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际面对胡不为的哭求,却是人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漠然以对,全不肯将对自己无用之物拿出来救人一命,当真冷血无情之极。昨夜胡不为力抗鬼怪之时,人人都盼望他不吝余力,使尽所能来维护大家周全,但当法师面临危难了,需要援助时,却又人人龟缩不出,置若罔闻。
只求别人付出,自己却吝惜回报。天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世风退化之时,人间一日不如一日。魅魉横行,敢彰恶迹于化日,馁众气短,吝施援手于沉溺,人情淡薄如此,复有何言。
胡不为哑着嗓子又哭求了两遍,一干囚犯连正眼看他的都没了,人人钻挤到角落里,惟恐占不了好位置而被鬼怪伤害。至于旁人的死活,谁都没工夫去理会。
正满心悲凉之际,听牢外风声猛恶,阴气激卷,火光被吹得跳荡起来。
群囚骇然而呼,一时牢中哗然。
胡不为收了泪,赶紧回到儿子身边抱起他,心中默念:“儿子,爹尽全力保护你,若是老天爷真瞎了眼,不肯放我们生路,咱爷儿俩就一起下去找你娘吧……”忆及胡家连月来的乖舛多难,腹中酸楚难以遏抑,忍不住又哽咽了一声。
‘嗡’的一声闷响,刑房中一股急风冲击过来,撞到粗大的木柱上,直若实物。大片的稻草杂物纷纷卷扬而起,拍在人的手足和面上,甚觉疼痛。
胡不为将胡炭藏在怀里,默念火咒。只待火把灯光一熄就燃动火球。他已经两日没有吃饭了,兼又几番大惊大吓,身心交疲之下,此刻但觉手足酸软,呼吸短促,直想躺倒下来,再不愿动弹一个手指头。然而,鬼怪顷刻就要来到,为了自己和幼子的性命,他哪能放松心神?两眼不霎的看着牢外,一掌横托在胸前,静待时机。
风声一阵猛似一阵,在偌大的牢室里来回冲击扫荡,吹动地面的灰土稻草杂物,劈头盖脸向众人抛去。更有恶浊腐臭的气息杂在冷风里,令人不堪喘息。与胡不为同牢的几人何曾见过这样诡异的状况?惊得面色惨白,缩在角落里跟着众人张皇大叫。那粗黑汉子早没了先前的忿怒气概,中气十足,叫得既高且长,十几个人的声响合起来都没他一个人闹的大。相较下来,满牢一百余人里,反倒是没有护身符的胡不为父子最为镇定。
又一阵怒风激荡,从刑房拐了一个弧度,撞到甬道左侧的石墙上,四散的烈风翻涌开来,登时将墙上的火把吹得几欲熄灭。胡不为见眼前一暗,大惊失色,手掌一抖,灵气从心区绛宫涌了出来。三朵巨大的火花从他掌中跳跃,升到头顶悠悠盘旋,一时明光大放。
“咦?你是法师?!”同牢抱过胡炭的少年惊诧问道。见胡不为点头,惊喜交集,跳了起来:“哈哈,太巧了,我是豢养师,我养的小玄快要合灵了。”
“你是豢养师?小玄?”胡不为怔了一下,心中暗思这是什么东西。那少年见胡不为犹豫,颇感难为情,挠了挠头,补充道:“哦……我现下还不是,不过,我的小玄进入八蜕之期有六个月了,要等后天望日九蜕期满,合完灵,我就能成为真正的豢养师!”话中掩不住兴奋得意之情,显然成为豢养师对他来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胡不为满头雾水,哪知他说的什么八退九退的,正瞠目不知所答,忽感一股阴冷之气扑上面来,冰冻之感,有如三九朔风。心神惊动之下,气息顿窒,头顶的火球剧烈晃动,直欲被那阵冷风吹去。
胡不为只觉得手掌一轻,似乎一个重物被人从掌中移走了,接着撕拽之感传到掌心,便如有几股无形的丝线把他的手掌和火球连接在一起了,火球被风吹动,连带着也牵动了他的手臂。大骇之下,胡不为鼓动灵气,死命相抗,几团火苗蓦然发出炽光,将牢室照得如同白昼。便在他奋力拽夺之际,又一阵恶风吹来,刚劲翻卷处,已将墙上的几支火把都吹脱掉。听得‘啪啪’几响,几只裹着破布浸着牛油的粗大火把飞抛下来,落到地面,在猛风的吹动下焰火熄灭,青烟未聚成形,便已散化。
满牢中便只胡不为手上的几团火苗照明了。胡不为守摄心神,将法力释放出来,与阴风相抗。这阵烈风比以前所遇不知要猛烈多少倍,若不是他手上燃着的火球是法术生成,明灭全由灵气而定,只怕早就吹熄多时。那阵阴风诡异多变,缓急交替,时而直冲,时而迂回合击,时而上下卷涌,时而翻滚盘旋,这顷刻之间,接连变换了许多角度,只向那几团火球攻击,便如同几只无形活物,千方百计要弄掉这牢里唯一的光源。
