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万荷山庄与六大剑派,本来是敌非友。莲苦此来,更非为取得信任,相不相信又有何妨?”
我转身准备离去。
也许是说了太多的话,我突然觉得心意寥落。原来也有声音,会让我疲惫。
颜怒叫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你以为你能就这么轻易离开?”
我说:“颜掌门若认定为莲苦所为,莲苦总是奉陪的。”
我转头对无酒道:“前辈如此酒兴,一人独饮岂不寂寞?”
无酒大喜:“我早知你酒量不俗,却不知比萧独活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杯空可以再续。什么霸业、恩怨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不如喝酒,不如喝酒啊。”
无酒边说边走,颜怒急道:“张师兄,这……”
张泰然道:“真相未查明之前,一切等盟主到后再作定夺。”
花无常
我没有喝成酒。
我刚端起酒杯,就索然放下。
拿起第一杯酒一饮而尽的无酒正欲发问,突然停住,迅速将第二杯酒饮尽后,也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我的耳朵老了。看来我是真的老了,看来这羌城不是喝酒的好地方。”
长街上已经有很多人正朝东边张望。
连对面打铁铺里的小伙计也看得出神,忘了上马掌。
一顶轿子。
一顶深紫色的软呢轿子。轿面上绣满了硕大而盛放的花朵。每一朵都开到极处,浓艳狰狞。
抬轿子的四个粗壮汉子,每一步都走得非常重,非常稳。但他们落脚的时候,脚边却没有一粒尘土扬起。
轿子旁还跟着八个淡绿衫子的妙龄少女,四个人的手里提着插满各色各样鲜花的花篮,另外四个分别抱着香炉、瑶琴、装满鲜果的水晶盘和五色织锦的匣。她们走路的样子,好像是走在华丽的地毯上,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轻,非常柔。她们落脚的时候,裙边也没有一粒尘土扬起。
这样奢华尊贵的场面在寒陋的长街显得突兀,对于粗放的江湖豪客亦是荒疏。所以就连闻声赶出的六大剑派的三名弟子也挤到人群中。一个衣衫褴褛背着一把破旧二胡的老人被他们用力一推,跌坐在地上。
我伸出手,想扶他起来。没想到他却直不起身,愁苦地大声哼哼:“人老了,这把骨头早就像一折就断的枯枝,哪还禁得起你们这班后生摔呀。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不行了。”
那三人一听大怒:“老东西,青天白日之下,你想当众敲诈不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个华山派模样的抬脚就想踹过去。张远墨正好走出门外,轻呼一声:“付岩师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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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谜语江湖(11)
张远墨道:“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呢,传出去,江湖上岂不是笑话我们六大剑派欺老凌弱?”
付岩讥讽道:“我们六大剑派的剑只会用来杀自己的名声昨晚恐怕早就传遍江湖了。”
张远墨一时语塞。坐在地上的老人又开始哼了起来:“杀自己的剑那可是比杀别人的剑还要难练百倍,岂是无良鼠辈所能明白?只是花总会谢,人终会死,杀自己杀别人岂非都多此一举?”
恒山派的一个弟子早已忍不住,破口大骂:“死不了的老东西,躺在地上装死还嘴硬?”刷的一声眼看就要拔出剑来。
老人又哼:“死不了,老头子可不知道有谁是死不了——了了吧。”话音刚落,付岩和那位恒山派弟子已高高飞起,重重摔在对面人家的石檐上,立时毙命。而老人二胡翻转,已朝我刺了过来。
他的剑竟然藏在一把二胡里。
我看见恨梅谷漫天飞雪,看见恨梅在一朵一朵恒久怒放,我看见年少的自己如此寂寥,只听得一声惊呼,轿中人飞出,托起老人连退几丈方才稳住身形。
一身雪白,襟前袖间绣满无数诡异花朵,竟是和老人长得一模一样。他关切地问:“小弟,怎么样了?”
老人面色苍白,闭眼沉息。片刻后点头叹道:“残荷听雨,剑未到,意志先夺,果然天下无双。饶是我如此功力,仍难挡心中萧索,若非你及时出手,我难保会自行撤剑,厉害厉害。”
我问:“花开花谢?”
老人道:“正是!”
