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小花的话点亮了冷血眼中的光,“大师兄在意我……是大师兄要我留在他身边!所以那晚他才——”他突然好像想通了什么事情一样,开心的笑起来,他神情一向冷峻,可是这一笑,却似云开见月,仿佛把他整个脸容熔化了重新再塑。“大师兄要我留在他身边!”他重复了一遍,“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他让我得偿所愿,所以他不赶我走,反而要我事事都听他的。”
他斩钉截铁的这样说,倒让诸葛神侯皱起了眉头:“余儿他……”难道,这中间有了什么变化,无情改变了心意?
诸葛正我有些疑惑了,他膝下无子,自收养了无情之后,一直视同己出,倾囊而授。无情这孩子也真争气,年龄不大行事却颇有气质,坚持不懈,锲而不舍。诸葛一直认为自己是懂得他的——早在看到泼墨桃花图的那一刻,诸葛便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无情的身世一事,迟早是要找上门来的。但诸葛对无情有信心,他坚信哪怕关乎到无情的至情至亲,他也照样能站得不偏不倚,为着正义!为着公理!
三同州发生的这案子,他放心交给无情来主办,之后的破谜阵、解画谜、只身进入穆王府与容隐周旋、将铁手他们几个支回来协助诸葛领兵,一切行事,都似乎在诸葛与无情的预料之中,师徒二人虽无事先商议,配合却极有默契,这也让诸葛更加欣慰。
无情是不是穆王之子,其实并不重要,穆王府突然有了动静,要惊动江湖中人,要谋划九州八府之兵,要惊动朝廷,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苗头。新君刚立,刚刚在诸葛一党人的帮助下想要重振朝纲,阵脚未稳。此时穆王府若想借着二十年前的什么大内密诏兴风作浪,确实是个好时机。
诸葛不信无情会不知道这些——三同州地博人广,财大气粗,牵一发动全身,随便生个什么乱子就会惊动大宋全境。眼下蜀境刚平,北人窥视,大宋经不起折腾,大宋国民更经不起折腾。所以他在无情临时前与他说了那番话,叮嘱他要“弃私”而后行。
难道竟是我错?亲情不可没,他虽名为无情,却是难舍亲人?真的要为穆王府的利益行事?
诸葛神侯一时无语,冷血已经从身上取了平乱玦交给他,诚恳地说道,“世叔,冷血已经用不上这个。您给我说过的道理,我似懂非懂。您也说过,我杀戮太重,不像个捕快。这天下,唯有大师兄一个人是我在意的。我为着他拜入自在门下,为着他开心去查案追捕,想要保护他才把自己练强。你们计谋的事情,我不在乎,我却是要爱他一辈子的。”
因为追命的突然离去——诸葛神侯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为什么一向洒脱看得开的三徒弟会中途离开——他身边仅剩铁手一人,行事不便,便让金银四童去伪刺无情,他相信无情深知他心意,定会激了冷血回来,这样他便可以说服冷血留下帮他办些事情。
但没想到激了冷血回来,竟然是收回这平乱玦,诸葛思绪万千,三个徒儿对无情用情皆深,他是知道的。只是,余儿到底做了什么,让冷血更加死心塌地了?
他那些说服的话还没想出来,冷血已经拜完、辞完、准备起身走人了。
诸葛叹着气接过他的玉玦,冷血笑笑,“世叔,你若再派人去伤害大师兄,”他拍拍腰上的剑,“可要提防我的剑了。”
诸葛摇头道,“你的毛病,就是血太热了。”他拿着上面刻有“冷”字的玉玦,轻轻摩挲几下,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但说不上是为着谁,是为了无情?为了冷血?还是为了他自己?
“小凌,”诸葛叫住欲离去的冷血,“你大师兄这个人的毛病,”他迟疑着说,“就是太重情重义,只不过外表爱装出一副冷漠态度,越是对他自己在意的人,他也越……,唉。说太懂你也不明白,你只要记得,小心别让他伤了!”
