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姨给我这四个名字的时候轻轻叹口气,说:“据说赌神龙输丰神俊逸,这四个人哪一个看着都实在不像。但这羌城中,和李妒桃同时间到来,独身未娶,且夜夜进赌场的,只有他们。
“我一直以为赌神会是某个豪客。但如果毒仙可以是桃花铺的老板娘,赌神当然可能化身极为普通的好赌之人。
“莲苦,我对他们,太多熟悉的表象堆积,而容易丧失明晰的判断。陌生或许反而有助于你。
“我知你对赌一无所知,你要赌的是最简单的‘比大小’,抓到的骨牌点数比对手大者为赢家。无论你抓到什么牌,只需把筹码推出去即可。赌注以对手赌注为准,旗鼓相当,才会让赌徒全心投入,并不自觉露出本性。赌神的技艺可以隐藏,但人的气韵一旦形成,势必深入骨髓,总是有迹可循。龙输当知你为他而来,以他的好赌成性,他亦会起戏弄之心。所以,今夜他必与你赌。
“龙输和花开是忘年的生死之交,花开得知李妒桃之事,今夜也定会在红运坊出现。我们或可从他身上得到线索。”
灯已亮,局已开。
红运坊里已是热闹非常。除了本城的常客以外,现在,这里更多了许多除门规森严的名门正派之外的各路江湖豪客。
赌是武林中人的天性,因为他们每天都在赌,赌命。
离叔说,少爷,世人对待不确定的命运有无限的形式,有人坚韧奋斗,有人诉求神谕,赌,只是其中一种。人们对赌着迷,是因它瞬息万变,不可言喻,宛若命运本身。这一刻看起来满盘皆输,下一刻也许已成就传奇。它给人能够跟命运当面抗衡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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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谜语江湖(17)
现在,我就坐在赌桌上。
我的赌桌上有八九个人。
所有的武林赌客都远避于我。所以,我的赌桌上,除了邝布衣,钱屠户,水无痕,葛秀才,只有羌城里的守城老兵、小菜贩、石匠……
钱屠户一身酒气,油腻肮脏的粗布衫,胸脯袒露。刚上桌,就将筹码往桌上重重一放。无论押多押少,从不点数。赢了哈哈大笑,输了骂骂咧咧。有一把输给那个守城老兵,他直怪是秦伯给老兵加茶时,说“喝点热茶暖暖手气”把他的运气给破了的缘故。开始他手气不错,赌到性起,干脆将手中的筹码全推出去,结果却抓个幺点,输得干干净净,气恼得一拳砸在桌上,将手边的茶杯也砸翻了。
秦伯赶紧上前,将茶杯撤走,重新换上一杯好茶。而施千金,已经吩咐伙计将一些筹码送上。
钱屠户远远地朝施千金一抱拳:“谢了,施掌柜,赢了马上还上。”施千金微微一笑,继续一个人在柜台上推骨牌。
邝布衣每拿到一张牌,都要放手上触摸许久,好像在用心触摸一匹丝绸的成色。他每赢一把,必定取赢得筹码的一半作为下次的赌注。每输一次,必定也取输掉筹码的一半作为下次的赌注。他数筹码的样子也仿佛在丈量一匹丝绸,一寸不能多,一寸也不能少。
水无痕则漫不经心。有时下注,有时不下注。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输了用折扇懒洋洋地把筹码推出去,赢了亦用折扇把筹码拨回来。他喝茶的神情却十分专注,须掀开盖先闻上半天,才心满意足地喝上一口。
他不时和人闲聊:“秦伯,你这铁观音是越泡越好了,明儿个还是去我茶楼吧。”“邝掌柜,这两天你店里都进了哪些好缎子?”他看起来好像完全是来消磨时间的。
葛秀才最是谨慎,每次推出筹码都要急忙收回,犹豫不定。但越是如此,手气似乎越不好,他的筹码本来就少,转眼手上就剩一枚。他观望了好久,终于下决心押了出去,抓牌的时候手有点抖,刚要翻开脸色已经变得灰白,竟然没抓稳,牌掉在地上。正准备来添水的秦伯急忙弯腰将牌捡起,将牌放回葛秀才的面前。
葛秀才半天不敢翻牌,钱屠户大叫:“喂,秀才,就一枚筹码你还玩什么玄虚。”钱屠户伸出手将秀才的牌重重一翻,却原来是满贯,通吃。秀才半天反应不过来,水无痕叫道:“喂,秀才,你是乐疯了还是怎么的,不收钱了?”葛秀才如梦方醒,急忙将赢得的筹码悉数收回来,钱屠户道:“秀才,看不出还有这等狗运!”
