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嗷———”不知什么地方,遥遥传来这声咆哮,如远雷滚动。在江宁府上空久久回荡,山林里所有的禽鸟都飞起来了。铺天盖地,一片一片象白的灰的云。嘈杂惊鸣,向远方逃离。
南方六十里,未通人迹的一处老林子里,一条巨大的直线飞快的向前直蹿。所有当路的巨树一触即断,巨大的声响不间断的发出来。前面是一处八九丈高的土石秋,被直线一冲而过,激起的泥石高高扬上天空。
西方,一座普通的山峰,山体突然间剧烈摇晃,未已,轰隆巨震,山峰从中分破,一头巨大的红色怪兽穿过石土冲天而起,直向月亮飞去,只瞬息之间就便成了一粒黑点。
……
而造成一系列事变的中心,贺家庄里,哭声笑声震天。
婢女仆役们象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奔走呼号,他们的心神全被引乱了。千鬼之云散发出来的威慑,狂暴,悲愤情绪,岂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便是离贺家庄百丈之内的十余户邻居,此时也开始传出哀恸的哭泣和狂怒咆哮声。
负责守护的弟子们声嘶力竭呼喊,在努力维持庄内秩序。到处是尘沙弥漫,震天的风吼几乎掩盖了一切声息。冷气卷破屋舍,冲塌石墙,将一应器具都刮到天上。地上磨盘大的石头跟着龙卷盘旋滚动,轻若无物。天上,瓦片断木齐飞,铁锅花树共撞,沉重的檀木箱柜、茶几床架,在万千泥石碎叶中舞成乱影。
贺老夫人是平民家的女儿,没学过一天法术,此时也被惑住神智,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般再不停歇,若不是身边有弟子拉着,她就要跟先前几个婢女一起,冲向西面方向去了。那里是辟成法室的厢房,现在不知有什么东西,令人万分恐惧、憎恨,想要竭力躲避,但却又从心底下渴望想要不顾一切的冲到它身边伏倒哀哭。
胡炭和敬义师兄妹跟在老夫人身边向门外急走,四个小孩子心防溃破,只是大哭。六个贺家庄弟子努力抗衡时时侵来的狂乱情绪,护着几人向门跑去,他们来不及理会一个接一个从身边飞过去的灰色白色之物,两个弟子当前开路,用法术轰击扑头盖脑落下的杂物。一整面花墙被压塌了,拦在前路。一人喝开气刃,白气如刀,划起一道半人高的光幕直斩过去,‘噌!’的从中豁开一道通路。
“哗——”群鬼突然齐鸣。
尖声里面,有一声清亮的龙吟间歇响起,声破重云。
灵龙震煞钉握在秦苏手里,亮得不同寻常。炽烈的青光把周围一切都照成了绿色。
整间房屋四壁全都倒尽飞空了,周围早成了空地。头顶大豁,只能看见天上浓密的鬼云腾腾滚涌,夹着无数的白影石木。身边一应器物都不翼而飞,地面上只有狼狈的几个人,还在苦苦抵抗一次比一次沉重的心神撞击。
秦苏情况要好一些。灵龙镇煞钉不愧镇煞圣物,温暖之气从指掌间传入心脉,让她心神不受迷乱。当然,惊慌是在所难免的。碰上这样的突发灾难,纵是圣人也难免吃惊震骇。
刚才。就在惊变初生的那一刹那,秦苏险些也要昏倒了!在一刹那间。似乎有一把冰冷之极,尖利之极的东西,象利刃一般直切她的脏腑。让她全身冻僵,无法行动。若不是灵龙镇煞钉及时贴肤传上浑厚平和的热气,此刻什么情况,秦苏不敢想象。
是一块小小的铁片,两边摸着都有突起之物。秦苏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多出这个东西,但直觉告诉她,就是这片入手沉重。冰冷远胜寒冰的小东西引发这么多灾难!她把铁片扔到了地上。
纵是不知道铁片的来历,但在自己扔出手后,群鬼齐声喧哗,地面上又猛喷出白色烟气将铁片轻轻托住落地看来,此物定非寻常。
算了!不管怎样,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救住胡大哥。秦苏抛开思虑,拦腰抱住了封在冰坨中的胡不为,想要向外逃去。感觉一股又一股冷冽的气息从自己手臂腋间飕飕蹿飞,刺得肌肤生寒。
“呼!”头顶无数白影扑面而来。秦苏大惊,举起手来遮挡面目。感觉掌中的钉子蓦然一热,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赶紧走出这是非之地!秦苏想,只是道路究竟在哪呢?风沙太大了。迷住眼睛,连身前两尺的景况都看不真切,秦苏只能照准了一个方向迈步。
前面传来陶确的嘶哑喝声。“喝!”的一下,一片白色的光幕如风中破絮。刚亮起又暗淡下去了。虽然近在咫尺,但秦苏也只能看见光芒下两个模糊的轮廓。
