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小半刻的将养,三个人体内的气息都恢复了一些,虽然心头仍然阴郁担忧,但行路起来已不再十分吃力。雷闳是追踪寻迹的行家,穿过隘口之后,地面骤然开阔,风雪也愈加没有遮拦,穆穆帖留在地上的足印已经被劲风扫荡得没有了清晰形状,但壮汉就是凭着些微痕迹,准确的判断出神智混乱的穆穆帖所行之向。
他是向着南方行走,倒是和雷闳几人的本来目的无误。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是嚓嚓嚓的踩雪急行,间或停下来等雷闳分辨印迹,找定方向后再提气追赶。此时时已近辰中,天色比刚才在崖壁下亮很多了,黑蓝的暗云涌动,已经把早前露出的那一角天空再次遮蔽。向远处看去,只见被灰白色天幕衬底的黑暗群山起伏绵延,偶尔一团低垂的灰云笼在峰尖,把萧索的山影和黯然天色连成一体。
尖利的风呼啸旷野,变出无数像是妇孺老人嚅嚅交谈的声响。
胡炭紧紧的跟在秦苏身边,伸手攥着秦苏的衣襟,五指紧握着,似乎生怕姑姑也会突然消失一样。坎察的惨死到底对少年产生了些影响。自胡炭六岁之后起,几年江湖行走,秦苏再未见过他这样明显的紧张和依恋。
炭儿终究只是个孩子。秦苏心里想道。胸中涌起了柔情。这孩子纵然在平时骄傲大胆,又心思机敏一副精明小大人的模样。可是经历过这一遭,他还是把本心给显露出来了。玉女峰弃弟很想抱起胡炭。像他还是个小小孩童时那样,帮他揩去泪水,帮他呵护伤痛,用轻声软语熨平他的恐惧与不安。
可是她忍住了,没有人会知道,这半路获名的姑姑用了怎样的努力,才这样硬生生的镇伏下心中激荡的母性浪潮,不在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关心。
江湖子弟江湖老。
生离与死别,这是每一代江湖后辈成长时总要面对和经历的事情。胡炭必须要习惯这些。当年与胡不为和范同酉的死别之时,小少年还未记事,所以那一幕惨事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触动,但他总须要明白的,江湖里不会只有恩仇快意,不会只有弹剑纵歌,在如花娇娥与传世荣名的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艰辛磨难和亲故哀离。
胡炭需要成长了,秦苏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并不称职的领路者。她没有高明的功法知识,没有明确有效的教导手段,她只是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把当年隋真凤用在她身上的方法再移用到胡炭身上。然而她终究不如师傅,见识和能力都差很多,胡炭在她手下学法术。想来唯一受益的就是她的严苛和从不放松。
或许,还有像她现在这样时时不忘磨砺的想法吧。
然而光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这两日间的经历已经让秦苏心里生出强烈的危机。胡炭跟别人家的孩子不同,这个孩子从降生之日起。就承载了太多的不幸。他背负着人亡家破的血海深仇,又被一些可笑荒谬的事情牵连,现在满天下几乎处处都有敌人,而且全都是让人敬畏的人物和势力。
如果少年不能迅速成长起来,那么未来他还会遇到更多像今日一样的事情,还会有他珍视和敬爱的人从他身边离开。或许下一次,就是他自己殒命的时候。
秦苏被这样的推想惊得心头不住颤栗。她无法去想象,当某一天胡炭真的遭遇不幸时,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当年在光州郊外与胡不为那一幕死别,玉女峰弃弟深记入骨,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她就已经万念俱灰过一次了,她无法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摧心裂肝的创害。
她必须给胡炭找一个师傅,一个足够强大的,能够教导和庇护他的人!这一刻间,这个念头在秦苏的脑中变得无比的清晰和强烈。
雪地里杂物很多。远处被风吹来的枯枝和乱草,折陷在雪层之下,一片脱落的翎毛,羽根半插在雪中,被风吹得贴紧了微微凸出地面的土堆。在背风的地方,还留存着的觅食鸟兽的足迹。一些深深浅浅的雪坑,不知道是以前行路人留下的脚印,还是什么莫名的重物坠压形成。雷闳细心的辨察着,从中寻找可供判断的印迹。
穆穆帖留下的脚印是一些半个手掌大的浅坑,他穿的是羊皮靴子,足印形状和底纹与其他东西都不同。
此地远离峡谷二十余里,穆穆帖凭着一股气追寻到这里后,法力又再次枯竭了,他不再像前头五六里时那样一纵两三丈,从地上时深时浅的脚印可以判断出来,胡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他几乎是强拖着身子在追赶。雷闳甚至看到穆穆帖踉跄欲跌时那些歪歪斜斜摆荡的痕迹。
“就快追上了,咱们走!”雷闳抬目望向前路,黑密的眉毛展了起来。两行形成直线的足迹一直朝着南方延伸。虽然步伐散乱,虽然有多次跪倒,然而穆穆帖的方向始终执定未变。雷闳头一次对穆穆帖生出敬佩之感。看来他又一次忽略了一个值得结交的汉子。这个胡人师兄一路来言语不多,但没想到,在他木讷的外表之下竟也藏着这样深沉炽烈的情感。
三个人发足急追,再赶上四五里,穆穆帖的足印愈发不成模样,他似乎在雪里匍匐爬行过,那些被衣袍压平拖动的长长的痕迹,有时一拖十余丈,让雷闳看得禁不住动容。
木妖的行动何其之快。以穆穆帖的体力,追到这里早已经失去对方踪迹了吧。胡人只是怀着一腔哀恸。照着大概的方向不死心也不放弃的舍命追赶。
这要何等沉厚强烈的情感才致如此!