就在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
花开。
八个淡绿衫子的少女,分别拿着水晶瓶、虎皮椅、丝绒椅垫、脚踏、拂尘,还抬着两口描金雕花的箱子。她们走进来的时候,好像是走进庄严肃穆的宫殿,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柔,非常轻。她们径直走到我的赌桌前。
她们把虎皮椅在桌前慢慢放下,用拂尘轻拭片刻,将丝绒椅垫小心铺上,再从水晶瓶内轻洒出些许花露,然后把脚踏安放在地上。花开这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看着我,说:“萧公子好雅兴。”
我微笑。
花开又道:“都说皇图霸业转头空,不胜人生一场赌。只是赌须豪赌,几两银子的赌注未免太不痛快。”
说话间,两个绿衫侍女已将两口描金雕花的箱子打开,满满两箱的银子。
红运坊里突然一片安静。只有施千金似乎没有看见,依然在低头把玩手中的骨牌。全场只听见单调的骨牌声和秦伯端茶过去给花开的脚步声。
我说:“不知前辈以为,家当只有几两银子的人赌上所有银子,和富可敌国的人输出十万两银子比,哪一个才算豪赌呢?”
花开微怔,既而哈哈大笑:“好,说得好,公子的确高人。今夜我就用箱子里的十万两赌你面前这几两银子的赌筹,一把定输赢。”
我听见周围几十个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我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冰姨准备的十万两银票。
我说:“可惜我并非家当只有几两银子。千金散尽还复来,这般豪赌的感觉莲苦又怎么舍得让前辈一人独享?”
◇BOOK。◇欢◇迎访◇问◇
第18节:谜语江湖(18)
花开大笑:“公子不愧为萧独活后人。”
牌重洗,局重开。
我在恨梅谷长大,直到现在,一直未曾获得机会认知金钱的意义,所以,十万两银票于我与一张纸并无两样。而以花开的奢侈尊荣,十万两银子与一箱铜铁想来也并无不同。
我们的赌,只为了以此感知同一个人。他十八年失去音信的朋友,我十八年等待遇见的仇人。
花开端过茶,掀开茶盖轻啜一口。
我想,若非漫不经心,花开又怎会去喝普通赌场上的茶。有那么一刻,我竟是觉得自己与他心意相通而心生感慨。
水无痕道:“秦伯,你今天泡给这位客人的这杯建茶,茶色似乎不够正啊。”
秦伯说:“是,许是存茶的茶罐罐口松了的缘故。”
我微笑。这场十万两赌注的豪赌,整个红运坊,除了我和花开,水无痕是第四个漫不经心的人。
第三个是施千金。他已停下手中的骨牌,正对着窗下的一盏灯笼发呆。
花开慢慢放下茶杯,脸上浮出自得的笑意。
他说:“萧公子,请。”
我说:“前辈,请。”
牌已翻,局已定。
败局。花开的败局。他抓到十一点,而我正好比他多一点。
花开看着我,道:“看来我输了。”
我说:“看来是。”
花开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将赌桌旁的人环视一圈,长笑道:“好茶,好茶!痛快,痛快!”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走到院中的时候,听他吟道:“君来不遇我,我到不逢君。古殿倚修柏,寒花对暮云。”竟是扬长而去。
这样一首诗,被花开读起来,居然只觉快意,全无怅然。
我也站起身,和我一起站起来的还有那个守城的老兵。
他今晚运气不错,赢了二两银子。他的脸上带着十分满足的神情。
一个到了这样年纪的潦倒老兵,金戈铁马、春闺故里早已散若烟尘,能带来温暖和刺激的大概只有酒和赌了。
他正要离开,施千金突然叫住他:“老黄,你的那件破棉袄后院的刘婶已经给你加上新棉,拾掇好了。你拿上再走吧,天就要凉了。”
老黄说:“多谢施掌柜,这许多年总是你惦着我这糟老头。”
我走了出去。
冰姨问:“看来花开也没认出龙输?”
我说:“他认出了。”
冰姨又问:“那么你呢?”
