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低头,神色凄楚:“冰儿家破人亡,本想到魏宫投靠姑母,但她百般刁难,只好逃出宫求君侯收留。”其实姬冰来邯郸的真正目的是想请求信陵君主持合纵大事。但君夫人毕竟是秦国公主,她只得隐瞒真相,“久闻信陵君急公好义,想必会收留我吧?”姬冰偷眼看君夫人,心里内疚不已。
君夫人心生怜悯,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放心,君侯为人一向仗义,怎会不收留?”
姬冰心喜道:“我们已到邯郸两天了,怎么还不去见君侯?”就算子桁限制她自由,但必定不敢限制君夫人。姬冰一厢情愿以为,只要君夫人见到信陵君,替她带话,信陵君一定会庇护自己。
其实君夫人一早就派贴身侍女出府送信,被子桁的侍卫挡回来。门口侍卫轮流把守,似乎要软禁她们。君夫人又急又怒,本想找弟弟理论,但侍女回禀说子桁受长安君邀请去赴宴,要很晚才回来。君夫人心中烦闷,食不下咽。
“这……今天我派人去给君侯送信,被门口的侍卫拦住……”君夫人犹豫半天,还是说出来。不知侍卫们软禁是否出于子桁的指使,但她实在不想让姬冰对弟弟更加仇视。一路上他们互相回避,一句话都不说。
“这也太无……”姬冰本想指责子桁太无情无义,又改口,“夫人无须忧虑,早晚能见到君侯……府里连张琴都没有,实在很闷,不如您教冰儿学吹箫?”君夫人与子桁毕竟是姐弟,她与君夫人再好仍是外人,若屡次挑拨关系,怕君夫人反感。
大凡爱乐之人,都希望遇上知音,君夫人知道姬冰精通音律,心情舒畅起来:“也好,这就教你。”一旁侍女忙去拿排萧。
二女一教一学,很快君夫人就在悠扬的乐声中抛开愁思,姬冰一心二用,暗暗回想那天子桁提的条件。看来他戒心十足,要如何消除这份戒心,才能有机可趁?
时已深夜,长安君府仍灯火通明,甚为喧嚣热闹。大厅内酒席一片狼籍,客人们都喝了不少酒,有些人不尽兴,还一边狂饮一边狎妓为乐。见席间已没几个清醒客人,长安君也醉如烂泥,子桁推说家中有事,先告辞回府。临行前,长安君摇摇晃晃站起来,由下人搀扶着亲自送他出府,并称明日定要回拜。子桁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一路行来,子桁听到断断续续的箫声从自己府中传出。到了门口,他未勒马,蒙武已迎出来:“终于回来了。”子桁收到长安君请柬后很高兴,备了几份厚礼,按时往长安君府赴宴。蒙武不知他为何突然喜欢与那些纨绔子弟交往,颇为担心。
“这么晚了,谁在学吹箫?” 箫声不连贯,子桁下马后问。
“不知道。今天君夫人……”蒙武刚想回禀他挡住送信一事,却见子桁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蒙武好奇问,“这马车……”他记得下午子桁赴宴时只带了两侍从,皆骑马而去。
子桁回头,目光落到马车上,不由好笑道:“长安君送了两个舞姬。”
宴会上子桁被长安君尊为贵客,坐于首席,并结识一些陪席的赵国贵族。以商人身份,这些贵族子弟对他本不重视,但见长安君对子桁礼遇有加,才纷纷客气起来。酒到酣时,长安君命十几个家妓出来继续陪酒助兴。
其中二姬是赵王刚刚赏赐给他,容貌最为出众,并且能歌善舞。在鼓乐声中,她们舞动三尺长袖,灵动飘逸,出神入化。子桁出于客气,随口夸赞几句,长安君当即非要将这二姬送给他。
子桁敛起笑容,低声交代道:“让管家安排她们住下,饮食起居优待,但不许在府中随意走动。”怕赵女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因此限制自由,并打算过几天找个合适机会,把二姬转送。
刚走两步,听见箫声从西院传来,子桁又停步交代:“不要让西院人知道。”女眷均住在那边。
蒙武愣了一下。在秦国许多大户人家也蓄养歌舞姬,又称为“乐伎”,少至数人多至百人,她们身份比小妾、婢女还要低微,如物品一般被贵族们互相赠送,子桁何必郑重其事交代许多?他见子桁无心解释,不再多问,命车夫将马车赶到后院,从后门而入。
此时萧声虽有些生涩,但已渐渐连续起来,可见学的很快。子桁站在庭院中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回自己东院的书房。