一片杉树林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在里许开外,错落的尖锥状树木生长在矮丘之间。浓密的针叶层上堆覆着厚重的白雪,像一排黑白间杂的长墙阻在了前方。然而穆穆帖的印迹并没有延伸到那里,有两道清晰的车辙从东北方向行来,然后在一处平展的雪丘下跟穆穆帖的足印相接,胡人的留下的痕迹到这里就断了。
“是什么人把他救了?”雷闳在在雪丘下,皱着眉毛想。雪地里并没有挣扎搏斗的迹象,但光凭这点还不足判断来者是抱着善意还是恶意,或许穆穆帖是在昏迷之后被人提上车的。两道车辙都是寻常的制式,宽窄印纹都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雷闳也无法推断出车上人的来历。
跟胡炭秦苏二人说过自己的看法过后,三人又沿着车印继续追赶,这却比追踪穆穆帖要难得多了,双驾之乘,脚力可比一个法力枯竭的人轻健许多,胡炭几人都是疲累之身,追赶上七八里后又都渐感气息促急,那两道车印穿过一个百十来人的小村子,又径向南方行去了。
天色渐渐明亮。三个人从辰中赶到巳初,已经经过了两个小村子,问明方向后继续向南追进。此时谁都不敢稍作停歇,他们都知道。愈接近城郭,找回穆穆帖的希望就愈小,所以几人都是顾不得脸色苍白气息粗重。只是发了狠狂追。
雪已经是停了,然而平原上风潮依旧激烈。往往在人们经行过后。不久就会卷刮起数人高的白幕,渐次将地上的痕迹掩平。
啾啾的风声若嘻若泣。倏忽骤急而倏忽和缓,也正如无数行路人不同的心境。
在胡炭几人激斗过的峡谷里,此时正有六个人自南向北冒风而行。
这是一支四男二女的队伍,年长的领头者三十三四岁,最幼的一个女子才十七,两个女子长得鲜妍明媚,姿容都是不俗。他们是相州龙岩山的弟子,刚从南方夔州游历返回。几个年轻男弟子眉飞色舞的,正在向师妹吹嘘这一趟的经历,两个女子被逗得咯咯娇笑,柔声软语,假嗔轻怪,惹得几名师兄愈发热情高涨。
“那个老婆子把面碗朝邱师弟扔过来,邱师弟还在那里摆手说‘我赔钱!我赔钱!不要动手!’,”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汉子正在说话,“我一看不好,急忙拉了他一下,可是还是慢一步,面碗已经扣到他脸上,汤汁四溅的,那才叫好看……”
两个女子都是掩嘴娇笑,那最年轻的女子眼波流转,朝着行在最左边的腼腆男子笑道:“邱师兄,你怎的这样不知应变呀,人家都跟你动手了,你还要跟她讲道理,那不是自找吃亏么。若让师傅知道这桩事,少不得又要罚你抄写《返山经》。”
那邱师兄被师妹这么一说,面红过耳,颇觉惭然。只是听到她嗔怪里微含的关切之意,却又忍不住心中欢喜。
“他不是不知应变,只是太老实,”先前那个说话的师兄笑说道,“相州四君子……”话未说完,却听到走在前面的三师兄发出示警:“不要说话!”
