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住缰绳,款步而行。马儿不歇气跑了老半天,有些疲乏。抬眼一望,前方数株光秃秃的桃树掩映,外挑一面青旗,正是坐落于大路旁边的小酒肆。
晴川见他们降落在地,自己也便下马,抢先走到门前。他将马牵到水槽系好,掀帘直入。没想到里面倒是热闹,八张桌子满了四张,还有些大大小小的木箱行囊,堆在一处。这些客人都埋头吃饭,并不喧哗。看他们的打扮不伦不类,又像客商又像艺人,老少不一。晴川找个角落坐下,要过酒饭,自斟自饮。过得片刻,外面进来四个人,正是方才的四名剑客,个个衣装鲜明。掌柜看他们来头不小,急忙上前招呼。
这四人落座,其中一人扫他一眼,目似冷电。晴川故意面向墙壁,不去瞧他们。
一名虬须剑客,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子有些来路不正。我刚才似乎见他一路疾奔,咱们停下时他也停步,还故意抢在前头走进来。”
另一人说道:“你也太过疑神疑鬼。落剑山下,哪个不要命的敢找咱们的晦气?定是凑巧过路的人罢啦。”
虬须汉子冷哼一声,翻个白眼,说道:“小心没大错!”
说完,四人便吃饭喝酒,再不理会他。晴川听他们席间谈论,无非仍是昨天夜里失火的事。说来说去,没什么新鲜,又说到那逃走的人,始终未曾再出现过。不过现在已经派了几拨人马追赶,城中也暗暗有人各处搜捕。
一名矮小年轻人皱眉说道:“咱们追了这么久,丁点踪影都未发现。我看那人多半已经乔装改扮。”
另一人点头附和,说道:“这话大有道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干等着别人来捉?要这么说来的话,咱们再追下去,也是没用的了。”
虬须汉子眼珠转了转,低声说道:“倒也并非没用。此话反而提醒了我,你们瞧店里这些人,装束怪异,不知什么来路,若要盘查,该从他们身上查起。”
他低声嘱咐几句,互相递几个眼色。那些外乡旅人犹自不觉,结帐以后纷纷起身,整理行囊打算上路。晴川冷眼旁观,只见虬须剑客果然起身朝他们走去。
忽然一个小姑娘自桌后钻出。她手中握着枚色彩鲜艳的陀螺,失手之下,陀螺骨碌碌滚落在地。剑客俯身拾起,以手按住她肩膀。他手劲使得恰到好处,叫那小姑娘挣脱不得,当下和声问道:“小妹妹,你老老实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还给你。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她神色害怕,朝后一缩,结结巴巴说道:“我们是从南边来的……”
虬须剑客目光一凛,即道:“是从积羽城来的么?你们见过一个瘦高个子,披着大斗篷的人没有?”
她嘴巴一瘪,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摇头说道:“没有,没有。你……你捏痛我了!”
小姑娘这一哭,更显得可怜兮兮。旁人想要上前劝解,虬须剑客两眼一瞪,手中宝剑出鞘寸许。那些人见来者不善,不好轻举妄动。剑客伸手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放缓语调,又再问道:“没见过不要紧,我再问你,你们行囊里装的都是什么?”
她吐字颤抖,泪光闪烁,抽泣道:“耍把戏的木偶。”
剑客看那些箱子大小不等,有的箱口还挂着锁。他冲手下人打个手势。另两人走上前,抽出宝剑将锁头点落,一一打开翻拣验看,并没什么可疑。小姑娘抹着眼泪,一双大眼睛却不住偷偷去瞧他们。
两名青年剑客搜查半天,弄得满地狼籍,翻了个七七八八。惟独剩下最后一口油漆斑驳的红色木箱。他们正要打开,忽有一名老者越众拦住,颤巍巍说道:“这里头的东西不能看的。”
虬须汉子双目一眯,厉声喝道:“为什么不能看?”
老者慌忙答道:“里头养了只凶恶猛兽,不喜光亮。若是贸然打开,便会发狂伤人,还是不看的好。”
他越是解释,四名剑客越是起疑。其中一人抓起盖板朝上猛地一提。箱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那人盯着老头问道:“你说不能看,怎么却是空的?”
