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厉海为人正直,对谢天骄视如己出,因恐亲弟这唯一的血脉万一一个不慎就此断送,不仅没有按谢家惯例将他十四岁时送到边疆军中锻炼,反而为他送去西域某世外高人处为徒,却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在那风沙之地胜利会师,一边品尝军中著名的一半米一半沙的传统伙食,一边幻想着在某个小黑巷子里将幸运的谢天骄打晕再一顿狠捶。
此刻,白香亭就是去找他。
长安城外,杨柳依依,风中已带着些初春的暖意,最是适合这帮纨绔们狩猎野游外加调戏小姑娘。
谢天骄此次从西域回来,谢厉海一高兴,送了他一匹纯白骏马,谢天骄少年心性,这次出门便忍不住骑出来炫耀一番。
几人说说笑笑的上了山,搜寻了好半天,只得了些山鸡野兔之类,谢天骄刚从西域回来,告别了那在西域做高深莫测状的师父,见了满目青翠,兴致很高,一心想寻些猛兽露一手给身边这些毛头小子们瞧瞧,便招呼一声,脱离大部队一个人向山深处行去。
那马拘在府里久不得撒欢,见这草木葱茏,兴奋起来,顿时蹄下生风,飞奔起来。谢天骄眼风一扫,看见一抹白色低伏在树丛中,当下挽弓要射。谁料那白色的小兽敏捷异常,迅疾如风,左跳右窜,瞬息间便消失不见。
谢天骄哪里肯罢休,催马追了上去,渐渐的,两边的树木密集起来,谢天骄只得下了马,拿起弓箭,一步一步向林中探去。
他已看清,那是一只稀罕的白色小狐,不知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心中痒痒的,想如能捉回去,也可吹嘘一番。
蹑手蹑脚潜行一段,终还是失去了那小狐狸的踪迹,谢天骄停下脚步,想找找看可有些蛛丝马迹。
突然,猝不及防的,那小狐狸从斜刺里飞扑过来,快若闪电,直扑谢天骄面门,此刻挽弓已来不及,那只小狐狸竟踩着他的脑袋借力窜入林中,似乎还冲他得意洋洋的晃了晃那漂亮的尾巴。
谢天骄大怒,当下紧紧追着那狡猾的狐狸不放,拨开稀疏的灌木,陡然听见林间一阵草木窸窣,当下不再犹豫,挽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射了过去,心想吓唬那狡猾的畜生一下也好。
“叮——”的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紧接着,眼前一花,一名少女跃出林间,翩然立在他眼前。
白衣如雪,姿容妍丽,眉眼极美,仿佛一笔清丽宛转的水墨。
见惯了自家师父那风干柿子脸的谢天骄,此刻不由得可耻的看痴了。
“唰!”
那少女挑眉,用良家女子看登徒子的标准眼神鄙夷的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手中长剑直抵他咽喉,皮肤甚至能感到那剑尖刺骨的凉意。
良家女子面对登徒子会怒斥,却绝不会拔剑痛殴。
这让一向只有调戏良家女子经验的谢天骄很是手忙脚乱了一番,他本可避开这一剑,却傻了一般一动不动,只眨了眨眼,片刻后,锈死的脑袋才想起来开口解释。
眼看着谢天骄就要为长期以来只调戏一类女性这种狭隘的行为付出代价时,救星来了。
林间突然传来几声短促刺耳的口哨声。
紧接着,两名劲装男子陡然从林中飞扑了过来,手中寒光凛冽,直刺向静立在中间草地上的少女。
少女挑眉,微微一笑,手中陡然剑光大作。
那纯净的剑光如片片落英,在柔和的风中起伏,剑气温柔的近乎哀伤的抖落开来,恍如暮春时节一首缠绵哀婉的诗。
刀剑撞击,恍若一连串珠玉碎裂,谢天骄依稀看见了长安普若寺九重宝塔上那铜质的风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曲柔和的春歌,在风中吹落。
剑在舞蹈,漫天的缤纷,连呼吸中都带着芬芳,谢天骄只是个过客,却终于无处可逃。
“唰唰唰——”
血花飞溅,须臾间,染红了那蹁跹的白衣,那渲染开来的殷红,凄艳的刺伤谢天骄的眼。
他第一次知道,剑,原来还可以这么美,这么温柔而又这么残酷
两个杀手闷哼一声,几乎倒地,眼中朦胧之色褪去,惊疑不定的对视一眼,狼狈离去。
少女挽了个剑花,收势,抿了抿嘴,却没有说话,白色的轻衫在暖风中如同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儿,活泼泼的极有生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傻掉的谢天骄不由得喃喃出声。
白衣少女斜斜的横了他一眼,眼波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天真与妩媚,如同一朵灼灼的桃花,正开到烂漫处,而且还将继续这般绚烂的绽放。
谢天骄目光一紧。
那少女收回目光,侧耳细听,微微一笑,当下负剑便要离开。
“哎,敢问姑娘……”谢天骄连忙出声,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和那没节操的色狼白香亭一个德行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不由自主的正正衣冠,甩了甩袖子,自觉做足了风流倜傥的才子架势,方才煞有介事的开口道:“敢问姑娘芳名,小生……”
