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这个道理,那他究竟……杨莲亭脑海里混乱的思绪之中忽然浮现了一道灵光,脱口道:“我知道了,你也是有目的混上来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闻言那人顿时满意地笑了,望向他的目光温和不少,只是张口说出来的话依旧毒舌:“总算你这榆木脑袋还不算太笨。我确实不是水手,前来此处也有特殊目的。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而来的呢?”说着便盯着他看,眼中光芒灼然,很有些期待的样子,似乎在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猜想。
那目光中的期待太明显,杨莲亭愣了愣,只道他是想考验自己有没有与他合作的资本,顿时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半晌后才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之前说到朝廷,对朝廷之事也这么了解——啊!难道你是朝廷的密探?”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语气也越发有底气起来,“是了,你之前说这船是私船,定是朝廷发现红毛鬼们私自来大明做生意,所以派你潜入进来调查,对不对?!”
他说完便望向那人,却发现对方一反之前期待的模样神色木然,隐隐还有些嘴角抽搐的样子,不禁诧异地眨眨眼:“……不是么?”
“朝廷?什么东西!凭他也配!”那人哼了一声,一甩衣袖便转头离开了,竟是一刻都不想多呆的样子。见他如此,杨莲亭顿时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这人怎么说是风就是雨,就算他猜错了,也不用摆脸色给他看吧?
不过若他不是朝廷派来的,又是什么人?
思索再三不得要领,杨莲亭低下头拿起另一个烧饼就着咸鱼咬了一口:算了,那个人是什么身份想说便说了,不想说自己也没必要费心去猜。他只是个普通的乡下小子,没那么多见识也没那么多心眼儿,何苦自寻烦恼!
他却不知那人转身出了船舱,“砰”地一声关紧舱门,单手捂脸站了许久才轻叹一声:“这小鬼!唉!我跟他计较什么?还真是自讨苦吃……”语气中颇有些郁闷和失望,就这样在原地站了片刻后才长嘘口气走上了甲板。
……
两个烧饼几块咸鱼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来说并没多少,但至少足以果腹了。然而这两样东西一个干一个咸,吃完后难免口渴,杨莲亭一个人坐在货堆中央,背靠着舱壁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哗哗水声,顿觉更加口渴。难耐之下只得强行忍住,连着吞了好几口唾沫,而后干脆盘膝而坐,继续推行体内滞涩的功力。
这次的遭遇让他对于这个世界多了些许警惕,过去胜叔虽然也常同他讲些江湖凶险,但他多半都只当故事听了,从小到大不曾经历过多少风雨,又如何能理解胜叔口中那些“故事”的惊险之处?这次尚且没有生命危险,若是不幸遇上一个想要杀死他的人,只怕现下他已经死透了。
左思右想,不停地在脑海中模拟着若是再遇上类似的情景应当如何自处,船身的摇晃让他有些不适,时间长了竟有些晕乎起来。他摇了摇头伸手揉着太阳穴,心中暗暗叫苦:自己该不会是晕船吧?
正想着,就听舱外再度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杨莲亭学了个乖,先是闪进货箱后面遮掩好自己,而后仔细辨识着来者的脚步声:轻而均匀,落步沉稳,应该是“那人”无疑了。
果然下一刻那人已推门进来,手里还拎了个瓦罐。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他不禁松了口气,庆幸于自己判断正确。那人放眼望了一圈没看到人,也不着急,径自道:“出来罢,我给你拿了清水,过来喝点。”
杨莲亭依言从货堆后面走出,才知道这人竟是去替自己取清水的,难道之前他看自己吞咽的那一眼就想到这件事了?看不出他倒是个细心的人。
那人对他脸上感激的神色视而不见,径自坐回了先前的位置,扬起下巴点点面前:“喝完过来坐!接下来的事儿咱们也该商量看看了,你不会打算就这样混下去吧?”
杨莲亭捧着瓦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虽觉水中有些说不出的苦味,但总算解了之前的干渴,不禁长嘘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将瓦罐双手捧还给了那人。“打算……唔,我确实有点想法——这水好苦!”
那人随意伸了根手指勾过瓦罐,闻言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喝饱了?不错,不枉我特地加了点料在里面。”
此言一出,杨莲亭顿时睁大了眼,口中弥漫着的苦味瞬间被无限放大:“你加了什么?”