贺老爷子的猛烈拳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他扶住儿子缩在残余墙根的一处角落内,落冬掌幻化万千,不住击向身前身后的白影。他的状况也不好,吼声连连,但声息粗重而杂乱,料想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栾峻方使出了火牛术,盘膝坐在地上死死相抗。两头青红带火的庞大之物守在他身边,护成一面火墙。
“破阵!破阵!快把……阵法破去!”陶确拼起余力,忽然大声喊。范同酉在昏倒前跟他交代任务,让他把九宫阵破掉,斩绝阴气。
栾峻方听见老友‘噗!’的一声吐血,知道他也倒下了。
时机不容多待!再多停留一分,便多一分危险。栾峻方摇摇晃晃站起来,催动法力,全力护住心火,一时肝脾肾肺四宫气息尽停,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肺经、足厥阴肝经上一应穴位全无知觉。
“天为我覆,地为我藏,灵兽摄炎,祝融同往,急急如律令!”咬破舌尖,一口阳血喷出。
两头火牛“哞——”的吼叫,八只火蹄高扬起来,踏着火星向九宫锁魂阵中间急冲而去,那里,地面上无数符号还在喷薄着明亮的青绿光线……
“嗵!”高跳起丈许后,火牛带着猛烈冲势倒头扎向地面,半身都刺入土中去了。立时,大地震动,数百束火苗在方圆九丈的地面上喷射出来,树起一人多高,地板层层碎裂,裂缝的间隙,尽是熔得通红的焰流。
“胡—呜——”群鬼再次尖鸣。
所有的符咒全都暗淡下去了。秦苏刚感觉身边的冷气弱减一些,眼角一瞥间,一团红色的影子直向她急扑过来!
“气盾!”法随心显,一层透明的气盾护在她和胡不为中间。那红雾一扑过来,秦苏便感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两人‘蹬蹬蹬’一连后退几步,胸间气血翻腾,气盾也快要消散掉了。
那是个面色惨白的女鬼,五官仿佛绷在一层薄膜之下,轮廓鲜明却又看不真切。秦苏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灵龙镇煞钉。钉子声响很大,但怎么不化出青龙呢?难道只有胡大哥才能用么?秦苏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看见那披着红色绫带的女鬼再次冲击过来,不得不咬牙又凝出一层气盾。
心口仿佛有一团东西爆开了,秦苏甚至能听到体内‘嘭!’的一声闷响。感觉手上气盾顿然消失,秦苏慌了,忙不迭再运转法力,哪知眼前一黑,脏腑五宫如若刀剜,竟然聚不起气来。
看见那女鬼飞速扑近,一闪而没,秦苏只大叫一声……然而弱风过耳。幽幽如叹,竟然什么也没发生。身周烈啸倏止,她听见了栾峻方粗重的呼吸和贺老爷子的喑哑的咒骂。
风停了。头顶上恐怖的阴云开始消散。外面聚成一重又一重围墙的鬼魂也散去大半。
冷气仍然很重,恐惧和绝望仍然难以忍受,但比起刚才来,这一切都减弱很多了。至少精神之波撞击心扉时,不再象刚才那样撼人神魄,让人感觉如置身在狂涛骇浪之中,无法逃避,无法抵御,只能等待最后时刻的形神俱散。
贺家庄。真应了范同酉先前的乌鸦预言,毁得稀巴烂了。总算庄园占地颇广,房舍也多,前院剩下四间大屋,后院还有几排下人住宿的房间,足够众人将就安顿。
刑兵铁令没人敢靠近拿起来。问秦苏也得不到应对之法后,栾峻方用阳明指和火神指勾诀,聚集刚才震碎的阳兵碎块和秦苏身上的破玉布成一个小小的离火阵,围住铁令。用绵绵热火来对抗冷煞气息。这时众人才感觉不到刚才的种种不适了。
刑兵铁令的气息一被中和掉,群鬼便也四散干净。
有许多江湖同道过来造访,想要询查事情根源。但贺老爷子身心疲废,一点气力也没有。哪有精神陪他们说话,栾峻方、陶确、范同酉几人或伤或倒,需要料理。十几个家人昏迷不醒,更需要及早救治不容耽搁。当下便令门人封门止客,待明后日再说。
一番收拾完毕。已值丑末。
受伤的几个人,都在后院辟开独室让他们休息下来。余人都安顿在前院大屋中。贺老爷子一面着人急请陆浦和江宁府的几位名医过来诊看,一面吩咐仆役门人都不能闲停,重新收拾庭院。
秦苏把胡不为安顿到后面墙角一间房里,便去前院寻找胡炭。
小娃娃受了半日惊吓,早成惊弓之鸟,只是当着生人之面不敢啼哭。直到在人群里看见秦苏了,才终于嘴一扁,“哇!”的放声大哭,眼泪扑答扑答掉落,好不伤心,让秦苏半天劝慰才慢慢抽噎着止了。
现在乃非常之机。小胡炭需要人看管,可是胡不为刚经过塑魂法术,情况不明,更需要秦苏照顾,所以秦苏好说歹说,许了无数糖果奖励,才终于把小娃娃劝服下来了,让两个老嬷子照顾,自己脚不点地,赶紧又回后面去看胡不为。
这一场变故,范同酉昏了,陶确倒了,贺江洲也神智不清,贺老爷子和栾峻方强些,但也被耗得几近油尽灯枯……而这一切的根源,是因她,秦苏,身上带着一片小小铁令导致的!
