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心知对方人多势众,在开阔处较量绝不是对手。她拔剑在手,奔向树林。但听到背后有人快步追赶,地下寒芒一照,几支长枪破土而出。这样偷袭,真是叫人防不胜防。琥珀一面留心脚下,一面挥剑顺手招架。烈焰过处,一人俯身栽倒。
她脚步猛地停顿,将身侧过,左手扑上前来的人砍了个空。琥珀反手一剑,脑袋掉落在地。她将长剑望地下插入,清啸一声,就看数缕光焰,喷涌而出。周遭地道中埋伏之人,纷纷给迫得钻出洞来。
晴川此刻也已赶上前,二人趁空越过众人,跑到林子旁边。忽然树木咯吱咯吱,发出怪异声响。树干上急急弹出许多尖刺,径向他们戳来。刺客顾不得招呼,抱住琥珀就地滚倒。那无数尖刺刺到耳畔、头顶、仿佛一张大网,要将他们网住。
刺客暗道不好,这里定有暗中埋伏的法师在侧窥伺。怎么今天如此碰巧,会有人盯上他们?
他白刃出鞘,木刺应手而断。树林中肯定是去不了,背后又有人围得密如铁桶,这时候可算得上进退维谷。晴川只得高声叫道:“别动手,是自己人!”
刺客心中念头急转,将琥珀自地下拉起,低声说道:“等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插口。”
对面数人,听他这么一喊,都十分警惕。黑夜中一望可见,这些人身形纤细,肤色青蓝,只只瞳孔闪着光亮。他们身披鳞甲,步步进逼。琥珀心中震动,说道:“他们是汐族!”
晴川看向为首那人。那人似乎是个队长,手中持着三叉戟,品级好似不低。他心想:他们这是为什么来?莫非想要偷袭,结果不巧撞到我们?
汐族队长越众走出,立定了,盯住晴川看一阵,手中枪戟一指:“我们奉命来杀那女人,你又是谁?”
刺客心中一沉,明白了几分。他说道:“我是巫师白角的弟子,也是授命来刺杀她的。”
琥珀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汐族队长冷笑一声,说道:“连白角那个赏金巫师也想来掺一脚?”
“我已经试了三次,不巧次次失手,这次可不想把好机会让给别人。”
那人目光在他两中间转来转去,双手抱胸,说道:“你们刚才的样子不像是要拼命。”
晴川忽然反肘一撞,撞到她小腹。琥珀吃痛,忍不住躬身。她右臂一紧,手中兵器掉落在地。刺客一把扼住她咽喉,右手亮出刀来。
她睁大双眼,似乎难以置信,问道:“这……是你刚才说的,我会不高兴的事?”
晴川默不作声,白光闪处,琥珀朝前一靠,给他一把接住。汐族那人倒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这时候他再想插手,已经不可能了,心里十分懊恼,将三叉戟朝地下重重一戳。
刺客掸掸斗篷,说道:“现在咱们谁都不用抢了。”
那人冷哼一声,走上前来,就要去翻琥珀尸体,口中说道:“把她尸体带走,也好有个凭证。”
晴川伸手拦住,淡淡说道:“那还不如把尸体留在这里。第二天有人路过时,发现她死了,便会知道是汐族干的,到时候必定要在城镇中掀起一场大乱。未交一兵,便先让他们胆寒。”
汐族队长原本有些将信将疑,不过查看过后,发现这女人果真已无脉搏呼吸,便不再争论。
晴川虽然说不上绝顶聪明,但事到如今,也能猜得出是谁在其中做过手脚。
白角此刻不在家内,不知去了哪里。他大步走入洞中,既不看亦不理会拦在跟前的雪舞。雪舞给他肩膀一撞,差点撞飞出去。刺客径自走进室内,好一阵翻检,将趁手的兵器、解毒药剂、绳索一一装入袋中。这时已过半日光景,假如在回去之前,琥珀已经被人发现而挪到别处的话,再想救她就麻烦了。
雪舞看他一言不发,神色从未有如此可怕过。她本就发白的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
“太迟了,你救不了她的。”
晴川将手中东西重重向包内一丢,发出“当”的一声。过了会儿,女巫见他仍是默不作声,不禁生出一股怒火,“不错,你猜得对,泄露你们行藏的人就是我!我是故意的。”
刺客瞪她一眼,一把将她从门前推开,迈步朝外便走。雪舞忽然尖叫一声,大声说道:“说话!跟我说话!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我嫉妒那个女人可以活在阳光下,我却只是个受人支配的影子。我嫉妒她在将死的时候,还有人愿意为了她去送死,可是从来就没有人肯为我这么做,哪怕只是说说而已!”
