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以为野心害人,平和实乃天性,终是有负所托。”
无酒叹道:“野心害人,话是不差。几十年来,但凡倒在老酒鬼拳下的,他们作恶,十之八九便是源于野心。”
无酒沉默片刻,又连饮三大口后,道:“但天下万物,总是利弊相生。历朝历代,因为野心,战乱不断,但若无野心,又何来这天下一统?人人都如阮籍,只怕百姓受苦更多。我佛四大皆空,也还时刻不忘普度众生。说到底,人世间,还是需要英雄的。我尊敬野心。
“这么些年来,你带着门下做了不少好事,只是你总不赞成下面的人靠此扬名立万,难免有人心中不甘。老酒鬼常风闻六剑不和,若凶手真为六剑中人,盟主大会之际,如此自相残杀,焉知……”
司马空谷惊道:“众位掌门不过是有些意见相左,难道前辈竟以为……”
无酒忙着喝酒,不再言语。
司马空谷凝视着枯树上的那道剑痕,良久,道:“二十年了,仿佛还能听见他的箫声。二十年来,我始终有一种感觉,他不是来挑衅,而是正好遇到了极伤心的事。”
无酒道:“你倒是他的知音。”
我问:“前辈的长笛可是柯亭笛?”
司马空谷道:“你知道柯亭笛?”
我说:“相传汉代蔡邕折柯亭第十六根竹制笛,音色优美无双,后人称为柯亭笛。东晋桓伊常用柯亭笛演奏,他的笛声有‘江左第一’之称。王徽之进京时,泊舟于青溪畔,正值桓伊坐车从岸上经过。二人素不相识,船中有人认出他就是桓伊王,王徽之即请人对桓伊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此时桓伊虽然地位已经相当显赫,但听说是王徽之,仍然即刻下车,吹奏了梅花《三调》。吹奏完毕,上车而去,主客二人并没有交谈一句。”
无酒道:“老酒鬼虽不懂音律,但听到这样的故事,也有酒香醇厚之感,真该多饮几坛。”
司马空谷看着我的腰间长箫道:“看来你不仅仅是武功已尽得萧独活真传,不知你的箫声如何?”
我说:“可惜自莲苦记事起这箫就已经失声。”
司马空谷道:“竟有此事?”
我说:“箫并无破损,莲苦始终不知原因。”
司马空谷痴了过去,过了很久,方点头叹道:“你可知世间乐器皆为有情之物。若器物无情,弹奏者空有深情也是枉然。世人都知道伯牙绝琴,却不知摔琴之前,弦已断,琴已哑。当年萧独活一曲而亡,他那一曲,悲天地,泣鬼神,流尽心中情感。情到极处已是无情,此箫应是情竭而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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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谜语江湖(36)
我说:“这么说,此箫将永远沉默了。”
司马空谷道:“也不尽然。若有一日它重新信任世间情感,恢复深情,自然就有了倾诉之音。”
无酒笑道:“你于音律之见识,实在也是当世无双。若不是六剑和萧独活的这番过节,你和萧独活当年定是莫逆之交无疑。”
司马空谷怔怔道:“音律的事,付诸再多深情,对于我们习武之人,终究是无谓的事。前辈今天这番话,让空谷想明白许多事情,空谷对本派有愧啊。”
他说完后,不等回答径自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无酒相对饮酒,不再说话。
直到最后一个酒坛都已空了,无酒才将酒坛重重放下,道:“方正云那封短信,看司马当时表情,似已认出是谁写的,但他却隐瞒不说。这是为何?……你可听见那个叫海棠的女子说的话?”
我说:“是。”
无酒道:“那个时候,岳泉石却还去换什么衣裳,确实奇怪。”
我说:“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衣裳非换不可。”
无酒道:“又为何非换不可呢,即便弄脏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除非……”
我说:“除非是弄脏衣服的东西绝不能让人看见。”
无酒赞道:“不错,不错,你果然心思机敏。那么你再说说,就取信一会儿的工夫,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弄脏了衣服不能被人看见?”
我说:“墨汁。”
无酒哈哈大笑:“与老酒鬼想的一般无二。”接着,他脸色一正:“也就是说,这封信是岳泉石取信的时候匆忙写的。因为时间紧迫,还要等待墨干,所以信只有寥寥几句废话。想来就是因为匆忙,才不小心把墨汁弄到身上。司马在书法上的造诣本就十分了得,他仓促模仿,自然逃不过司马的眼睛。只是司马为何要护岳泉石,冒充张泰然写信的是否也是岳泉石?”