他拿出一卷玉帛,就自己所见所闻,给范丞相写信:“……今之赵国政务,用人唯亲不唯贤;位尊者无功,俸厚者无劳……赵氏之亲族,多封膏腴之地,极尽奢华之能事,王族三代内爵邑可世袭,而有功之外臣,难得赵王信任,爵低俸薄,一朝身死,夺其地,收其爵……”
这次赴宴,子桁一心结识赵国的上层贵族,趁机探听赵国军政大事。但长安君邀请的全是年轻赵氏贵族子弟,他们只知声色犬马,所聊话题无非田猎赛马、美酒妇人、夸富斗奇。席间所上八珍五味不计其数。赵国盛产美酒,赵人多能豪饮,斗酒后这些年轻人狎妓为乐,丑态百出。这些赵氏贵族子弟都无军功或政绩。
相比之下,在秦国除秦王直系亲属外,没有军功的嬴姓贵族无户邑之封,没有户邑就没有经济来源,也不会有如此奢华的生活。虽然子桁只参加一次宴席,已看出赵王平日过于优待赵氏贵族。用人唯亲,赏罚不明,是为政者的大忌。
最明显的是长平之战时,在与秦争夺上党之地这样重大问题上,赵王只与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二人商议,因为他们都是赵王嫡亲叔父。当时平原君极力赞成争夺上党之地,而赵豹以为韩国上党郡守想嫁祸于赵,坚决反对。分歧之大,本应由朝中大臣共同讨论,但赵王直接采信丞相赵胜意见。赵、秦两军对峙期间,赵王又信不过廉颇这个外姓大将,改派赵括为将,而赵括之父马服君赵奢正是赵国宗室大臣。由此可见,长平之战绝不仅是战术失败,赵王这种任人唯亲,只提拔赵氏贵族的为政之道,才是惨败的深层原因。
◇欢◇迎◇访◇问◇BOOK。◇
第15节:抛砖引玉(1)
第六节 抛砖引玉
类以诱之,击蒙也。
——三十六计之第十七计
第二天一早长安君便起身。想起今天的宴会,他有些坐立不安,亲自上街带人采办礼品,回来草草用过午膳,精心收拾一番后才出门,与十几个侍从骑马奔城西而去。
长安君这么早就到,子桁很是意外。他来不及换正式礼服,直接出门迎客人入府。在门口二人互相行礼后,见长安君一身精致的华服,腰配纯金嵌玉带钩,头上顶金冠饰嵌着一颗珍贵的松石,打扮十分用心,子桁暗自好笑。跟在长安君后面的仆从,带着不少礼品,鱼贯而入。
时间还早,子桁只好先请长安君偏厅用茶。长安君也觉得尴尬,他早来是想会会那年轻女子,但不合礼法,实在无法开口。
长安君品茶后道:“匆匆回拜,没时间准备合适的礼物,还望贾兄见谅。”子桁昨天送他一张金银错虎形案台和一把以和田玉为柄、剑鞘镶满宝石的宝剑,价值不菲。尤其那把宝剑,剑身出奇轻薄,寒光逼人,锋利无比,正适合他这样身份的贵族配带。
子桁笑道:“君上何必客气?”
长安君把一份礼单亲自递给他道:“一些薄礼,都是本地特产,送给贾兄日常使用,其中有些礼物,专送给女眷……令妹的。”
子桁接过来一看,所谓薄礼,是一套套金银器物和文缯细绫、珠宝首饰,后者显然是送女眷之物,此外还有数坛上等美酒。礼物虽然贵重,他并不以为希奇,只惊讶的是,礼物中竟有一具七弦古琴。
长安君曾专程派人向他府中仆从打听,好不容易得知那年轻女子精通音律,尤喜弹琴,于是花一上午时间在邯郸城内寻访上等古琴,一并送上。
“原来君上早知舍妹好琴?她亲口说的?”子桁语气平静,脸上不悦之意却显而易见。
长安君摇头,忙解释道:“小弟偶然听到贵府一些下人提起过。”
他的解释引起子桁警觉。府中仆役使女甚多,连冰儿个人喜好都能泄露出去,难免长安君探听到其他消息。等客人走后,他要好好彻查此事,更换一些仆役。
此刻子桁似笑非笑,婉拒道:“舍妹最近改学吹箫,久不弹琴。这古琴想必很珍贵,送给她暴殓天物了。”
长安君脸色微红,以为自己弄巧成拙。他贸然打听闺阁私事,被她“兄长”拒绝,也在情理之中,讪讪道:“那小弟下次改送一副玉箫,失礼之处,请贾兄勿怪。”
子桁客气道:“君上言重了。”见时间差不多,他邀请长安君到正厅入席,免得长安君为刚才事情尴尬。
席间只有子桁与长安君二人,菜肴不多,但十分精致,看出主人用心之处。闲聊一会儿,子桁发现长安君神情恍惚,谈话并不专心,突然笑道:“君上一路上对我兄妹二人颇为照顾,舍妹早想当面拜谢。这些菜肴,是她为君上亲手所做,以表谢意。”
长安君闻言,喜不自禁,口里却道:“哪里哪里。真是好手艺啊!不知令妹伤势是否痊愈?在下可请到名医为她诊治……”
话音未落,隔着屏风,一甜美的声音道:“多谢君上关心。” 随即屏风后绕出一素装丽人,笑靥如花,双手端着红色漆盘,来到长安君面前,趋身行礼。
长安君只觉眼前一亮,一时语塞,后面的话也忘了。