冷血笑道,“我知道!世叔!我绝不会让他被伤着,因为——”我实在太爱他。冷血留了半截话没说,掀帘离去了。
诸葛深深叹了一口气,向着暗处说,“情深不寿,过刚易折,容总管刚才可都见着了。”
容隐走出来,笑道,“多谢诸葛神侯赐教,这道理,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他盯着诸葛手中的平乱玦,“你的三个徒儿收得倒不错,一个沉稳,一个洒脱,一个热情。我可真奇怪,你怎么会看不出他们几个的心思,却又任由他们一往情深,怎的不骂几句行事乖张、异想天开、败德违纲、颠龙倒凤什么的呢?”他嘿嘿的笑着,“或者干脆把他们四个分别隔开好了嘛,天人永离,这情自然也就散了——你当年不就是这样对付我的?”
诸葛看着容隐说道:“我当年的办法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吗?”他笑笑,“若有用,今天我们怎么会是对手?”他将那块平乱玦用力握住,“这五块平乱玦,还是你从先帝那儿讨来的,现下,我竟然要用来对付你——世事沧桑,变化无端。”
“从先帝那儿讨来,本来是为了助穆王登基后抑裁奸恶,既然登基作皇帝的人不是他,那我也懒得管这个天下。”容隐冷清清的笑说,“师弟这些年倒是忙得很,忙着帮先帝废储君,又忙着帮太后立幼君,收徒弟,教义子,当过权,掌着势,连我三同都耳闻诸葛神侯的名头。”
“容总管有话还请直说。”诸葛叹道。“你我相识多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敞开了说的。”
“你明明知道甄秀衣抱走的是穆王爷的独子!太后的小鞋诏上,写的是本应立穆王,但因眼疾改立端王,若端王登基后无为,即由穆王世子继位。世子关系非同小可,岂是一对江湖夫妻护得了的?”容隐道。“为什么还任由成、甄二人改名换姓,大隐于江湖之中!”
“那我可不可以问问容总管,为何太后的小鞋诏,秘传到穆王手中不过一个时辰,就有杀手死士闯入宫中,巧的是,当日当值的羽林卫竟反应奇钝,任由那伙人在穆王宫殿内大肆杀戮一柱香的时间,才姗姗来迟?”诸葛道。
见容隐默而不语,诸葛继续说,“那小鞋诏的内容,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文武双全的容宰折,平日在宫中与穆王形影不离,那日却偏偏不在。若非穆王近卫拼死保护,拖了杀机,我怕世子等不到六年后的盛家庄,就已经一命归西了。”
容隐冷哼一声,“你说我是穆王身边的奸佞?为着那个狗屁皇帝,将小鞋诏的秘密说出去,害得穆王妻离子散,连夜出京,偏安封地?”
诸葛道,“若非当年抱走世子的,是你结义兄弟成亭田,你怕是不肯罢休吧。”他摇摇头,“你不为君、不为民,只为着一己私欲恣意枉为,你将君臣朝纲当成了什么?你将天下苍生当成了什么?可怜甄姑娘临危受命,穆王还要她带着世子去找你,所幸成亭田先遇上了她。容总管的好计谋,若死士得手,世子死;若不得手,穆王必定会觉得宫中不再安全,而将世子送至你这个最忠心、最有本事的宰执手中,世子照样是活不了的。”
“至爱无恨。长情无怨。大义无悔。”容隐道。“我在他身边准备了那么久,怎么能因为一个稚子就前功尽弃!”
“哼,什么大义!”诸葛怒道,“你抗旨违命,私结营党,惊闯禁宫,刺杀储君,简直是大逆不道,与天道为敌!”
容隐原本怒火中烧,忽的又一笑,闲闲的说,“你说的倒是痛快,可你说的多半是没用的废话。你把世子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灌输着你的仁义道德,可也真费心。如今世子还不是憎了你的虚伪无为,要与我一起来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难到手——以我在三同二十年的经营,能不能跟你那个朝廷斗一斗。”
“你所学在我之上,不会看不出来。以余儿的身体,若肩负家国民族大事,怎么熬得下去?只促其夭……”诸葛痛心的说道,还没说完便被容隐打断,“那不正是我希望的?能亲眼见着世子是怎么死的,也值得我这二十年来的隐忍。”
容隐说得轻松,而且竟然还笑了笑。
“只是,诸葛神侯将世子当棋子养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有点失望?你想步步为营,先行将朝中贼奸剪除取代,再进一步让世子登位的大计也准备了这么久,一朝被我抢先,很可惜啊。”
诸葛敛容,“你真的想怂恿余儿做夺位之事?”
