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一个‘敢’字,不是强提勇气,而是真正的敢作敢为,是要从心底里抱持的信念。这个字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极难,你仔细想想其中道理吧。”
雷闳师徒走了。
秦苏带着胡炭开始寻找落脚处,小童一路沉默,还在思索疯禅师的话。他脑子里面隐约有些感悟,疯禅师说的话似乎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俗话也常说临战之时,不顾性命者最可怕。可是再推敲起他所说的拳法拳意和人之性情相契合一事,却又觉得其间秘奥不应该仅仅这么简单。
‘敢!’
这真是个复杂的字诀啊,而且竟然有如斯威力!拳意与人的脾性相合,再加上这么个字,就造就出一个威猛无俦的雷大胆来。若是自己能够参悟通,是不是最差也能成为雷叔叔这样的人物呢?胡炭想得有些心热,细细的回忆着雷闳这几日来的作为,一举一动,一怒一笑,竭力要从中揣摩出这个‘敢’字的真义来。
颍昌府位于两京之间,偏南位置。到东京与西京的距离都差不多在二百里地,虽不若两京繁华,却也是个人烟稠密的所在。二人沿街走不多时,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雷闳本来也跟秦苏提议过,让二人找一处偏僻所在落脚,可以避人耳目。可是秦苏却知道单单找个僻静所在根本避不过有心人的探查,几年来玉女峰的追兵每每能从穷乡僻壤找到她和胡炭的行踪,这便是明证。
连日来奔波赶路,二人都没有正经吃过饭食,也没好好休息过。眼见着才不过未末申初时刻,离天黑还有些距离,秦苏却决定立即带着小童出去吃饭,就近寻了一家饭庄,点几样菜肴吃完,便回到客栈歇息。
因知今时不同往日,二人也没敢疏了防备,教胡炭在门前、窗下各设了一个小小的符元困锁阵法,又在房中央结个幻阵,姑侄两个才敢放心睡去。经过这番布置,便是有强敌夜半来袭,二人也能有个从容逃脱的时间了。
****浅睡轻眠的,谁也没敢睡死过去。不料这****甚是平静,除了隐约的风响,外面更无一丝异动。直到到第二日天刚初明时,听见外面街道上步声沓沓,似乎有许多人行走。秦苏和胡炭同时警醒,翻身起来,一左一右靠在墙边仔细谛听。谁知脚步声毫不停留,一径儿朝远跑去了。
“赈粥……劳老爷……回来……善人……”
人们低声的交谈着,秦苏和胡炭也只零星的听到这些字词,不过这些人的脚步沉重,说话声中气不足,显然也只是些寻常百姓。二人在黑暗里对望,倒是稍稍放下了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外面经过的人一拨过后又是一拨,谈话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全是赈粥和施冬衣之事,二人才彻底放下心事。胡炭不用多久就听出来了。这些凌晨便出来行走的人都是颍昌府里的贫民,年景不好。寒冬腊月里衣食无着,听说到一个‘劳老爷’的要在城里做善事施舍薄粥和冬衣,这一大早便是领惠泽去的。
胡炭便对那个‘劳老爷’微微生出些兴趣。从路人的交谈之中得知,这个‘劳老爷’似乎甚得民望,像这样的买粮赈粥之事已经做过几年了,如今宋辽交战,税捐极重,民间的日子普遍都不太好,一些做小本经营的人家。或是农户,全无抵御风波的能力,但凡有一时天运罔顾,便会瞬间家业破碎沦为断绝生计的贫民,往往一场雨雪便能拆散几个家庭。每一年冬里冷雪逞威,城里城外都有冻饿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在东西两京里也不鲜见。这些路倒绝大多数便是这些损毁了家庭的平民变来的。在这样的局势下,劳老爷每年施赈,送衣送食,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倒是个大好人。”胡炭心想。这几年来他频繁出入豪绅之家卖符。对朱门大户里的一些情况也有所了解。通常来说,这些显贵老爷们是极少会向平民动起恻隐之心的,于他们而言。这些贫者不过贱若蝼蚁,便是当面死个几十上百人也无足挂齿。一碗饭食能够活人一命。他却宁可喂给家中饱犬,也不愿施给眼前将欲饿毙之人。这劳老爷能够脱颖其类。下体民情,接连布施了好几年,这就难能可贵了。
这边想着,不觉到了卯初时刻,天已经放亮了。卖汤食糕馔的游摊已经沿街叫卖,一些勤快的商铺也都打开窗板营业。这时远处便传来了响亮的敲锣声响,有人大喊道:“赈粥了!赈粥了!劳老爷今日回城,广施善德,在本府赈粥九天!大伙儿快去领用啊!”