那少女闻言停住脚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的嫣然一笑,然后——猛的挥出一拳,这一拳可谓悄无声息神鬼难挡,谢天骄哪料到她突然发难,当即中招,闷哼一声捂着眼睛连连后退,只听那少女嚣张的笑道:“居然敢用箭射我,这是给你的一点教训。”言罢,展动身形,极其优雅飘逸的远去了。
谢天骄很委屈。
他和白香亭不同,轻易不调戏小姑娘,何况还是一个拿着把明晃晃的剑的小姑娘。
这真的是第一次。
显然,留下的记忆显然不太美好,他以后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去尝试调戏良家女子以外的人了。
痛扁谢天骄的,自然是闲极无聊的江舒雪。
此刻,她和夭夜一前一后,正在下山的路上。
“喂,那几个杀手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夭夜,莫非是你以前的仇家?”江舒雪找了个隐僻的地方坐下来。昨天接到消息,蒹葭剑客五日前秘密潜入长安,却在西山一带失去踪迹。她一大早赶来调查,却遭到不明身份的杀手袭击,又被一个傻蛋看到了自己真容,不由得有些后悔上次发现易容材料没了时因为偷懒竟没有及时添购。
“凭他们?”夭夜一脸冷酷的抱着肘,嗤之以鼻。
“我人这么和善,怎么会有人找我的麻烦?”江舒雪叹气,“莫非是我那尊敬的,年轻有为的,号称江家这一代翘楚的茂秦堂哥为了上次的事来想修理我?可这些家伙的身手倒是不怎么样,就算想教训我,请这种货色也没用吧。哼,我好歹也是武烟阁目前杀手组织的代理老大,要是栽在这种菜鸟手上,我还怎么混!”
她自顾自在一边絮絮叨叨,夭夜只是惯常的闭目养神,并不理睬她,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思考什么。
杀人不一定非要武功高,影杀中最可怕的那种,从不用刀剑杀人,而是毒药,陷阱,阴谋……能让人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杀自己的是谁。作为专业人士,夭夜对江舒雪这自封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老大相当不以为然,不过,那几个家伙,确实不像个中好手。
“唉,今天的事先不要声张,我可不想师兄又在那里瞎操心。”叹了口气,江舒雪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以为我和你一样吗,傻到被那个家伙追着唠叨?夭夜瞪了她一眼。默默的坐到一边,珍惜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裹着两块点心。
江舒雪眼尖,立刻凑了过去,指着尖叫:“雁痕做的玫瑰酥,好哇,最后两块居然是被你藏起来了,给我一块。”言罢伸手去抢。
夭夜一个拧身错开,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江舒雪突然邪恶的一笑,近身施展开折梅手,这套擒拿法是她师娘教的,当年主要是用来掏她师父口袋里的铜子儿,由于这一度是江舒雪的主要零花钱来源,她早就将之练得炉火纯青。
夭夜虽是影杀,可学的多是一击必杀的功夫,对于这套名字优雅,招式却颇有狗皮膏药贴上身味道的擒拿招架不住,一个不留神,那油纸包让江舒雪摸了去。他见机快,凌空跃起,左脚蓄力猛的踢向江舒雪的手,几个回合下来,那油纸包你争我抢在二人手中轮流来回。
江舒雪剑鞘挥出,一招“长锁清秋”点向夭夜左肋,右手去抓那飞在半空中的油纸包,夭夜也不甘示弱,亮出匕首,击开袭来的剑鞘,朝那点心飞扑过去,张嘴一咬。
两人同时拽住油纸一边,“撕”的一声,点心跌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
“你!”夭夜落在地上,看了一眼那沾了草屑泥巴的点心,顿时,杀气四溢。
“呃……”江舒雪心中怯怯,在夭夜面前,浪费食物绝对罪无可赦。
“去死!”一声暴喝,匕首闪着凛冽的寒光,四溢的杀气如暴风雪一般向江舒雪席卷而来。
“喂喂,就为一块油酥你居然弑主,哇,来真的啊你,救命啊——师兄——”
两人一逃一追,很快消失在山下,不一会,草丛里窸窸窣窣的传来一阵响声,半晌,一只低伏在灌木丛中的白色小狐狸探出脑袋,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小心的挪了出来,它在油酥边上转了两转,小鼻子凑上去谨慎的嗅了嗅,然后衔着那块油酥点心飞快的钻回树丛里不见了。
谢天骄追丢了小狐狸,又挨了莫名其妙的一拳,顶着个销魂的乌鸡眼,心中很是愤懑,便将一腔怒火发泄在这山中小兽们身上,待白香亭等人找到他时,他正雄赳赳气昂昂背着自己的雕翎弓,马背上挂着一串血淋淋的野兔山鸡,配着俊美面容上的凛冽的杀气,乌青的左眼外加头发上两根灿烂夺目的鸡毛,让一干纨绔们心惊胆寒。
“天骄……你……”其中一人哆哆嗦嗦指着那两根在和煦的春风中荡漾着的山鸡毛。
一记眼刀横来:“干嘛?”
