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心思虽然不至于像无情那样多智近妖,却也是细密严谨。回想一下世叔突然到来与无情故意落单,总觉得此二人间有种难以言表的默契。
无情性子虽然倔强,头脑却是清醒得很,知道他自己不宜与人硬碰硬,便总是在才智间想人之不能想,退敌千里之外,决胜只在智谋间,绝不会让己身陷敌营,无可凭依。
世叔是慈爱公正的世叔,若说有所偏爱,倒确是对无情多存了一份怜惜之心,师弟们也认为这是真正理所应当之事,大师兄身体虚弱,若不是那人态度强硬,实在是不适宜出来奔波。
但这次来到三同,一个存心的赶走身边应援之手,自曝其短;一个把最心疼的弟子扔在敌境毫不担心,这不奇怪么?
想到这里,铁手又不由得想起那两个赶路的师弟,他们两个走得那么匆忙,莫非是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小师弟冷血虽然热情冲动,追命却是个阅历老练的人,偶而还能与无情的思想同步。这个同门要是忽然跟着冷血冲动起来,铁手相信他必定有重大的关节要去勘破,而且一定事关重大。
所以在容隐有意无意的说起,“听说四大名捕,天下无阻;四人联手,邪魔无路。无情公子现在我府养病,铁捕头气宇轩昂,大度肯当,崔捕头潇洒不羁,神采飞扬,却没见过诸葛先生的高徒冷血……”
铁手马上接道,“我三师弟追命、四师弟冷血今日稍早回了京城,”他既是对容隐说,也是对诸葛说,“府中飞鸽传书,山西、川北各有要案发生,都是刑部声明紧要的棘手案子。”
他沉实的声音沉实的这样说来,便是诸葛先生也点头称了是。
容隐只一笑,“这样看来,区区与冷捕头倒是失之交臂了啊……”他扼腕兴嗟,“还真是可惜呢。”
容隐这样发着感慨的时候,追命与冷血已经潜入穆王府在远郊的别院中。追命一边狐疑为什么明的暗的守卫多了这么多,一边悄无声息落在僻静花园的一角——跟在他后面的冷血落地时轻轻踩折了一根树枝,虽然声音微不足道,还是被追命白了一眼,仿佛在说“麻烦!说了不让你跟!”
冷血拍拍追命的肩膀,一指他侧面的凸眼窗,做了个手势,让他仔细看。
追命顺窗眼看过去,远处却是蒙蒙的一片空旷地,除有几道光斑闪动外,什么也看不清。
冷血不耐的白了他一眼,带头腾身飞起,追命快步跟上,随他攀附到十丈外的树枝上再看,原来那空旷地是一块小小的校场,军士来来往往,一帮短工打扮的人在校场上做着活,那远处看来闪动的光斑,却是十余块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光芒的金属盾牌。至于工人在做什么,隔太远实在看不清楚。
追命看看冷血,“看得清楚么?”他小声问道,冷血摇摇头。
追命皱皱眉,就要行近时再看看清楚,冷血一抓他肩膀,指指校场边的军士,摇摇头:“月光很好,会被发现。”他轻声说。
追命相信狼崽在黑暗中的洞察力,轻轻“嗯”了一声,还在琢磨着要怎么不被人察觉的接近——
冷血已经扯了条蒙面巾出来往脸上一罩,“嚯”的一声蹿下树,飞身上前先放倒两个兵士,然后追命就目瞪口呆的看着冷血引着一帮子守卫去逛花园了——“你哪里冷血了……”追命小声嘀咕着,轻轻跃下树,几个腾身便卸了劲,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匍匐着靠近一些,又提一口气,跃到校场边当成堡垒的尖刺后,仔细看去。
那些短工正几人一组的蹲在地上,用巨大的藤条绑着盾牌,先两块一绑,横一块折过来再绑两块,将四块盾拼成一个正方形,堆叠成十块后便再打一包,扔到马车上。
这些人做的事情好生奇怪,若说是王府家将排兵演阵,这么大一块的盾牌,不是常人可举起的。若说是用做他用,即使穆王府富可敌国,这么多优质的青铜盾牌恐怕还是价值不菲的。追命皱了眉,心想起诸葛神侯带来的那些禁军,不由得暗自思忖,穆王府在客栈中那些兵士拉开强弩时,是他在大宋军工中从未见的精良品种,现下再看到这些巨盾,更让人生疑,一个封疆自治的王爷,需要这些兵器用来干什么呢?