“华严寺,清攀寺,牛结观和太明观都设了施衣所,缺少冬衣的就去领罢!六处街口都有粥棚,从日出舍到日中,去的早了,可以吃两餐饭!大伙儿可赶紧了啊!”
‘铛铛铛’的鸣锣声从其余地方也一并传来,还有其他人呐喊,说着相似的内容,声音渐响渐远去了,似乎还有几人也正敲着锣满城通知。
“啊!是劳老爷回来了!可有时日没见到他了,他老人家这一回来,咱这地头又热闹多了。”
“真是大善人啊!年年都要买粮赈粥,这般菩萨心肠,一定会得好报的!”
“保佑劳老爷长命百岁!”
人们纷纷赞叹,一些衣衫破蔽的人们更是加快脚步,赶向施衣所和粥棚,在这样的大寒天气里,身上多披一件寒衣,口中能吃到一口热食,这性命便多一分保障,是让人欢喜的大事。
胡炭玩心重,到这时已经暂把疯禅师对他的评价抛到了脑后去了,拉着秦苏的手求道:“姑姑,我们也去领一碗粥好不好,我还没吃过呢。”
秦苏皱眉道:“那有什么好吃的,赈粥求的是接济冻饿,尽可能多的让人吃饱,可是不管味道的,一口大锅里面只放几把碎米,还要加好多糠粉野菜,你真的想吃?”
胡炭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想吃!”
秦苏本来还记着雷闳的劝告,担心泄露行踪,不想让胡炭这般出门招摇。可是想想昨日里的经历,小童自午间过后便兴致缺缺的,打不起精神,有些担心他被闷坏了,略一思忖便答应了胡炭的要求。整理完行李,二人走出客栈,小童一出门,就显得很兴奋,使劲拉着秦苏的手,兴冲冲的只向人多的地方拽。可是走着走着,看到身边急匆匆行过的都是衣着寒酸之人,拖儿带女,面色郁郁,更有一些蓬头垢面的乞丐,浑身褴褛的,胡炭便有些担心。他和秦苏身上的衣裳虽不华贵,但却整洁精致,怎么看都不像落魄到要接受救济的程度,穿着这身衣裳去领粥食,怕是要遭人白眼。
想了想,却又有了计较。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赈粥的场景,再亲口尝一尝粥食的味道而已,也不必非要扮成个破落户去混食。到时舍几锭银子帮赈,还怕那些舍粥的人不亲手送一碗上来?小童怀里金银不少,正有底气呢。
二人随着人潮来到街口处。果然见到在街边道上,几个仓促搭起的草棚子结壁相连。里面十余人正在忙碌,棚前三口大锅咕噜噜的冒着热气。几百个形貌各异的饥民捧着碗,高高矮矮的,排成三条长队眼巴巴的依次领食,米粥的味道在这清晨里显得分外诱人。秦苏闻着这香气便有些惊讶,她这些年也跑过许多地方,在别处见过赈粥,多是一些富户人家因红白之事而做的善举,只为一时求名,粥中内容自然不会太好。但现在闻到这股粥香浓郁,显然这劳老爷并未在其中取巧,而是实打实的放了大量粮食熬煮。
二人离远站定,胡炭饶有兴味的看着棚中帮工不断从车上抱下米袋,搬进棚里。几个高捋衣袖的汉子双手抱持长勺,不住的在粥镬里搅动,身边另有人负责舀送汤粥,六七人站在队伍边上,吆喝着维持秩序。清晨覆满白雪的巷道里。不断的有人涌来,携老带幼,自觉的排在队伍后面。
一个和胡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攥紧了年幼妹妹的手安静的站在人群中间。两人的脸都被寒气冻得通红。一人一只乌青色粗瓷大碗,碗口向内抱在怀里。那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扎着两道牛角辫子,稚气可爱。黑色衣衫又肥又大,显然是由大人的衣衫粗改而成的。因怕寒风灌进,又用草绳拦腰扎缚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黑的小棉包一样。她此刻两眼直勾勾的只盯住那舀粥者手中的粥勺,喉间滚动,不住咽唾,显然是饿得太久了,这清香粥食对她产生了无以伦比的吸引力。
一个拄着树枝当拐棍的老婆子,年岁应该很大了,手背上全是褶纹。身弓着,背驼起,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她在人堆里不住的咳嗽,每次都胆怯的避着人,把脸朝向空处。在这个岁数贫病交加,谁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熬得过这个冬季。
胡炭看着看着,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就消退下来了,若有所思的望着这些愁云满面的人们。他和秦苏几年来被玉女峰追赶,对饥寒之苦实是体会得太深了。秦苏不擅生计,又修德极严不肯恃术取财,一向来只能趁逃命的空隙在山里挖些草药来换钱。可是珍药难寻,又是在逃命途中顺手采集的,可想而知这资酬有多微薄。在定神符未成的那些时日里,胡炭曾有过许多次腹中饥饿,眼巴巴望着窗橱里的美食走不动步的经历。那般饥馑无奈的感觉,到今日想来仍是记忆犹新。
