房在哪，有空房吗？”那店小二热情地道：“有、有、有，客房在后院，客官你用完点心后，从掌柜旁边那个大门进去，找我们女老板即可。”李寻欢耐有寻味瞄了一眼掌柜那边，故作惊奇道：“你这里还另有个女老板吗？这掌柜的不是这里的老板吗？”小二笑着说：“一听就知道客官不是本地人。我们家孙老板可是鼎鼎大名的川西一枝花，黑白两道无不赏脸，富可敌国，人称女陶朱公。那掌柜台的是顺叔，是老板请来看这吃饭的店面的。”李寻欢听完微笑点头示谢，却自端杯不再言语。小二见状，就自忙自己的去了。李寻欢稍进点心，唤小二会了钱钞，就从容不迫走向柜台。那老掌柜早从店小二处得了信息，微笑拱手道：“客官是要住房是吧，请从此进。”李寻欢也微笑点头，遂一揖而入。拨开珠帘，走过一个走廊，进入一个大院，只见有马厩，有货仓，好大一个地方。围墙那边另开着一个大门，连着外面马路，年来是客栈的另一个大门，门边有座小楼，楼下大门敞开，众人出入频忙，里面灯火通明，看来是此间主人掌舵之处。李寻欢信步走到楼前，心头一震，于众人中一下发觉孙小红。只见她依旧美丽，双眸闪亮。只是鬓发稍显劳尘之色，体态服饰，已是中年富相。凤目含威，从容自若，正在指挥伙计，筹对客人，分明一个女中豪杰。李寻欢眼角一酸，热泪敞下面来。孙小红若有所觉，抬头向门外瞥了一眼。李寻欢不知为何一惊，转身藏于一棵大树影后，只觉心头剧跳，良久方息。于是独立寒宵，渐觉风露满身，已是深夜。小楼那边人声渐寂，大门依呀关上，灯火熄灭。跟着楼上灯窗亮起，现出一个孤独的身影。于无声中，李寻欢已飘至灯窗之下。斜窥微启的窗棂，可见孙小红坐着正傍灯细睇一些木头雕刻。这些小小木雕在桌子上密密麻麻排了几排，正是李寻欢昔年练腕力稳定而刻下的孙小红、李湖模样。其中还有些是当年李湖生日，李寻欢雕来逗他开心的小猫小狗之类。此时孙小红抚摸旧物，触动旧情，一会嫣然微笑，一时黯然神伤。只听孙小红呐呐道：“李寻欢呀，为什么你一走三十年了，不见回家。到如今湖儿都已是几个孩子的爹了，我孙小红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再见你一面。”诉罢掩面而泣。有谁想到：一个白天指挥若定的女强人，在此深宵却成为一个感情脆弱的小女子。李寻欢无法忍受，随十月凉风明月飘入窗棂。红烛一动，孙小红鄂然回头，只见月光下一个轩然熟悉的身影，萧散的神情，温然的微笑，自是梦中的意中人，又仿佛年轻了一些。孙小红呆住了，细声低呼：“李寻欢，你是人是鬼，我不是在发梦吧？”李寻欢宛尔一笑，走到桌子旁坐下，捡起一块未雕完的木头，伸出寒光闪闪的小李飞刀。随木屑如丝褪下，一个双眼汪汪的大辫子姑娘跃跃欲出，正是当年孙小红当年扮作说唱姑娘与孙老头行走江湖的少女模样。孙小红热泪盈眶，低声道：是你，真是你回来了，寻欢！”已然扑入爱人怀抱。李寻欢双手抚摸她稍带星星的秀发，不禁感叹：“小红，想不到我当年离家送叶开出去闯荡江湖，回到家来已是三十年后！”孙小红稍带颤抖的抬起头来，瞪着依然美丽的大眼睛细细看着李寻欢的脸。突然缩开了些身子道：“我是在发梦吗，李寻欢？为什么你的样子比离家时还显得年轻了些呢？”李寻欢黯然叹息一声，在灯光月色下，对孙小红讲起他这三十年如梦似幻的失踪经过。在这月光如洗的夜晚，两人如痴如幻，一听一说，一问一答，不知时间飞逝。
作者题外话：回来了，又走了。 。 想看书来
九、回家（二）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