明知这几团火球一熄,自己父子就要死于非命,胡不为哪敢大意。顾不得手足绵软,强振起心力,将身体各处灵窍里的点点温暖之物尽聚到心宫,不间断的转移到手臂上。自服了蜈蚣内丹过后,他体内的灵气已有了巨大变化,再不似以前那样全然无法捉摸。短短两日之内,灵气从无形变得有质,象千千万万粒温暖的米粒一样,散在四肢百骸,随着心念运转,汇合流动,无不如意。
牢中众囚被妖风吹得心胆俱寒,争相抱头尖叫。看到胡法师又点起火球救命,心中都暗呼‘侥幸’。透过牢笼看去,胡不为怒突双眼,满脸涨红,一只右手高高擎起,虚空托着三团明亮火球。宽大的袍袖垂落到他的肩膀上了,一条苍白干瘦的手臂尽展露出来,皮薄肉少,肘骨突兀。但此刻在众囚眼中看来,这条细小的手臂却何异于精钢铸成!筋肉之间似乎蕴有千钧巨力,令人看到便心感安定。
一阵怪风奈何不得胡不为的火球,纷纷撤力,在石壁上撞击片刻后便消得干净了,牢房一时又陷入寂静中。胡不为刚呼出一口气,没来得及擦汗,听刑房中金铁交鸣之声铿然不绝,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力,将三团火球向刑房方向推移过去。
突然,胡不为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似乎有一样尖细柔软的东西,突破他的胸口,刺入他的心脏中。惊惧止也止不住,如燃在纸上的火焰,越扩越大,片刻后蔓延到他全身,手臂胸腹,各处的筋肉都绷得紧紧的,间歇颤抖起来。
不独是胡不为,全牢中的犯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一股惊惧之意,哭喊之声弱了下去,人人面露恐慌之色。胡不为手臂抖战,几欲控制不住火球,亮光只移到刑房的边墙,便再也转不进去了,他心中的恐慌惧怕便如一波波的浪涛,镇也镇不住,只在胸口翻腾。
也不知为什么,今日的惊惧之意竟然如此强烈,直让人恨不得立即抱头缩身,蹲在地上惊慌狂叫。胡不为不是没见过妖怪,数度的生死经历,早将他的心志锻炼得比常人更要坚毅。然而,此际面对空空的一间牢室,内心的惊骇竟然无法遏抑,数度收摄心神竟都无用。
胡不为自然不知,冤魂鬼怪,正有让人惊恐惧怕之力。此物最擅攻击人的心志,一旦为其所惑,便离死不远了。
死抗了约莫半刻钟,胡不为慌得两眼发黑,惊恐之意再不断绝,如惊涛骇浪在他脑中翻腾。他整个人似乎都被掏空了,心胸内,头脑中,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人只是一具皮囊,裹着汹涌滚荡的一腔慌乱。
“不行!”胡不为心底有个声音叫道,“这样下去就死定了。你死了,炭儿也活不下去。”一想到儿子,胡不为神智忽复,强顶着又一潮惊骇之意,大喝一声,催动灵气,将顶上的火焰猛向前推去,三团火焰脱离他的掌握,向牢房另一面飞去。胡不为向后疾退两步,急促喘息,直如大病初愈一般,冷汗将全身的衣衫都浸得湿透了。
几团火球去势极快,亮光转移,射进刑房里去了。几支牢柱的阴影浓黑如墨,随着火光转动,折过墙角,从那间恐怖的小屋里晃过,又投到边上的石墙上。‘砰砰’连响,火焰在墙上撞得纷散,明光骤亮,便在这一明之间,胡不为已看清了小小石室里的状况,禁不住心神大震,险些便要脱口尖叫出来。边上几个囚犯眼尖,随着胡不为转移视线,早就勃然色变。
地面上漫着一层猩红的鲜血!墙面、顶壁、地上,血水正不断的渗透出来,汇聚成流,向着低洼处淌去,渐渐积成一汪赤潭。在胡不为火球的照耀下,刑室的四壁湿漉漉的反着光,墙根处,似乎有凝结的紫黑的血块,杂在细小的泡沫中,一点点向刑室中央的血潭移动。
血墙之上,铁链,铁钩,各种刑具都在摇晃,碰撞时发出‘锵锵’的声音。胡不为心头一窒,慌乱感觉弱减了一些,但震惊之意却又冲了上来:难道这些鬼怪不怕火光了么?为什么在自己的火球之下还这么猖獗?一惊之下,重又旋出三团火球来,猛催法力,将几团火焰烧得愈加猛烈,把这间阴暗潮湿的牢房照得如同炎夏正午一般明亮。
这时,其他牢中的囚犯也把目光投到刑房中,看到这一幕血淋淋的场面,无不骇极而呼。便在众人尖叫声此起彼落的当口,听见‘咯隆’的一声震响,刑房靠里两个墙角的地面同时鼓突出来,长出了两只及人膝盖的尖角,扭曲挣扎,似乎有物被困锁在地底了,想要挣破地面钻将出来。
两只土角慢慢扭动,移到血潭中间,却渐渐平复下去了。