“何需我怂恿?”容隐轻笑出声,“世子不是已经将你身边的四大名捕瓦解怠尽?现在冷血唯世子是瞻,追命不见了人,铁手一个人,能做什么?世子才识过人,跟他合作起来实在是愉快啊……”
诸葛微微摇头,“四个孩子我看着长大,余儿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又怎么会不懂……”他正兀自思忖中,冷不防容隐忽然嘴里发出厉啸,身法兔起鹘落,双掌翻出,倏吐倏合,只见掌风所及,帐内物事纷纷飞落,梁折柱断,诸葛小花吃了一惊,硬着头皮运气出掌,一招之下,便后退数步,身上气场刚震开纷飞的碎片,便忍痛的捂住胸口怒视着容隐。
“我自在门的规矩,教了徒弟的,自己也不能用——你的内力练得本就没我好,又将一以贯之神功授给了铁手,自然是接不了我这一掌的。”容隐仰头大笑道,“你死了,世子与我联手,我怕这个天下撑不了几天,到时候世子死得慢,我也要等得更久。所以留下你这条命——但你若好好的领军去参加穆王的寿庆,对世子登位,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冷哼一声,“诸葛神侯,你就多多休养几日吧。”
容隐阴霾一笑,任由军营中兵马骚乱,人身鼎沸,转身拂袖而去。
第二十一章
夜黑如漆,灯火零落如豆。夜色笼罩下的穆王府无声无息,突兀的檐角像是驻守的怪兽,静悄悄地注视着夜间过往的一切。铁手探头看了看,避开另一班寻值的侍卫,悄然跨过回栏,跃上屋脊,雨刚停,檐边的琉璃瓦在月色下闪着青绿色的幽光。
一入侯门深似海,穆王府富可敌国,占地颇广,一宫之内,气候不齐。只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加上守卫严密,一丝不苟,铁手虽久居禁宫,在这儿转了几个圈后,也犯了愁。
铁手在月下静立不动,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瞟一眼月光,再低头看着脚下那方院子。空气中的湿气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之前被骤雨打弯的芭蕉微微摇荡,叶子七零八落的散布着,明日还怎样阴满中庭?
泄气的在屋顶上匍匐下身体,铁手心里有些沮丧,已近五更天,若再耽搁时辰,怕是今天要白来了。
要不,干脆就这样回去?
那我心里的那些问题怎么办?若我不当面问他,谁也不能把答案强加到我心中!
若他不答你又如何?。
那,能见上他一面也好。
铁手轻摸摸腰间那鼓囊囊的一小包,苦笑着:只要能见上他一面也好。
四周寂静,鸦雀无声。
不过,许是老天听到了铁手心里的话。静谥中,有细不可闻的某种声音飘散而来,初闻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几不可闻,而铁手却听得心头一震,忙屏气凝神,仔细再听,又似丝絮袅袅,飘飘忽忽的偶尔几声笛音飘进他的耳朵。
铁手一笑,跟着笛声飞身寻去——转阁过户,越走笛声越是清晰,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种满桃花的小园。满园的粉色桃花,在水银般流泻下来的月光下,粉嫩凌寒透薄妆。花瓣上尚残留点点雨珠,衬着白玉般的芯,胭脂似的瓣,娇嫩得仿佛吹口气就能变成水似的。
有个人坐在梅树下,轮椅上,笛横唇边,秀雅修长的手指在笛孔间闪动着。夜风轻晃,白衣被微微拂起,衣影绰、花影乱,质傲清霜色,绝世自成芳,似裹着隐隐淡淡的一股幽香,冷冷的在目、在耳、在衣,在月光中素净而清秀。
道是无情,却似多情。
仿佛有所感应,笛声骤停,他慢慢的放下笛子,遥遥地向铁手望过来。
如愿寻到他,铁手心里却突然一疼,走过去,在与无情的最后几步间略停了停,见无情双手不动,才走近他身前,含笑招呼:“师兄。”
他的声音宽厚与平和,也带点腼腆和歉疚。
无情白皙的指尖轻抚笛膜,半晌,才淡淡的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师兄——”铁手瞅着他的鬓角发丝乌黑,本能反应道,然后继续本能刹住,硬生生加了一个字,“弟。”他看无情仍低头,暗舒一口气,又道,“师兄知道吗?三师弟说是要南下查案,已经离开了三同。”
无情微微点头,笛子拿起来轻拍拍,拍出笛管中的水气,才不耐的说,“他离去前与我说过。”
“四师弟呢?”铁手有点奇怪。
“他回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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