那人淡笑不语,只是摇晃着指尖上挂着的瓦罐,里面犹剩小半罐水,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哗啦响动,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天真无知。杨莲亭看着他脸上讽刺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隐隐觉得胃中一阵翻腾,说不出的难受。
“你师父没教过你,出门在外不要轻信旁人吗?”见他一脸铁青神色难看,那人总算悠悠地开口道,“给你东西就吃,给你水就喝,是不是给你找个人家卖了你还得帮着数银子?嗯?我真没见过你这么天真的小鬼,就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防备的还敢出来乱跑,嫌命长了?!”
“你!”杨莲亭气急,然而想到自己之前所做,可不就是像这人说的一般缺乏警惕心?被算计了还犹不自知,甚至之前还因为对方到来而松口气——实在是太天真了!他恨恨然地盯着那个人握紧拳,犹豫着是应该趁着现在还有力气上前拼命还是等待他的后续?这个人……
“呵……”见少年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那人忽然一反之前恶意的神色笑了起来:“你当真了?我骗你的,水里没有毒,不过是一些防治晕船的药罢了!”
杨莲亭一怔:防治晕船的药?
那人见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满脸不敢置信,笑声越发低沉愉悦起来,干脆站起身拍拍他的脸颊,被一把打落也不在意,道:“这么点小事就生气,你这城府也太浅了,怎么在江湖上混?这次就当我给你个教训,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小鬼!”
“……”
杨莲亭咬紧牙关瞪着他,一时无语。他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此刻内心百转千回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不停巡回:这人实在是太奸诈了!他说的话时而真时而假,自己根本无从判断哪一句可信。
那人见他兀自瞪着自己,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摇摇头道:“有时间瞪我不如先考虑考虑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小鬼,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既然你我都另有目的,我看你功夫也还不错,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第44章 二十二、
二十二、怀疑
“合作?”
到底曾被胜叔教过一年,加上在这个人手底下连连吃亏,杨莲亭此次终于学了乖,没有贸然冲动地出手,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问了一句。
“我并不是来自什么朝廷,而是黑木崖。”那人说着伸手指了指日月神教总坛黑木崖所在的方向,杨莲亭顿时一惊:黑木崖?那不是东方所在的地方?这人竟与东方一样属于神教,真是好巧!
那人对他的惊讶视而不见,径自续道:“教中与那些国家也有些生意往来,江湖不同于朝廷,无所谓对方有没有贸易勘合(注一),只要有利润赚就好,但必须讲究个公正公平。这些红毛鬼们最初来我大明时低三下四,最近却越来越猖獗,多次与我教中发生冲突,态度嚣张,令人生厌,而且时常巧立名目耍诈使赖,一会儿自称‘满剌加’,一会儿自称‘佛郎机’,反复无常得很,我便是来此调查他们的背景的。”
杨莲亭听得似懂非懂,他才不管什么“满剌加”或是“蒲丽都家”,听他言语之中显然不是第一次接触红毛鬼们了,忙道:“你认识这些人?那——”
“我不认识。这些只不过是我来之前查的教中交易记录罢了。”那人一眼便看出了杨莲亭的打算,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你救父心切,只是此刻船已开动,暂时是下不了船了。不过据我所知,这样的商船通常不会只停一个港口,只要在他们下次停泊之前找到令尊,还是有机会回去的。”
“此话当真?”杨莲亭闻言大喜,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臂道,“下一次——他们下一次还会停在大明境内吗?”
那人本想说“这个倒是不一定了!我又不了解外国商船的航线!”但是看到少年明显带着期冀又强忍失落的神情,忍不住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安慰他道:“会的。我大明地大物博,这些人又怎会只去一个地方?想必是有下一个目的地的,比如广州或者福建等地。”
杨莲亭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一厢情愿,但还是宁愿那人的话是真的。他不再多言,慢慢收回手,想着至少要先联系到父亲再说其他。
“怎么,这就放弃了?”那人见他神色郁郁,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打算与我合作先救出人再说?”
“当然要救人!”杨莲亭想都不想地反驳,随即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深吸了口气道:“你说合作,要怎么合作?”
“这才乖!”那人露出满意的神色,道,“具体要如何做我自有打算,暂时还不能同你说,你只要老实呆在这里,听我吩咐便可。”
那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杨莲亭却是忍不住皱了眉:“呆在这里?那有什么用?”
那人道:“山人自有妙计!这些就不用你多想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听话,我保证这船下次靠岸之日,便是你们父子自由之时!”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
这句话那人说得十分笃定,杨莲亭一时语塞,这人三番四次戏耍于他,让他怎么相信他能说到做到?而且他也不甘心只是呆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思索再三,心中已有定计:
“我要先见父亲和姐姐一面,若是你能做到这点,我就答应你!”