话音未落,他脖上发凉,一只黑色大手自后面绕过,缠在颈上。他不由自主朝后便倒,恰好倒在木箱中。箱盖“啪”的合拢,将那人牢牢关在里面。只听他捶打木箱内壁,开口呼救。虬须剑客急忙抢上,一扳之下,箱盖似有千斤,纹丝不动。箱中的人呼救已经变做惨叫。只见那口大木箱咣当咣当震动不止,鲜血自缝隙中喷涌而出。三名剑客目瞪口呆。
虬须剑客急忙拔剑斩下,哪知虽是木箱,竟坚硬如铁,连道刮痕都未留下。他正要再斩第二剑,背后劲风忽起,有人偷袭而至。剑客低头勾身,朝前冲去。前面那老人冷笑几声,自袖中抖出一枚短刺,翻腕递到。虬须剑客百忙中横剑直削,格开一招。他转过身,这才发现那些卖艺的身上都暗藏兵刃,将自己三人紧紧围住。
晴川见情形不妙,闪到一边。万万没有想到,强弱之势顿易。那些人围住三名剑客,战做一团。他们出手老练快捷,一看便不是寻常旅人。快斗三两个回合,剑客已给分别逼开,互相之间不能照应。似乎对方想要逐个击破。
虬须汉子武艺最为精强。他料到今天碰上了厉害对手,不能善了,口中打个呼哨。这暗号原本是叫同伴寻机先行退走,速叫附近其他援兵赶来。哪想对方也是一样警惕,三人抢到门口,死死堵住去路。
这么一来,另外两人心中更加着急,使剑时不由有了破绽。店内掌柜与伙计既心疼砸坏的桌椅,又想保命要紧,立刻缩起脖子朝后门悄悄挪去。那老头子斜眼瞥见,纵身窜上,手中兵器连刺数下,他们尸身栽倒在地。这些人如此肆无忌惮的杀人,显然是打定主意要灭口。
一名年轻剑客心中发虚,略微走神,手下不免迟慢。趁此空隙,两人夹攻而上,一刺左肩,一刺后心。他急忙招架,剑尖来不及圈转,后心发凉,白刃贯胸而过。另一个见这惨景难免慌乱疏神,长剑疾抖,强攻三式,返身就跑。刚跑出几步,便被人刺中脚踝,摔跌在地,补上一下,当场毙命。
虬须剑客见四人已去其三,只剩下自己独力支撑,迟早都要落败。他剑尖一点,大开大阖,连划直划,将周遭的人逼退几步。晴川心念疾转,这人要是死了,那些人必定就要转头对付自己。他拔出“雪鸦”贴墙而立,一来动手时大家都没留意他,二来又是故意站在角落阴影中,并不显眼。
虬须剑客虚晃几下,立时向门外掠去。店中本来就很狭窄,身法转动间不够灵活,背后露出空门。趁这空挡,寒芒闪烁,劲弩破空,连续五支短箭向他背心射到。晴川匕首脱手而出,将短箭打落在地。这下变故来得突然,站在身旁的小姑娘忍不住惊呼。眼看剑客就要破门而出。
那些人见晴川多管闲事,十分气愤,立刻涌上。他心知一时半刻不能脱身,不进反退,朝后闪避。他让开两招,翻手将刀望上递去。对方急忙将手缩回,即便如此,仍是拉出一道长长血痕。若再慢半分,手腕恐怕就要齐腕而断。他勾住脚边一张木桌,朝前甩过,借机肩头一斜,出手斩伤左边那人大腿。
晴川这边与人缠斗,剑客手指已触在门上。老头子见追赶不及,将木箱微微一抬。就见有个黑糊糊的东西簌忽而过,如炮弹似的急弹。剑客张大口,咽盒闷响不绝,身躯朝前扑下,至死也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厉害。
晴川虽然这边与人交手,可那边的情形尽收眼底。纵然他眼神再好,竟连那生灵轮廓都瞧不分明。连续两人都是一招没交就伤了性命,死得更加离奇古怪。他生怕怪物再次出击,眼神不敢离开那口诡异的木箱。
数招一过,包围渐渐收拢。他心中盘算片刻,觉得还是冒险突围的好。背后白刃斜削,他纵上木桌,顷刻间,桌腿被砍塌向一边。晴川足尖点在桌边,如走钢丝,居高临下。他手中刀光快得耀目,或格或点或引或牵,将敌人兵器急速荡开。借着闪眼的功夫,上墙借力,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左臂搭上横梁。众人都没他这种蹿上跳下的本事,有人大声呼喝,想要上前。晴川臂上使力,荡上屋梁。他眼光一抹,瞧见老头子手已按在木箱之上。
他冲那人厉喝一声:“别动!”