我说:“前辈莫忘了,张掌门和颜掌门也说之前读过此信。”
无酒一拍脑门:“对呀。如此说来,是四大掌门都在隐瞒。方正云的原信到底写些什么不能说与众人听,这其中必有极大隐情。莫非,他们已知道凶手是谁,想自己清理门户?”
我只觉心中疑虑重重,无法回答。
无酒又道:“凶手若在四大掌门中,曹浩然死的那个晚上,泰山、华山、恒山三大掌门正好于半夜赶到暖香楼,都有杀人的时间。其他三大掌门据司马说被风沙困在叶罗集,直到第二天黄昏遇到那只驼队才重新结伴上路。只是若按他们的轻功算来,叶罗集赶到羌城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六大掌门,不,应当是四大掌门都有作案时间。
“魔鬼城的屠杀,司马在赶往凤凰镇的路上,但没有证人。而三大掌门要赶往魔鬼城只要一个多时辰,好像又都有作案时间。
“只是三大掌门整夜一起疗伤,不可能面对面少了一人而另外两人毫无察觉。我听说毒仙有一种奇特的毒药叫‘镜中花’,能让人产生幻觉。魔鬼城中所有人都中了毒仙的毒,难道三大掌门中的两位也中了毒,所以产生幻觉?”
我说:“前辈有所不知。毒仙一生为情所困,素来认为情为世间至毒。所以她的许多毒药都是巧妙地借助情感为药引。‘镜中花’就是一种只在互相倾慕的男女间发挥药效的毒药。即便三大掌门会中毒,他们眼前出现的幻觉必定也是心中所思所想的眷侣。这和‘魂牵梦萦’能让正常人中毒,却在石生身上起不了药效的道理是一样的。”
无酒道:“照你这么说,不就剩司马一人了?”
我说:“没中毒也并不证明就没有人离开。这场酒喝下来,莲苦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无酒道:“司马说老酒鬼的话让他想明白许多事情,现在你又想明白许多事情,反倒是老酒鬼越来越不明白了。”
夜未央
深夜。
暖香楼的大厅里虽然仍有几桌客人,比之平日,却是冷清不少。
因为花开花谢的缘故。
他俩坐在旁边摆着一扇绣屏的桌子前,已经喝了一夜酒。
花谢满腹心事,花开的脸上也难得凝重。连花开都脸色不好,自然没有人愿意在他们旁边多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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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谜语江湖(37)
但两人整夜的注意力都在那扇绣屏上。
绣屏上绣着莲。并蒂的莲。
只听得花开道:“你说得不错。四十年前,我们曾经见过的那幅绣莲,无论构图还是绣法,确实与这幅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上不觉悠然神往,“当年她绣这幅并蒂莲的时候,想来正是二人情深意浓之时,夏日方长,莲花因此格外娇艳妩媚。而这幅莲,却似初次绽放,更显羞态。”
花谢摇头道:“我记得当年的那莲,却是片片开得凄美,似乎知道并无多少时日容于这污浊世上,事后证明……而这幅莲,更有身世飘摇,相逢短暂之感。”
花开瞪了他一眼,懒得再争。
花开道:“难道真是此处那个叫锦绣的小姑娘绣的,此事太过蹊跷。”
听到锦绣的名字,我心中一动,想起当年她身上的那本绣花图谱。只是,几幅绣花为何会引起花开花谢如此重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极细的笛声。
大厅里仿佛突然洒满了月光。
花开皱眉道:“深更半夜,司马跑几里地之外去吹什么笛。”
因为离得很远,笛声轻如微风。微风初来时只有一缕,不知不觉地,就已无处不在,连杯中的酒仿佛都在笛声中荡漾。
花开赞道:“司马的笛确是当世一绝。当此多事之秋,他的笛声仍能如清风明月般的释然和悦。此人胸中霁月,我亦不得不佩服。”
花谢道:“你又错了。你仔细听,此中笛音分明藏着大悲。仿佛受困已久,终于作出极大决定,说释然倒不如是决然。”
花开对于这样的分歧似乎已习惯成自然,并不争执,任由他自说自话。
半晌,花谢又道:“奇怪奇怪。”
花开问:“又是何事奇怪?”
花谢道:“你记不记得十八年前,咱们要去找萧独活比剑,却只赶上听他最后一曲?”