我说:“我也认出了。”
赌我一生
“不是钱屠户。
“钱屠户心绪浮躁,喜怒无节制。常常孤注一掷,亦会怨天尤人,缺乏镇定担当之心。这样的人纵使技艺再高超,也只可能成为赌徒而永远成不了神。
“不是葛秀才。
“葛秀才犹豫不决,全无自信。未赌而先输,不败自败。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高手。”
“难道是邝布衣?”冰姨问。
“不,不是邝布衣。邝布衣严谨自律,十分工于算计,表面上看起来他的胜算总是比别人大。但这恰恰也是他的致命弱点。太拘泥小节往往胸无帷幄,滴水不漏的人势必也难成江河之势。书中曾有记载:晋代桓温,在赌场上输掉了几百斛米,他向士族中的赌博高手袁耽求助。袁耽对他说:‘我一定能作成彩,可你必须跟着我喊叫。’于是,在掷‘五木’时,二人一齐大声呼雉喝卢。在喊叫声中,桓温不但捞回了老本,还赢了几百万斛米。这说的就是高手相搏的气势。”
“这么说是水无痕?”冰姨又问。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水无痕。他输赢皆不动容,下注看似散漫却果断,大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将帅之气。但是我发现,他对赌毫无尊重充满轻慢,比如他总是用折扇将赌筹和赌牌拨来拨去。朱雀门下,无论专攻乐、赌、毒、工、厨、戏、绣等哪一术,弟子都对自己所习之术敬若神道。即便赌神已经隐退,就像一个剑客永远会尊敬自己封存的剑,他对赌具亦绝不敢有轻慢之心。因此,水无痕也不可能是龙输。”
“可是莲苦,除了这四个人,整个羌城中再无一人是这十八年来夜夜到赌场的赌客。你知道,不能一夜不到赌场,这亦是朱雀门修习赌术的门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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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谜语江湖(19)
“是,冰姨。只是夜夜在赌场的并非只有赌客。
“比如,开赌场的人。”
清晨,灯已灭,局已散。
我走进红运坊的时候,秦伯刚刚吹灭了最后一盏白灯笼。现在他正开始收拾那些狼藉的赌具。一个年轻的伙计在扫地。等清扫干净了他们也就可以大睡一场了。
施千金仍然坐在柜台后打算盘。我走了过去。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知道我会来。
我听见自己柔和缓慢的声音:“来羌城之前,离叔交代我,看见了仓叔,问他手关节的疼痛好些了吗,告诉他每天玩骨牌的习惯要坚持,这有利于消除疼痛。”
施千金看着我,他的眼神,似曾相识。好像因久别重逢而无限欢喜,又好像因这等待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而无比凄凉。
他说:“少爷,这个习惯我已经坚持了十八年。”
大厅已经收拾整齐,看不见那个扫地的伙计,大概睡觉去了。
秦伯还在后院,在水井旁用水清洗麻将、骨牌、骰子……
冰姨说,只要是能水洗的赌具,每一天秦伯都要细细地洗上一遍,再用干净的布擦干。十八年来每天如此。
现在,他就用一块雪白的方巾在擦拭刚洗好的麻将。像剑客在灯下轻轻擦拭他的剑,像祭师在神像前小心安放祭祀的神器。
我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亦似浑然不觉。等到最后一个麻将牌擦好,他突然轻轻叹口气,说:“世人多以为只要赌艺高超就能赌遍天下,殊不知每副牌都有它的灵性,它若决定了输赢的定数,再高超的赌术一样无可逆转。”
他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却犀利:“看来与萧公子的这场赌,龙某是输了。
“公子是如何得知,世人所谓赌神竟是赌场的一个杂役?”
“因为葛秀才。
“葛秀才押出最后一个筹码,当他翻牌时,手抖得厉害,牌掉在地上。可是这张牌却是满贯,让他反败为胜。葛秀才半天反应不过来,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试想,葛秀才十八年来夜夜在赌场,赌局中一张牌扭转乾坤是常事,他应当司空见惯,怎么会有如此反应?除非,牌掉在地上之前他已经看见了,是败局,而再翻开时,却成了另一张牌,他才会如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这张牌,是秦伯你替他捡起来的。
“然后我想到守城的老黄。老黄昨夜手气一直不好,有一回你给他加茶,说‘喝点热茶暖暖手气’,本来那把老黄并不欲下注,听你这么一说,信心大增,那把赢了个满堂彩,钱屠户还直怪是你把他的运气给破了的缘故。据说,赌神扫一眼赌桌,局未开便能知胜负,果然名不虚传。”
龙输叹了口气:“昨天老黄的同乡,和他一起守城三十年的老佟头死了,我想他若赢一点钱,或许觉得人生还有点意趣。至于葛秀才,我知道公子为我而来,所以实在忍不住想玩一手。”
“而真正让我确定你就是龙输的是花开。
“昨夜花开之赌,实是为故人而来。花开落座,你按规矩给客人上茶。花开饮茶时,水无痕闻其香为建茶。昨夜红运坊为客人奉的茶皆为铁观音,为何单单为花开上的是建茶?
“建茶称‘北苑贡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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