秦苏含着一眶热泪,在走廊里快步行走,心中被惶愧和伤心填满了。她一心只欲撞倒在廊柱上,香销玉殒,就此不再受到负罪心的折磨。
以一死来弥补这不可饶恕的罪衍,那便一了百了了,只是……现在怎么能够?她怎能这么轻易就抛却性命呢?她的胡大哥还没有醒来,还在病床上等待她的照顾。
无数个日夜,她发过的誓言,此刻象灼在骨中的烙印一样,烫得她浑身剧痛。
她不能死,为了让胡大哥醒来,她什么都能忍受。年前的扶危之德,共难之恩,以及一年多来朝夕相伴之情,秦苏没有忘记。那个裹在虎皮罩衫里的男子,从黑暗中走来,曾经用微笑和宽容点亮她的生命,眼下他遭难需要人帮助了,秦苏又怎能因这小小挫折便弃之而去。
胡大哥……念起这三个字,秦苏心里便一阵热潮涌动。她仿佛还能看见,胡不为解下虎皮时背转过身时,那两片瘦削突起的肩胛骨是怎样的让人放心和宽慰。他向秦苏展开的,其实是他诚恳的心怀啊!
这是个谦恭的男子,谨慎知礼,但却又重情若斯!秦苏闭起眼睛,似乎又听见胡不为在她耳边说:“咱们一定要一起走!”
他的眼神那么着急和坚决:“我不能把你放过一边不管!”
傻子……胡大哥,当时罗门教包围四方,她身负重伤,他也灵气枯竭了,为什么不穿上衣裳自己逃生去?!巴巴的守着她,一个恼恨他,敌视他的陌生女子,值得么?
秦苏胸中涌起甜蜜和痛楚,象滚烫的铁液。灼痛她的心壁。她的这颗心啊,就是在那时沦陷的。
天下间有这么个男人。忍受千重罪,背负千夫指。生死然一诺,只为了让她能够活命下去。这个男人,有让她安心的温情,有不让她厌恶的脸庞,有不强壮但却坚实的肩膀,让她可堪依靠……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倾心相许?
少女的心,早在日复一日的默化中深深植下情根了。
“如果胡大哥肯娶我……”这个念头如同灼热的电流涌遍全身,秦苏随即被汹涌而来的欣喜和期待震骇住了。这是同行一年多来,她心里第一次冒出这样鲜明的想法。“不能想!不能想!”秦苏告诫自己。一面努力要把这个念头忘记掉。
“胡大哥不会要我,我也不要他给我什么,他待我这么好,大恩大德,秦苏作牛作马只是为了给他报恩。”秦苏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可是心底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说:“可是……你真的不想么?”
“跟胡大哥到洞庭湖泛舟,月光下水色清亮,波光跳荡。他微笑看着我,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风吹过来。君山的木叶簌簌飞过我们身旁……”
“我们去秦淮河边赏灯船,炭儿拿着果子在前面又蹦又跳,我闭上眼睛偎在他肩头。让他领着我信步走,耳中满是悠扬的丝竹和滚珠落玉的琵琶声……歌女唱的歌好听么?哼。不许他听,我要自己唱给他……”
“我们云游江湖。买一辆骡车,也不拘要去哪里,我渴了,他给我采来露水,象以前在沅州那样,小心的喂给我。饿了,他打野兽帮我烧烤,我困了,他就把车停下来,把我抱在怀里让我靠着他睡觉……”
令人心神迷乱的画面一幅接一幅,如同走马灯一样涌进脑海里来,怎么也挡不住。那是怎样让人心醉的甜蜜日子呵!秦苏口干舌燥,心头如同揣了一盆火一般。
“如果能够跟他作夫妻……”秦苏的手,在门环前悬停住了,柔情蜜意,天长地久,鸳鸯白头,比翼双飞……这些好听字词和美好感觉会让自己多幸福呢?她怔住了,良久,长长的吸口气,稳住颤抖不停的身子,将一腔热望都压到心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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