有情况!五个人立即停了笑谈,迅速的向师兄身后靠拢,两个师妹在中间,四名男弟子围在外侧,几个人都是提起气息,满面警惕的仔细谛听。
前方的雪道上,有几十个凸起半尺高的起伏鼓丘。从雪层间偶显的衣物和肢体,可以判断出底下埋着死尸。不用太好的眼力,就可以推断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伏杀。几十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失去性命。而且这伏杀发生时间不会太远,也就是这一两日间的事情。
领头的师兄只担心一行人被卷入别家门派的仇杀之中,所以喝止住了众师弟师妹。瞧这些倒伏的尸体数有几十,只怕对头势力极大,若不然,也不能这样近乎无声无息不留痕迹的杀死几十个人。
他让师弟们留在原地戒备,自己提了刀,慢慢地走近最靠山路的鼓丘前。轻轻刮去表面的雪层,死尸穿的厚底皂靴。棉芯长裤,一一显在眼前。一袭灰褐色的布袍。肩上缝缀着天青的纹绣,看起来颇为精致,在往上,是一张溃烂溶蚀后又被寒雪冻成青白的面孔。他忍着恶心,继续挑拨雪块,冀图从死尸的衣饰兵刃找到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然而他失望了,这些人的穿着非常普通,兵刃也都是江湖上寻常所见的刀剑之类。并不见有什么异常。
“师兄,怎么样?”一个师弟遥遥的问道,三师兄摇了摇头,答道“看不出来历。”待想前走几步再翻看别的尸体,可是从前路方向刮来的风声里,一些细微的响动却让他忽然面色一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运气息转入掌中刀,矮腰小心翼翼的向前蹑行。几个师弟师妹知道师兄发现了异常,不敢大意。都把防护术法运了出来,五人同步,屏声敛息的跟在师兄身后。
转过那块遮蔽了视线的突岩,道路向左一折。六个人第一眼都先看到了停在离道十余丈外的那辆黑色马车。墨帘缁幕,驾骑神骏,车子在一堆被白雪堆覆的乱石中就像点染在素色纸幅间的墨点一样显眼。这片场地显然经历过一场激斗。无数乱石叠垒,从巨石新鲜的断口和头顶上方悬崖那明显的缺损。可以看出这些石块原本是跟山崖一体的,只是却被人轰塌下来。
地面上一个宽近七丈。深达三丈的巨坑更不知被什么巨力弄成。六个龙岩山弟子都是心头发寒,这是何等可怕的破坏力!具有这样实力的人物,可不是他们能够望见项背的,就是他们师傅亲来,恐怕都只有一个当场殒命的下场,也不知是什么厉害高人在这里做了恩怨了断!
会不会是马车旁那几个人动的手脚?六个人怀着惊惧和疑问,都把目光投注到崖壁下的马车那里,四个男人此时正围聚在车座旁边,左二右二分立着,衣饰简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显然也发觉了这里的响动,也把目光投到六人身上。三师兄发觉,四个人的神色似乎极为恭谨。
当然不会是对着自己几人。他们是对马车里坐着的人心怀敬畏。
“这些是什么人?车里坐的又是谁?”三师兄心里涌起了疑云,这峡谷山路如此逼仄崎岖,他们还要乘着马车进来,如此不嫌麻烦是什么缘故?是不愿用真面目示人还是别有情由?他觉得崖下这一拨人的来历愈加神秘了。
不期而遇的两拨江湖人物,这时心中各怀所想。龙岩山的几个年轻弟子只觉得身子发冷,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涌动,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跳跃出来。两个女弟子花容失色,睁着惊恐的俏目一霎不眨的望着崖下四人,只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不利举动。这不难理解,在见识到这样巨大惊人的破坏力和数量众多倒伏死尸之后,没有人不在心里感到颤栗。六个人就像蹦蹦跳跳无意中闯进了虎穴的几只倒霉兔子,面对着取命天敌的灼灼目光,骇怕得甚至都没工夫去生出后悔之念。
六个人如临大敌,僵在原地,俱是喉头干渴。
小半刻,马车中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一句什么,车外几个男子都是微躬身子恭敬听命。只向这边扫过一眼便即移目不顾,一个秃顶眇目的中年汉子抱起一块石头,从车帘下送了进去。
黑漆漆如染烟色的绒布,背面是鲜艳的猩红。一只雪腻的手从帘底下伸出来,接住了石块。这是怎样美丽的一只手!皓腕琼指,纤美难言,玉笋不足形其色,春葱不足比其形,就如同一捧温光跳荡于朱匣,暗度梅香幽传谧夜,让远处看见的几个年轻男子一见之下,都在心里生出强烈的期待,只盼着这车幕能再掀开一些,好让他们可多领略一些美色。
“我们走吧。”这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六个人的耳中,虽只四个字,可是娇媚异常,听来就像被轻软的绒毛堆揉在心尖,若沾若触,如引如护,四个男弟子面皮发热,都是心中一荡:“真好听的声音。”他们呆呆的望着那朴素的黑车,满心都是渴慕之念,先前的敌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艳美的一只手掌。如此媚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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