雪舞朝壁上一靠,一字一字说道:“你……你在海里生活了这么久,但是心里仍然还在怨恨汐族。我……我看得出,你从来没有拿我当作同伴。所以,我看到她什么都有的时候,非常非常嫉妒。没错,我就是想要让她消失!”
晴川平静的听她把话说完,然后平静的回答,“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你遇到同样的事,我也会为了救你而不计代价的。”
“我从来没有不把你看做是我的同伴。”
琥珀已经不见了。
照这里的规矩,如琥珀这种身份的人,如果遇到意外身亡,得先停棺一段时间。待剑仙城得到消息后,派人前来查问,一切处理妥当才会掩埋。好处在于,在此期间,还有周旋转圜的余地。坏处在于,她的棺椁周遭一定有人守卫。尽管死人没有活人重要,不过想要潜入接近,仍然不是件容易事。晴川算过,她中的迷药分量比较重,最少要有三天时间昏迷不醒。自她被人发现到现在,已经两天时间,城中还是十分平静的模样。想来为防军心动摇,有人将消息瞒了起来。
刺客明白,他们会将琥珀暂且停放在一处墓地之中。墓地中的守卫不会太多,因为谁也料不到有人盗尸。况且琥珀在生前已经没有任何直系亲属,所以无人守灵。这么一来,动手更加方便。晴川耐心等到第三日,天色一擦黑,便出发了。
这里可不似乱葬岗那般阴沉幽冷。围墙上爬着许多白色小花,散发出一股清凉的芬芳。雾气*,四下影影憧憧。时逢怨灵偶有出没,壁上刻着许多镇灵的咒文,密密麻麻,犹如蚂蚁。
晴川坐在树梢,等到第一拨人走开,第二拨士兵正朝这里走来时,他合上双目,伸出两指点在前额之上。此刻月色晦暗,并不适合驱影。那影子全不如平日的浓黑,只薄薄一层,有些艰难的自树上剥离下来。刺客持刀拦腰一劈,影子打个滚,化一为二。他们一个手执劲弩,一个手握短匕,迅速窜了出去,没入浓密的枝叶当中。
守墓人打个呵欠,正想倚靠长矛迷糊片刻。眼前猛地一花,似有人影飞速跃过。他头壳发麻,心中暗道:别是怨灵作祟吧?
这念头才转,弩箭“哒”的一声,贴面擦过,打在身后墙壁上。他这才跳起大喝:“有人——”
顷刻三人执刀剑跳下台阶。他们虽然大着胆子冲出来,彼此之间却争个不休。这个说“你看见的,你先去。”那个说“其实我也没看明白,说不定是眼花了呢。”又有人说“哎呀,我可经不起吓,你们不要乱开玩笑。”
其时,雾水实在太浓,加上人一受惊,难免自己在想象中添油加醋。三个人彼此紧挨,小心翼翼朝前走去。眼前又是一个影子晃身而过,一人忍不住大叫道:“你们瞧,那人脚没沾地,飘过去的……”
其余两个,听他一嚷,顿时脸色刷白。就见一只黑糊糊的大脚,自涡探出。这只脚,映在地下,有常人的十倍之大。他们抬脸朝上望去,一个高几如塔的影子,渐渐自涡现身,手内举着一柄大斧头,身影无比狰狞。
站在最前头的人尖叫道:“妖怪!”