子桁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那天他附耳低语,正是要姬冰假扮其妹,在长安君面前演出戏。虽不知子桁真实意图,但她曾听说江湖上有一种“放鸽”的骗术:骗子以美女为饵,假装嫁给有钱人家,再和该女席卷人家钱财逃走。秦国公子当然不会为钱财设局,可无论出于什么动机,王姬顾及面子,本不会答应。直到得知君夫人也被软禁,姬冰才重新考虑秦国公子以周室珍宝为交换条件:自己只需假扮其妹,不必真嫁给长安君。她思前想后,虽不情愿,亦觉蹊跷,终是同意一试。
按事先安排,姬冰裾膝坐在长安君身侧,从漆盘上一一取下酒器,满满斟上一杯,递向客人道:“此酒为楚国特产,是我们从家乡带来的,请君上品尝。”
长安君心花怒放,一杯饮尽,赞道:“好酒。”其实他注视着敬酒之人,根本没有尝出酒的滋味。
“有酒无乐,实在乏味。不如小女子为君上弹一曲,以助酒兴?”姬冰说完,俏皮一笑。她早听端茶的侍女说,外面客人送了一张古琴,但子桁没收。
子桁脸色变了。本来他只让冰儿出来敬酒,好让长安君确信其为兄妹。弹琴助酒是乐伎份内之事,身为周室王姬,竟要越俎代庖?实在太不庄重!何况他刚和长安君说明妹妹已改学吹箫,姬冰这“弹琴助兴”之说,分明故意让自己难堪。
子桁语气严厉训斥:“冰儿,不许胡闹!敬完酒你就退下!”无论贵族还是商人,都没女眷出来为客人献艺之理,以兄长身份训斥并不为过。
长安君不及多想,只希望佳人能留下:“真巧!在下所送古琴名中,也带个冰字,这岂非天意?”他点头示意,一侍从赶紧将古琴抱上来。
“君上怎知冰儿好琴?”姬冰装成喜出望外的样子,只做给他们看。
女孩明明爱琴,长安君十分诧异,但见子桁神情不悦,也不好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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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抛砖引玉(2)
姬冰从侍从手中接过古琴,解下琴套,露出一张约三尺六寸五的七弦琴,琴首端果然刻着“冰裂”二字,而琴身亦如其名,布满冰裂纹,又像龟裂。
她真的大喜道:“这张琴不经五百年,不会有这样的断纹。常言千金难买冰裂断……君上这份礼物,太贵重了!”除周室的“号钟”琴外,这是王姬有生以来见过最珍贵的古琴。
长安君误打误撞,买琴时只挑最贵的,意外获得这张稀世古琴,见佳人爱不释手,也非常高兴。
没想到姬冰抱住古琴再不肯放手,子桁只好顺水推舟,索性以兄长口吻道:“既然受了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就给客人弹一曲,以示感谢吧!”
姬冰犹沉浸在喜悦之中,竟乖乖听他话,将琴小心放好,初弹几下后发现音色纯厚且音调十分准确,便不再调音,直接弹起《高山》曲。
刚开始听,长安君就赞不绝口,击掌道:“真如雪夜敲冰,霜天击磬,不同凡响!”
子桁淡淡道:“舍妹的琴技只是一般水平,用这样的好琴,未免可惜。”他一边听琴,一边喝酒,等这一曲弹完,无论如何也要打发冰儿回西院。
长安君以为他谦虚,忙道:“怎么会?都说楚、赵之女多精通舞乐,昨晚小弟送给贾兄的两位美人,是赵宫里最红的乐伎,本以为她们歌舞已是万里挑一,可与令妹的琴声一比,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长安君话还没说完,只听琴声突然一挫,竟弹错一个音。子桁转头去看姬冰,目光疑惑,她也刚好抬头,二人目光刹那相对。女孩马上低下头,继续专心弹琴。中间她已换《流水》一曲,衔接很好,除那个错音,二曲竟如同一曲,转换流畅。换曲之后,冰儿一边弹一边低吟浅唱:
“妾本云台巫山女,朝为云兮暮为雨,朝朝暮暮为君故……山有桂兮林有荪,为君故兮君不知,君不知兮妾奈何?时难聚兮未敢言…… 沅有芷兮湘有兰,君之心兮深似水,妾之情兮何所寄?沉瑶佩兮唯叹息……悲莫悲兮旧人去,乐莫乐兮新人来,恩不常兮心相异,与佳期兮何可得?”
她低声吟唱,最后一句音色渐低:“高山流水谢知音,一曲终兮不复弹,三尺冰裂绝清响……”响字一落,琴音袅袅而绝,弹琴之人寂然无语。
“好!弹好,唱的也好!”长安君忙喝彩,生怕冰儿以为自己不是知音,“以巫山神女的口吻怨诉楚王的负心,确是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