追命看看月色,又听听远处穆王府守卫追捕冷血的叫嚷声,咬咬牙,悄悄的顺着尖刺木垒爬了几步,在云朵遮住朗月的瞬间,身形一飘,在黑暗中遁去了。
第十四章
铁手默默的放松马缰,马儿开始迈起小步,仿佛也知道主人的心思,伴着朗月繁星,一直跟在诸葛先生的青骓马之后,走得不紧不慢。
“世叔——”铁手迟疑着喊了一声,“我……”心里有一肚子的话,从不知道要从何说起。铁手剑眉紧蹙,刚毅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他为人宽厚,有些事情想到了,却不愿意说出来,至少是不愿意在这位可亲可敬的神侯面前用质问的语气说出来。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任由你大师兄留在穆王府吗?”诸葛回头问道。
“不,不是。”铁手脸微微一红,“是师兄让我回来帮助世叔的。他虽然说他自己是留在穆王府中休养,但他那个性子——我倒深信他是为了查案而留下。师兄想做什么我想不透,但世叔这次来三同果真只是祝寿吗?”
诸葛缓缓的说:“小夏。你在穆王府的时日,你师兄可有跟你谈过容隐其人?”
铁手摇摇头,“我与师兄一起时,容隐只让我用内力为师兄洗脉调药,师兄……大多时候,都是服了容隐的药而熟睡的。”话这样说,他有点窘迫,“师兄只问我关于唤墨生的情况,还有关于三同州府的布置这些。”他比无情、冷血先行来到抓人,早早便与三同州府打过交道,自然知道得会详细些。
“二十年前,容隐弱冠之年,便入了枢密院,出仕之时,身份是武官。”诸葛说道,“他本也是江湖中人,只是他匿了师承,倒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武试之时,他自视武功高强,更兼文才出众通博兵法,放言是冲着榜首之位而去。结果,却中了榜眼。”诸葛先生微微一笑,“当年的武状元,是你师兄的父亲,盛鼎天,那时,他还未改名,叫做成亭田。”
铁手惊道,“那他与师兄的父母岂不是均有嫌隙?”
诸葛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我不是说过了吗,容隐并非小气之人。虽说武无第二,容隐的文采之博,在一干文臣中也绝不输人,他是当时天下之大儒,作国策,署书枢,深得先帝的器重,不过在枢密院任了半年职,便被调了去中书院,做了中书侍郎。”他叹了一口气,“先帝极爱容隐之才,命他为皇子们开学讲书,册封太子后,容隐官升尚书,辅佐太子熟悉朝政。”
“也就是说,这个人起先是个武将,然后又为文臣的。”铁手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责备给师兄看过病的医生皆为庸医,将内伤当成内息错乱来治,延了治病良机。”
“容隐之能,犹在我之上。”诸葛认真的说,“只是这个人行为乖张,二十年前,他身为宰执,却做了一件不齿于天下的事情,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穆王,如今的三同。”
“可是,他不是辅佐过太子吗?”铁手不解的说,“当今圣上可不是太子?他怎么会到了穆王府呢?”
诸葛微微一笑,“当年的太子,就是穆王啊。”
铁手吃惊的“啊”了一声,诸葛拉了拉马缰,把脚步微乱的青骓拉回官道上,“当年穆王被册封为太子后不久,被发觉眼部有疾,无法医治。所以这太子倒也没当多久,便因此事被废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当今圣上乃穆王亲弟,宅心仁厚,大度能容,此次他派我来三同贺寿,便是要显出兄弟情深,从无猜忌。”
铁手还有些惊恐,想了又想,不知不觉又走出一阵,他才开口,“那,大师兄为什么要留在穆王府中呢?大师兄可知道这些渊源?”