此时张泰然等均已赶出门外,听到此言,全场动容。
江湖谱云:花开花谢,孪生兄弟,人称“花无常”,金焰教长老。据传花开出生时,他们家中的一盆昙花正开始绽放,等到花谢出来,昙花已经谢了,兄弟俩因此得名。
兄弟俩行事大相径庭,花开信奉花谢了会再开,一生行乐,鲜衣怒马,极尽奢华。花开出门,有马绝不徒步,有软轿绝不骑马。花谢则认为花开了总要谢,所以总是一副悲观失意、寒酸潦倒的样子。兄弟俩皆极好音律,花开弹琴,敛敛春阳,万里晴空;花谢则常拉着一把破二胡在江湖上卖唱,他的弦音,花听溅泪,鸟闻惊心,据说花谢卖唱,就是街边走过的乞丐都会丢钱过来。他们的剑法亦一阳一阴,但若“明眸”和“伤痕”两柄剑同时出手,却是浑然天成,威力无边,当世之中能抵挡的几乎没有几个。在人称魔教的金焰教中,兄弟俩共占一席,为六大护法长老之首。
房梁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无酒。
“花无常你们这两个大魔头,不在花香谷里好好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十几年不见,花大少你的做派却还是一点未改。”
花开却也笑道:“那是自然,年年花开花相似。老酒鬼,连你都在,我们兄弟俩自然也要来捧个场。见故人如见旧时花,看你海量如昨,真是痛快。在你们这些所谓正人君子中,你算是我还看得顺眼的一个了。”
“可老酒鬼对你们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习却大不顺眼。两个年轻人,就算略有冒犯,却也不至于得赔上性命。阿弥陀佛。”
花谢道:“人活一世如花开一季,盛极离枝岂非胜过残花苟活,老头子就觉自己活得太久,甚无意趣。”
花谢转身对我道:“二十年前我们兄弟俩错过了萧独活这一战,每一念及,憾恨不已。听说残荷听雨重现江湖,哥俩就大老远赶来了。今日一会,我竟不及,更添仰慕。还望萧公子再给我们兄弟一个对决的机会,此生无憾。”
也许是听到花谢竟坦陈不及,张泰然等对望了一眼。
我答:“莲苦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
花开道:“如此说来,萧公子是不答应了?也罢。好在如何破此剑法,看来我们也需费些时日。只不过自今日始,我们定会在公子附近,而且一有机会必会对你出手,你不可不防。”
说完此言,花开就转身朝花轿走去,花谢也背起二胡准备离开。
突然一声断喝:“且慢!”
只见张泰然走向前来。
张泰然道:“但凡魔教中人,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两位如此滥杀无辜,岂能容你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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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谜语江湖(12)
岳泉石亦上前道:“花开花谢,当年你们血洗我师叔郭青松满门,可怜一家二十三口无辜性命。今日我势必要讨回这个公道。”
花开道:“那郭青松上‘春浓院’玩女人,小玫红一个伺候不周,竟遭暴打,想她一个柔弱女子怎禁得起,就此花残香断。可怜小玫红家中还奉养着卧病在床的七旬老母,小玫红一死几天,老母就活活饿死床头。想必你们看来,一个青楼女子的性命轻如微尘,但在我花开的眼中,花无贵贱。我们杀郭青松满门,也算血债血还。这种行侠仗义之事我们本来也没有兴趣做,只不过那小玫红恰巧与我有过几夜之欢,算得上做过我的女人。既是我的女人,这仇我自然要替她报。”
岳泉石悲愤已极:“魔头,我郭师叔一世英名,岂容你血口喷人!”
花谢冷笑道:“我们兄弟这一生,见鬼杀鬼,遇佛杀佛,从来不需要向谁交代理由。又何必为一个小小的郭青松撒谎。今天我们为残荷听雨而来,并不想多惹事端。各位若真要为难,那就一起上来便是,且看我们走得了走不了。”
说话间,张泰然、岳泉石、颜怒已同时出剑,各大剑派的弟子们也纷纷执剑在手。
风。越来越烈的风。
漫天花朵自少女的花篮中散向空中,直向花开花谢而去。只听得花开花谢一声长吟,“明眸”与“伤痕”,亦同时出鞘,合二为一。
“明眸”与“伤痕”,像情人芳醇的蜜语转瞬间变成仇恨蚀骨的毒药,像拥抱的手臂还未落空却已经突然拿刀抵住你的咽喉,这样自然又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想通。
因为等你想通,已经输了。
一地花朵委于尘,落在三大掌门的脚边。他们的身后,各派弟子手中长剑折断的已十之八九。
哈哈大笑中,花开已跃进轿中,张泰然和岳泉石还待要追,颜怒按住他们的手:“此番更大劲敌在后,还是先放过这两个魔头再说。”张泰然长叹一声。
那花谢对着一地残花亦是一声长叹,又回到意兴萧索的样子。突然手臂长舒,抓起张远墨,飞身离去。
张泰然大呼:“墨儿!”