眼前这些人,因这样那样的舛难而失去了存身的资本,无力自救,不得不托依于别人的怜悯来苟活,可是,旁人的怜悯又能维持多久呢?纵是劳老爷这样的善人,每年里也不过只能赈施薄粥几日,帮着吊一吊命,这几日过后,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一想几日过后,这些人又将陷入饥饿彷徨的困境里,那时可再没有另一个劳老爷来救命了,胡炭心中便有些寒意。听天由命,求食无门,想来这队伍里至少有一半人将失去生命吧。
几年来若不是姑姑发了狠的鞭策,让自己精勤修业,现在二人的景况,怕也不会比这些人强上多少。人总归要自己发奋,努力改变困境才是,胡炭心中有了些明悟。旁人的荫庇再强盛,也不会太长久的。再对照一下眼下情形,他忽然便生出强烈的危机之感来了。这几天来他和姑姑是托庇于雷闳和坎察师兄弟而履险度过的。雷闳师徒离开了,庇护便也没有了,他现在又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或许几天后夕照山的妖怪会来继续保护自己。可是,依靠旁人的庇护,难道不正如这些饥民期待着劳老爷的恩泽一样?能够维持多久呢?
他需要再次成长起来才行,需要足够强大。就像这几年里对付玉女峰一样,在绝境中挣扎进取,从三餐不继拼命逃亡的日子,成长到让她们不敢轻易干犯。
可是,以他先天元气受损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成长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敌人变得很强大,变得像宋必图邢人万那样,而自己限于资质却不再有寸进,那时又该如何自救呢?
胡炭失落了。他到底没有心思再去品尝施赈的汤粥。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阵,便只是取出金银。请秦苏帮着捐到了粥摊上,作为合赈之资。又请人兑了一批碎散银子,给那同龄的少年,患病的婆子,以及一些贫弱者,每人五两,聊尽一下心力,然后在众人感恩戴德的称谢声中默然返回客栈。
一整个午间,胡炭就躺在床上,枕着双臂。呆望着顶上屋板默想心事。秦苏叫他吃午饭也没应声。秦苏也不是个善劝慰人的人,问了几声没应答,便纳罕的自出门去采办物品。他们可还要在这城里等援兵呢,也不知道夕照山的人什么时候来到,呆着的这几日里,还是尽量深居简出为好。所以预先准备一些吃食器物便很有必要了。
到了近晚时分,秦苏从外面采办东西回来,看见午时买回来的糕食还好端端放在桌上,看样子分毫未动。这时才感觉到不对,忧心起来,正想着该想个什么法子让胡炭振作,那少年却似忽然间想开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说要出去吃好吃的。秦苏到这时哪敢反对,少不得由他。放下东西后二人又踅出客栈,沿街寻找好饭馆。
这府里住有万余人口。算是个丰阜城邑,酒庄饭馆便也不少。二人踩着雪向南寻找。一路见了六七家,也是食客络绎进出的,生意尚好。秦苏问时,胡炭却都不甚满意,不是嫌门脸儿低窄便是嫌地方偏僻,然后又是风景不好,秦苏料知他心情不好在借故发挥,便也没多话,耐着性子跟他一路再找。寻了约一刻来钟,到底在城南的昭德碑附近找到一家百味香,这店家门面甚是气派,三进三层的木楼,漆柱雕梁,明亮照人。窗格贴着绣锦,门前小石板雪扫得干干净净,檐下早早就点亮了灯笼,一溜儿暖轿车马整整齐齐排在门前,看来是这城里有名的所在,见着客人如潮,一拨拨的往来,门前迎宾也有四五个人,不住的接引着客人进店,胡炭这才不多话了,到门后掀开布帘就走了进去,当时便有伶俐的店伴过来引路。
见二人服饰精美,更兼被胡炭赏了二钱银子,那店伴眉花眼笑,躬身哈腰便把二人引到三楼靠窗位置,手脚麻利撑起了窗板,让二人可以俯赏下方街景,待二人落座,又招呼童子过来点起暖炉,斟上热茶。
秦苏一直在观察胡炭的表情。这孩子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太对头,表面看起来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对着店伴也是言笑晏晏的,一直打听着店里的招牌菜,可是秦苏是把他从一个奶娃娃抚养长大的,又怎会发觉不到其间异样。
他说话少了,虽然对答时还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可是不问话时,他就沉默起来,眉间隐见阴郁,只是安静的啜饮茶水,看着外面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