老人不禁一怔。晴川摸出囊中曲尺,眨眼之间化做弓箭。他连射两箭,轰轰两下,那老头子手指差点被生生炸断,抱头扑倒。这如爆竹似的火箭,将木桌木椅掀翻在地,碎片四散激射。众人没想到他身上还带有火器,不敢缨其锋芒,都忙找东西遮挡隐蔽。
晴川见这方法奏效,将弓一张,朝头上屋顶射了一箭,开出个窟窿。他自窟窿钻出,随手揭起几块瓦片,朝下胡乱掷落,眼见无人追赶,这才稍微放心。正当起身,想要找路逃走时,猛然肋下一痛,中了一支弩箭。原来,屋内众人怕他高处射箭伤人,不敢追赶,皇急当中拿起弓弩乱放几箭。无巧不巧,正有一箭竟中了目标。
他暗骂自己太过大意,忍痛滑下房来,踉踉跄跄爬上马背。这时已有数人破门而出,口中喊着:“别叫他跑了——”
晴川在马屁股后尽力一抽,坐骑吃痛,狂奔而去。
这件怪事可当真是邪门到家。怎么半路上会杀出这么一票来路不明的人物?他们行事诡秘,胆子也未免大得有些离谱。强盗不像强盗,贼不像贼,至于流浪艺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招牌而已。
晴川忍不住骂自己许久不做刺客,反应都迟慢了。肋下伤处,剧痛一阵一阵,叫人头晕。更为糟糕的是,鲜血滴在路上,分明就是给人指路。他拗下半截断箭扔在道旁,暂且以衣襟塞住伤口。跑到一条三岔路口,他滚下马鞍,将马赶到小路上,自己则下到路边,穿过灌木朝野地中走去。
晴川跌跌撞撞,越过一丛荆棘,走了不知有多远,只觉四下渺无人烟。他找了个枝叶繁茂较为隐蔽处蹲下,胸口仿佛要炸开一般,喘息不已。这里既暗又冷,倒是不太容易被找到。不过以那些人的手段看来,他们定然不会放弃追赶。
他侧身躺倒,想让脑子转上两下,可是思绪混乱不堪,无数念头纷纷扰扰。许久听不到附近有什么动静,他索性闭上双眼小寐起来。
过了许久,晴川耳畔仿佛听到人声。他隐在树后,偷眼朝外瞧,果然正是那些人摸索过来。他们商议一阵,分做几对,如同撒网一样,在附近搜寻。这些人自北向南,不用多少工夫便能要找到这里。晴川便想起身,哪知一挣之下险些摔倒。他心念急转:要打是肯定打不过,要跑多半是跑不了,只好伺机待变。他目光一扫,背后有丛茂密灌木,恰能容人钻入,于是灵机一动,将自己靴子脱下,倒放在灌木丛边。乍看上去,仿佛有人藏在其中。
那些人将刀剑轻轻削过齐膝深的野草,渐行渐近,晴川躲在暗处,屏住呼吸。却见小姑娘猫着腰,侧头细听。听了会儿,她绕过几株枯树,俯身见到那双靴子。这小女孩先是一惊,继而张口欲呼。晴川自背后抢上,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说道:“你别叫嚷!”
她吓得呆住,口里呜呜两声。晴川一手揪着她,一手持刀抵住脖子,小心翼翼朝后退却。小姑娘忍不住微微发抖,似乎十分害怕。晴川心中好奇,他们怎么就敢叫这丫头在没人陪伴时,到处乱跑?
正想到这里,那女孩突然张口便咬,晴川始料未及,手掌一松,她立刻大声叫喊。其他人听到呼救,纷纷赶到。晴川不禁发烦,将她拦腰一抱,举在空中,喝道:“谁要过来,我先杀了她——”
他们果然止步,不敢近前。晴川略微定一定神,慢慢后退,口中说道:“你们全都退后,不许有人追赶。”
那些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目光盯住众人,却猛地听到怀中女孩子柔声说道:“喂,快把我放下来。”
她说这话时声调平和,语音悦耳动听,甚至有种难以抵挡的奇怪力量。晴川不由打个冷战,恍惚片刻。只听她接着说道:“我叫你把我放下来,把刀扔掉,合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也知这话此时说出十分奇怪,暗自警惕。可是身体竟然不听使唤,意志模糊,全身乏力,只有种懒洋洋的感觉,“雪鸦”呛然落地。
晴川支持不住,摔在地上。他只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到跟前,原来就是那女孩子。此刻眼中看来,这小姑娘却有双尖锐老成的眼睛。
他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到处一片黑暗。晴川敲了敲箱盖,喊叫一声。过得良久,并没人搭理。
自他醒来,全身酸麻不已,嘴里一股又苦又腥的味道,像是被人灌过麻药。他静静等了半天,身上的麻痹丁点不见消退。他继而动动手指,虽无法坐起,四肢却勉强还有些知觉。这里四壁低矮狭窄,简直就像又进了次棺材。木板轻晃,吱呀吱呀响个不停,时有马蹄得得哒哒声,仿佛正在行路。
他吸了口气,右手摸到伤口,已经包裹妥当,并没大碍。晴川觉得,双肩、手肘、膝盖、手腕关节处隐隐做痛,如针刺一样。他抬起手指,慢慢向关节上摸去。不摸还好,一摸之下惊骇异常。这些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被人穿上了细长柔韧的丝线,难怪全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他虽然之前见过无数怪事,经过许多阵仗,但被人从骨内穿丝未免也太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