“……”诸葛一阵缄默,末了,他摇摇头,“余儿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我可也不知道了。”他叹了一口长气,“说起来,容隐有记恨余儿的理由,刚才却坦荡说他对余儿没有嫌隙。余儿虽然聪明,我怕他也是不能想到其中的关键……”
不等诸葛说完,铁手便急了,猛的一扯马缰,马儿吃疼的用力踏了两步,“哼哧”嘶叫了声。
“那师兄他……”铁手涨红着脸说道,心里一有了“那人在危险之中”的想法,马上便想起无情教训他时,那冷酷的话语和冰冷的目光,生硬的强忍下满心的不安,绝不敢“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乱了分寸”,努力的平和心态——但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怎么会是“小事”!铁手无奈的想着,急迫的看着诸葛神侯。
“你三师弟、四师弟不是去了?”诸葛了然的拈须说到,“你刚才还在容隐面前说大话,这会儿又来关心则乱了。”
“可是……我担心师兄照样赶他们两个回来……”铁手喃喃道,深知在那个人的气势面前,哪怕是他铁二爷那上得了朝堂的气概,也只得乖乖听话。三师弟和四师弟虽然个性不同,但爱他的心也是一样,真正认真起来,怕也是叫声“大师兄”然后乖乖听他使唤的。
“小夏啊,你可知道……”诸葛又扯了扯马缰,已经可以远远的看见禁军营帐的灯火,这场穆王府宴会赴得实在太久,看看灯火的阵仗,像是已经过了半夜了。“你大师兄赶你回来,是因为你最像我。”他慈爱的看了看铁手,“做事太认真、太执着了些——我问你,”他不待铁手分辨便问道,“若有天,你的义理与你的人情相悖时,你会怎么做?”
铁手被这一问问得还有些发愣,诸葛又笑问:“若有天,你大师兄做了有违义、理、法,有背你意愿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这下铁手说不出话了,张了张嘴又合上,满脸的困惑、迷茫。
诸葛大笑出声,看了看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朗月星辰上已开始被缥渺的云纱遮蔽,“快回营吧,就要下雨了。”
说罢,他提起马缰,“驾”了一声,青骓马嘶鸣着立了一立,便闪电一般的直冲了出去。
雨说来就来,还伴着一道道闪电,一阵阵雷声。刹那间,狂风大作,乌云布满了天空,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打落下来,打得窗户啪啪直响。又是一个霹雳,震耳欲聋。一霎间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斜下来。。
雨一来,无情就不由自主的微颤了一下,手中的笔也轻轻一抖,在信封上点了点墨。他顺手拣起一粒棋子打到房门上,“当”的一声,马上便有奴役在门外恭敬的问道:“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添些灯油,”无情略停一停又说,“再倒杯茶来。”
“总管交代,亥时后公子不可以喝茶,”奴役揖道,“子时公子一定要休息,所以灯油也是早预计好的。”
无情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容总管倒是想得周到。”不再说话,重回灯下,刚想动笔,却见奴役还是垂手站立,并无离开的意思。
他看着奴役皱起了眉,冷冷的一眼,有点冷酷。
奴役被这一眼看得心跳得有些发冷,壮着胆子跪下说道:“公子,已近子时。总管交代,今日此时辰将木盒与令牌交与公子,公子看到盒中物后若肯使用令牌,我们便以公子是瞻,不需听他的吩咐。”奴役递上一个红木条盒,还有一块双龙绞首盘纹佩。
无情看着那块龙纹佩,忽然想起冰窖之中,追命那句“怀抱心爱之人”的话,不知道那三个师弟怎么样了,想必是在世叔身边,一个微笑着,一个微醉着,一个微愣着,热闹得很吧。
“公子……”奴役轻轻喊道,无情的神思悠悠转了回来,他点点头,示意奴役把东西交给他,然后挥挥手让奴役退了出去。
待奴役轻轻合上房门,无情先顺手把龙纹佩扔到桌上,然后打开木头条盒,里面竟是一卷扎好的画轴。
“又是画谜么……”无情轻蔑的扬起嘴角,拿去画轴的一边,手指一划,划断了捆画的纸绳,然后画轴一滚,跳了几下,从无情的膝盖上滚落,一直慢慢滚到地上,滚出五尺远,才停下。
无情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图,慌忙的把图扯起拿到灯下仔细看,从题头看到落款,他反复看了好几次,终于失了所有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手一松,把画轴扔到地上。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痛极反笑,他捂着嘴强压住心头涌上的一股子寒意,笑着轻咳了几声。也罢、也罢!从解出泼墨桃花谜图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与穆王府必有渊源——只是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他本性倔强,一入江湖,就像在无尽的大海中,漂泊于浪涛之间,载浮载沉,没有定向,却也是独自行舟,且行且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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