未已,又是一阵大震,一波土浪陡然从刑房翻腾起来,突起的波峰直有半人高,冲出刑室,向四面涌去。胡不为见面前一堵苍黄的土墙当头压来,大惊失色,右手端立不变,一步侧跃来到胡炭身边,将儿子搂在怀里了,未及蹲好,便被瞬间涌至的波动拱倒下来,父子俩与众囚一起,被掀得向后连翻几个跟斗,撞到墙上才停了下来。亏得胡不为紧紧抱住了胡炭,没有脱手出去。但他心神惊动之下,灵气接连不畅,顶上的火球登时时明时灭。胡炭也被震得放声大哭。
一干囚犯张皇大叫,这一波涌动将牢里一百多号人都掀倒了,手忙脚乱中,立时便有多人符咒脱手,叫骂哭喊响成一片。与胡不为同牢的七人都是新进,不知这牢里的诡异之事,也没象别牢里的囚犯一样跟狱卒多要几张符咒备着。不及防备之下,那干瘪的中年汉子和那卖艺的父亲被土浪高高抛起,重重砸落下来,脊背着地,符咒却也脱手出去了。
鬼怪何其灵敏,便在胡不为火球顿灭的刹那间,三只细长的白影从刑房中疾伸出来,直向胡不为和另两个倒霉蛋快速掏去。听得破风之声峻急,胡不为大骇,见一道白光当胸刺来,急切间向左侧倒下,险险避开了致命一击,那只冰冷坚硬之物擦着他的右臂透进石墙里去了,刮走了他一大片肉皮。
另两个汉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不象胡不为正面对着刑房,能直视攻来之物,刚被震得昏头涨脑,忽然便觉得胸口一凉。两只冰冷的东西透过他们的胸膛穿过去了,只来得及惨叫半声,便已命丧黄泉。
听两声惨叫嘎然而止,胡不为呼吸都要停顿了,一颗心似乎已没了跳动,只慌乱的挥起手臂,想要格档黑暗中莫名的恐怖之物。
‘嘶’的一声响,一只桃子大小的火球曳着细尾从他五指间脱飞出去,疾冲上天空,撞到了顶壁上,一爆而灭,散出许多焰花。
火球术,这粗浅的攻击法术便在无意之中,让胡不为使了出来。灵气一吐疾收,正是火球术的要旨。
胡不为正在惊骇欲绝的当口,也不觉得其中异常。和众囚一起尖声大叫,手臂挥舞间,灵气时连时断,手掌中便飞出许多大小不等的火球,大者如饭碗,小则如核桃,尽向四面八方纷飞去,有几个倒霉囚犯被火球砸到,只感一点温热,却不觉疼痛。
便在着星星点点的明光中,众人都看清了袭击胡不为三人之物。那是三只极长的骨臂,由十余只断骨连成,关节相接,从刑室的墙面伸出来,击杀了两人。
那少年豢养师离胡不为最近,连中了六七个鸡蛋大小的火球,惊骇之下回过神来,赶紧叫道:“法师!快起来!”见三只骨臂又分袭胡不为头面胸膛,不及细想,一脚疾踢出去,将攻向胡不为右胸的一支给踢高数尺,擦着胡不为的肩头穿进石墙。胡不为正缩头向右边避让,击向他脑袋的骨臂也落空了。余下一支却无可避处,穿过胡炭的襁褓,将胡不为的一条左膀给钉到墙面上。碎肉鲜血飞溅,胡不为惨叫,胡炭大哭。
“炭儿!”胡不为大惊,顾不得手臂疼痛,伸出右手去摸儿子,见他面上并没有伤痕,料想只是吓着了,心下稍安。这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命根子,是胡不为和赵萱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怎么能够让他被别人伤害?自己活了近三十年,便是死了也没什么打紧的,但是宝贝儿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受到丁点损伤。在他心中,儿子的一根汗毛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呼’的一声,隔壁牢里忽然亮起火光。却是胡不为乱扔的火球点燃了稻杆。那牢里的犯人正惊慌失措,也没人顾及,让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待得众人感觉炎热及体,却已晚了,三四十个汉子****纷纷跳起,避到另一侧,将燃着的柴草都踢到一边,让火势越烧越旺,再片刻之后,将牢柱也给烧着了。
胡不为一条手臂被击得骨肉断折,疼痛钻进心间,此刻对儿子的担忧一过,登感难以忍受,禁不住大声****起来。伸出右手去拔那支骨臂,然而慌乱痛楚之下,手上劲力大失,连撸数次都不能拔动分毫,叹息一声便停手了。他平日就身体羸弱,意志不坚,此刻兼受身心两重伤害,早就摇摇欲散,若不是还有个亲生骨血的牵挂,就要两眼一翻,生死由命去了。
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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