花开道:“自然记得。正是那一曲箫声,让咱们兄弟俩十八年来念念不忘,为没能与萧独活交手而怅然不已。”
花谢道:“我奇怪的是,司马今夜的笛声,怎么和当年萧独活的箫声竟有几分相似?”
说话间,笛声已止。就在笛声止去的那一瞬间,暖香楼的厢房内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我和门边桌前的无酒几乎是同时跃起。花开花谢却并不为所动,只听得花谢自语道:“不知这次死的又是哪一个。”
岳泉石的厢房。倒在地上的却是张泰然。
他还活着。但已中剑昏迷。
还是残荷听雨。
岳泉石和颜怒因为就在邻近的厢房,最早赶到了房中。两人衣服凌乱,也许是因为已经睡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我和无酒赶到后,六剑的弟子和被惊动的各路武林人士也已蜂拥着朝这边院落而来。
混乱中,岳泉石和颜怒忙着救治,张远墨在一旁,含泪直唤:“爹!爹!”
人群中有弟子道:“凶手一定趁盟主在远处吹笛才敢下手的。”
有人答道:“我明明听见盟主对三位掌门说我累了,先回房歇息。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却跑去几里地外吹笛去了?”
我将数枚雪融丹递给张远墨:“给你爹服下吧。”
张远墨急忙接过,准备给张泰然喂下。颜怒虽是面色犹疑,但终于没说什么,不再阻拦。
这时,司马空谷业已赶回,见此情形,更是难掩沉痛。
颜怒道:“凶手应该是听见盟主在远处吹笛才敢下手。”言辞之中露出些微不满。
司马空谷一时无言。
无酒道:“所幸因为时间尚早,凶手无法从容杀人,一击之后就全身而退,这才让张掌门逃过此劫。”
无酒又问:“张掌门如何会在岳掌门房中?”
岳泉石道:“张师兄近日寒毒发作厉害,我这间房朝南,比较暖和,所以大家回房准备就寝时,我到他房中提出和他交换,他还曾极力推辞。”
无酒道:“你和颜掌门是第一个赶到的,当时你们是否都在自己房中,可曾有见到凶手?”
颜怒道:“当时我已经睡下,我冲出房门时,岳师兄也正从房中赶出。我们进来时,张师兄房中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点亮灯火才看见他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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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谜语江湖(38)
无酒道:“你说当时张掌门房中没有灯?这就对了。”
司马空谷问:“前辈的意思是?”
无酒道:“张掌门和岳掌门是就寝时才换的房,旁人并不知情。而当时张掌门已经熄灯,凶手更是无法辨认清楚,这样看来,凶手本来是要杀岳掌门的。”
众人愕然。
无酒又道:“张掌门叫出声时,你们已从房中冲出,没有看到人。而我和萧公子也同时赶过来。我们一个从房梁下,一个从院门进,也没看到人,难道凶手会入地不成,说不定还在这院中。”
人群中有弟子道:“已经上下搜过了,没有人。”
无酒看着院落里拥挤的人群,叹了口气。
司马空谷道:“前辈断言凶手要杀的是岳师兄,难道杀岳师兄和杀张师弟有何不同吗?”
无酒道:“这,我就要问你了。确切地说,是问你们四位掌门。”
司马空谷道:“前辈何来此言?”
无酒看着岳泉石道:“岳掌门,如果老酒鬼没有猜错,你拿出的方正云的那封信,是回房时匆忙写的吧?”
三人脸上全都变了颜色。众人哗然。
无酒道:“司马分明已经认出岳掌门笔迹,却不言语。颜掌门和张掌门是知情的,也帮着岳掌门撒谎,可有此事?”
岳泉石脸有愧色地对司马空谷道:“盟主,我并非有意欺瞒盟主。”颜怒亦道:“颜怒愧对盟主。”
司马空谷摆一摆手:“我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你不好当众道来。我想,到了一定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
无酒道:“可是岳掌门此举却差点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老酒鬼能看出司马已经认出笔迹,凶手如此熟悉你们,又岂非不能。焉知不是想在司马没有问出真相前杀你灭口?”
岳泉石汗水涔涔而下:“泉石真的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方师兄那封信所写之事实在太过荒唐,我才不想让盟主得知。”
无酒问:“此信现在何处?”
颜怒道:“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为防止泄露,我们阅过后就已经烧了。事已至此,颜怒也只得说了。方师兄在信中说,曹师弟被杀的那个晚上,他半夜出来小解,看到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