“可以。”那人点点头,回答得很是痛快。这么容易达到目的,杨莲亭反而有些狐疑了:这人真能让他见到亲人?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能够轻松见到亲人,父亲那边还好,可从到了这里开始他就没再见过姐姐一面。
看到他怀疑的神情,那人忽然伸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收起你那怀疑的目光!我说过,你可以相信我。老实呆着吧,今晚我就让你见到想见的人。”
……
自从得到回答之后,那人便离开了,杨莲亭一个人呆在船舱中坐立难安,偏又担心被旁人发现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一般商船在清点完货物之后一旦出海很少会再开舱门检查,一来门已经锁上,经常打开反而不保险,二来也要防止木板芦席受潮导致货物受损。而且那人既然说了要保证他的安全,也不会让旁人随意下来。
但是这些事情那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说,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少年多少也有了些警惕心,就算是对方保证了安全也不会轻易放松。这也算是这次寻亲路上他的第一个收获了。
从上了这条船开始,杨莲亭再不是过往那个单纯质朴的乡下男孩,而是随着这些阅历逐渐蜕变成了有担当有心计的少年。短短几天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大半都要拜那人所赐。
如此一直到了晚上,杨莲亭听着甲板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默默算着时间:这个时候应该是吃晚饭了,船上的水手们为了保持体力,一日三餐都照常,船主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克扣船员,毕竟只有有力气的水手才能保证他们的货物顺利到达目的地。
然而像少年这种混上船来的当然是没三餐可言,好在他之前那两个烧饼吃的晚,勉强能算午饭,这会儿也就不至于饿得手脚发软。之前那人留下的水罐还在,肚子叫得厉害了就抱着水罐灌点水——他此时已经能确定那人放在水中的确实是防治晕船的药,因为随着船身晃荡得越来越厉害,他之前晕船的症状反而逐渐减轻了,到了现在,已经能够淡然应对脚下起伏不定的感觉。
甲板上最热闹的时候,杨莲亭再度听到了有人下来的声音,不久舱门被打开,那人拎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小鬼,饿不饿?”
杨莲亭从货箱后面走出来,沉默地看着那人走到空掉的瓦罐旁翘起嘴角看了眼,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没回答那人的问题,而是问道:“你说今晚带我去见亲人,什么时候?”
“现在。”那人难得没打趣他,而是扔过来一件衣服,“换上这个,这会儿其他人都忙着用餐,时间正好。”
杨莲亭接过那件衣服,忍住扑面而来的鱼腥味恍然大悟:他怎么就没想过,大半船员都去用餐的时候看守父亲的人便会减少?一直认为晚上出门比较安全,果然还是阅历太少。
他快手快脚地套上那件脏兮兮的衣服,不是很合身,但也能将就着穿了。哪知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当即便皱起眉头:“谁叫你套上了?里面的脱了,你见过哪个船员穿得像你这样的?一出去就露馅!”
“一定要脱?”杨莲亭皱皱眉,倒不是因为那人有些严厉的语气,而是因为身上这件实在是太难闻也太脏的衣服,就算他从小在村里长大,家中也穷,但父亲是读书人,向来讲究干净,他们姐弟俩也跟着干净整洁惯了,这种衣服实在有些难以忍受。
那人一眼便看出了少年在别扭什么,冷笑一声道:“嫌脏?”
“不,不是……”杨莲亭也知道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便将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了。正当他伸手向下打算解开裤带时,那人忽然轻咳了一声,道:
“裤子不用,直接套上吧!”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有些沙哑的样子,杨莲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想,反正裤子不用换是最好的。当下便套上那身衣物,低头时看到自己胸口正中已经消退不少,却仍留有印子的红斑,脸上一阵发烧,忙三下两下将衣服穿上了身。
第45章 二十二、
等收拾停当,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舱门。这时候甲板上的人果然减少很多,加上看到两人都穿着船员的衣服,倒也没去细看。一路无惊无险的来到杨秀才所住的船舱附近,杨莲亭远远便看到杨秀才的门前没有人守着,心中顿时一阵难以抑制的翻腾。
大概是因为船已经开了的关系,红毛鬼们对于杨秀才的看管明显松懈了不少,杨莲亭正要跑过去,却被身边之人伸手拦住。
“?”杨莲亭不解地看向他,后者只是眯了眼望着那边,低声道,“你内力不是不错么?自己听听看!”
杨莲亭一愕,这才听出父亲房间里正隐隐传来一阵说话声,显然其内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