却听得又是一声大喝:“休得胡来!”无酒手中酒囊直射而出,酒柱冲天朝花谢而去。花谢身形顿时自半空中直坠而下。
“老酒鬼,好功力!我花谢不想欠下人情,他刚才护我,我只是想带回去,送他几招相谢。既然你舍不得,我就卖你这个面子吧。”
花谢一边说一边将张远墨掷给无酒,待到无酒接住,他早已远去。
张远墨站定,虽是受了惊吓,却依然腰板挺立神色如常:“多谢前辈!”
无酒的眼里也不自觉有了赞赏之意,笑道:“看来我两次救你,都属多管闲事,多此一举。”花痴
花残。人散。只是花香还在。
不明就里的人经过,会以为这里刚刚结束一场欢庆。
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从暖香楼里窜了出来。黄褐色的毛,长长的尾巴,它贪婪地咀嚼那些看起来还鲜活的花瓣。
采花鼠。
恨梅谷里专吃恨梅花瓣的采花鼠。
我屏住呼吸,上前两步,细看它左眉上有一簇雪白的毛,这使它给人一种瞌睡沉沉的感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花痴,是你吗,花痴?”
它被我惊动,亮亮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跳向前,围着我转了两圈,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欢叫,蹿入我的怀里。
事隔多年,它竟然认得我,并在认出后,毫不犹豫地对我交付它完全的信任。
花痴!
我问:“花痴,雪落呢?”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里,布衣素颜,安静美好。
静得像恨梅谷落满白雪的清晨,像离叔口中烟雨迷蒙的江南村庄。
锦绣!
花痴看到她,刷的一声从我手中挣脱,蹿进她的怀里。片刻之后,又自她怀中挣脱,蹿到我的手中。乐得晕乎乎的样子。
“你是雪落?”
从昨到今,这竟是我对锦绣说的第一句话。
她微笑:“冰姨说我太苍白,应该有个欢喜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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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谜语江湖(13)
雪落。事隔多年,当她于喧闹人群,朝我走来,说,可我却认识你的时候,我竟然认为这只是冰姨安排的一句对白。
雪落,是什么使我的内心这样失去惊动,难道是残荷听雨?
如果仅仅因为容颜和名字的改变,就不再认识一个人,那么,我是不如花痴了。或者人和花痴比,一定有什么是盲的。
却不可能是因为遗忘,因为我一直记得。
一直记得,十一岁那年,一月。
她像雪一样飘落进恨梅谷。伏在一只大雕的背上。
人和雕均伤痕累累,血迹斑斑。那只雕,当它落下,就已经因流血过多,力竭而死。它的血染红了整片雪地,也许它通人性,一直在支撑,直到看见人烟。
背上的小女孩,比我年幼。却已昏迷,奄奄一息。
雪姨检查了她的伤口,说:“其他伤口皆无碍,大多为擦伤。只是离她心脏一寸不到有处剑伤差点致命,剑法之怪,我却不识。好在刺她的人似乎在半途遭到什么阻挡,所以留得性命。莲苦,以你现在所学,已能救她。”
雪姨将她交给我,自行走开,从此亦是不闻不问。
她的衣袖里有一本绣花图谱。许多绣花图案,注解着平针、齐针、散套、施针、戳纱、滚针等字样。雪姨说这是江南的苏绣针法,江南许多绣娘手中都有这样的绣花图本,看来女孩是江南人氏。
她是我的第二个病人。第一个是花痴,八岁那年,我将它从一头狼的口中救出。伤口痊愈,它却不走,总跟着我。
两个月之后,她已能下地。
但却仍然孱弱而且惊惧,一点声音都能让她惊跳。问她任何事都只摇头,不肯开口说话。伤口疼痛亦是忍着,不声不响。
雪姨和我,都是不习惯多言的人。她不说,我们便不再问。但必须有一个名字唤她,所以,我叫她雪落,像雪一样飘落下来的意思。
我说:“雪落,该喝药了。”
“雪落,太阳很好,你要练习走走。”
她总是柔顺,也知道这个名字是在唤她。
恨梅谷的极寒并不适合她,她的身体总是时好时坏。大多数的时候,我让她抱着花痴,希望它小小的身体能给她带来温暖。
她第一次看见花痴,脸上涌动着天真的欢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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