顿时三人一哄而散,各自夺路狂奔而去。晴川一笑,收了法术,跳下树来。
他侧身溜进墓地,心想方才那几个守卫待定下神后,便会叫来士兵,眼下时间不多。放眼一扫,墓地内石碑林立,何止千百?若要挨着个的寻找,肯定行不通。好在墓碑新旧不一,老朽的石碑靠后,在坟场东边,新的靠前,在西边。最前面则是一排已然掘好,尚未派上用场的坟坑。晴川快步走到跟前,那些坑边只置有一口棺材,还是崭新的。刺客蹲身查看碑文,确是为琥珀起的墓冢。他用匕首小心翼翼橇开钉子,将盖板推到旁边。
琥珀双目禁闭,面无血色,身边还放着她那口长剑。晴川暗暗松口气,摸出药瓶。他伸手去扶琥珀身躯,手指乍一触到肌肤,蓦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刺客眼前发黑,头颅发昏,四肢麻痹,打个趔趄,埋头径向棺内栽倒。
他脑袋里仿佛有无数声音一起涌来。那些声音十分尖锐,仿佛要将头壳一分为二。眼前斑点闪烁旋转,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光圈。刺客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却发现一个字都不能出口。他想动动手指,可十指麻痹得犹如感觉不到一般。四周景物渐渐模糊,化做一片漆黑。
漆黑之中,只听到呼吸声,时长时短。晴川觉得周遭好像逼仄了很多,叫人透不过气。他等到麻痹减退,这才伸开手脚,哪想上下左右均是板壁。刺客伸手推去,那块木板纹丝不动。
他被困在了钉死的棺材里。
刺客定一定神,实在想不起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装进棺材。他搜拣身上物品,除皮口袋外,武器和解毒药剂都尚在。他拔出“雪鸦”,一刀插在盖板缝隙中,竭力向上撬去。其实,人在睡躺时,本来手脚便不好使力。他双手撬了半天,那棺盖也只略有松动而已。棺内空气愈加稀薄,闷得人十分难过。
刺客无奈,只得挥拳向板壁砸去。他砸了数十下,指节已给磨出血来。这般响动,若是周遭有人,想必能够听到。可是,始终没有一丝动静。晴川心中一沉,莫非自己已给埋在地下,身上堆了厚厚一层黄土?这么说的话,除了活活闷死,别无他法可想。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手向板盖划去。忽听耳畔“吱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眼前一只硕大的眼睛,朝他瞪视。接着肌肤发凉,那缝隙之中流出许多血水,渗入棺内。血水早已腐臭,吸入鼻内,叫人作呕。眼球眯做窄窄一条缝,说不出的诡异。晴川抓了几抓,只觉血水越渗越多,顷刻漫过耳朵、眼睛,将人淹没。他一张口,咽盒满是腥味。四面八方好像伸出许多无形手臂,扯住身躯,朝下扯拽,便如同身陷流沙,无法自拔。
猛听有人喊道:“晴川!”
琴声铮铮做响,凄厉冷峻,不成曲调。刺客眼前黑雾好像略有消散。他屏住呼吸,手中一摸,摸到许多头发。琴弦又是一响,眼前骤然明亮,只听雪舞说道:“晴川,醒一醒。”
女巫一手执琴,一手推他两推。那些血水、棺材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块墓碑,碑上生着一只大眼,方才被雪舞琴音震慑,此时已经紧紧闭合。
刺客扶住头颅,说道,“我中它幻术了。”
怪道这片墓地未见多少守卫。原来里头安放着这么个守灵的怪物。那块形状怪异的石碑叫做碑灵[注1],是由怨念而生出的怪物。后来有人将它们栽在墓地中,代为看坟。
这块碑灵虽然年深日久,汲取了不少亡魂的怨恨,可毕竟道行尚浅。雪舞琴声不止,几次变奏,已经将它迫得不能开目。晴川将解毒药剂丢给女巫,说道:“不知道里头还有没有这东西。你不会中它幻术,先去找琥珀。这里我来收拾。”
雪舞似笑非笑,说道:“你就不怕我把她给毒死?”
“你要是真想她死,袖手旁观更好,何必还要跟到这里来?”
女巫不答话,转身便走,身影没入浓雾当中。晴川提着匕首,走到碑前,那只怪眼仍旧紧闭。他正要刺下,背后一声如泣如诉的狼嗥。刺客心头一惊,眼光不知不觉便转向背后。就在这恍神的功夫,碑灵张开眼,眼珠内红芒大盛。
晴川心知上当,等到再次转回来时,哪有什么坟场墓碑?四周俱白,雪花纷飞,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他提起匕首,在自己胳膊上抹了一刀,虽有血流下,却不觉太疼。毕竟,女巫不在,要破幻境就不容易了。碑灵前面吃过苦头,这次施展的幻术却比方才更厉害。狼嗥一声未止,一声又起,听来悠长摄人,在山间回荡,四下滚滚传开。
刺客暗道糟糕,接下来那声长啸,已较方才近了许多。他拔腿便跑,背后许多黑影,自崖上跃下,四足着地,尾随而至。狼足压碎雪花,鼻端嗅到生人气味,愈加兴奋,莽原之中你追我逐,争相抢先。
雪舞一手抱琴,一手按在弦上,向坟场腹地走去。四下没有守卫,亦无什么怪异事物。片刻便寻到琥珀棺柩旁边。她用法术破开棺盖,朝里一望,确是琥珀无疑。她俯下身去,摸摸对方面颊,触手冰凉。面色已不大好,若再延误一段时间,就回天乏术了。
女巫轻声说道:“我要现在救你,岂不成了个傻瓜?有哪个女人会冒这么大风险,老远跑来救活自己情敌的?”
她取出药剂,便想往地下泼去。可眼见到蓝盈盈的药水停在瓶口,晴川说的那句话,忽然自耳边冒出。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你遇到同样的事,我也会为了救你而不计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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