“没……没事……”呜呜,好可怕……
“没事就闭嘴,边儿呆着去!”
“哇,天骄,你猎到这么多……咦,你的眼睛……”不怕死的某人冒了出来。
“砰砰砰!”
“救命……你们这帮见死不救的……混蛋……”某人眼含热泪,死不瞑目。
“小谢,累了吧,来,喝口水……”一人谄媚上前,另外几人匆匆将“尸体”拖走。
“哈哈,你们快过来,看看我抓到了什么。”远远的,传来白香亭的笑声,谢天骄蓦地站了起来,一干人等连忙抱头蹲下。
“咦,你们——”白香亭停下脚步,讶异的看着眼前气氛诡异的场景,拎着猎物的手僵住了。
谢天骄的眼睛直了。
“哈哈哈哈,你这个白毛小畜生,还不是落到本少爷的手里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半晌,他仰天长啸,劈手夺过直挺挺僵着身体装死的小狐狸,一阵狂喜的磨牙。
“……他怎么了?”白香亭看着陷入癫狂状态的谢天骄,愣愣的问道。
被谢天骄揪着颈子皮拎在半空中晃荡的小狐狸有气无力的看了白香亭一眼,乌溜溜的小眼珠子满是哀怨。
相逢意气
午后,阳光正暖。
江舒雪躺在院子里的树下,脸上盖着一本书,闭目养神。
有草木轻微窸窣声传来,她不耐烦道:“阿夜,不要用刚杀了人的手去摸东西吃。”
眼睛微微睁开一线,面前穿着紧身衣的少年面色不善的把手从石桌上那盘玫瑰酥上收了回来,冷冷的哼了一声,把头撇到一边去。
江舒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托着腮,看着自家影卫,心中无限忧虑。
要说夭夜这影卫实在当得名不副实,影卫影卫,自然应该如同影子一般时刻跟在主人身边,还要隐匿行迹不被人察觉才是。
真正的武烟阁影卫,主人与人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他们得蹲花丛喂蚊子,偶尔面对某些香艳场面还得面不改色一边捂着流血的鼻子一边镇定自若的做好随时冲出去保护主人的准备;主人和朋友围炉喝酒,他们得钻雪堆装雪人,一边哆哆索索擦鼻涕一边抱住剑坚定地等待着主人酒饱饭足归来。
从这方面来说,夭夜可能是武烟阁有史以来最牛叉最大爷的影卫了。
江舒雪若是想出去逛街,他会以自己没休息好,现在很困脚步发飘没有余力保护她的借口阻挠。
江舒雪若是呆在白府中,他就会拖床被子到树上,铺好窝埋头大睡,当然,作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影卫,他还是会跟江舒雪打声招呼:要是有人要找她麻烦,喊一嗓子就行。结果江舒雪兴奋的坐在树下等着这短时间一直纠缠着她的刺客,结果夭夜排山倒海的打着呼噜,连苍蝇都不敢接近三尺以内。倒是白府的下人奉命来找江舒雪,打扰了夭夜大爷的午睡,被扁成了猪头。
而一到天黑,夭夜就精神抖擞的换上杀手行头,如同外出觅食的野兽,两眼闪闪发光,潜入夜色,开始赚外快。
这段日子,据江舒雪估计,明月燕子楼长安分舵的修罗帖被他抢了个光,杀手市场的秩序被严重扰乱,她作为明月燕子楼这一江湖最权威杀手组织的临时管事,决心采取雷霆手段将这一不良倾向消灭在萌芽中,于是,当晚狠狠的收了夭夜上供的一笔银子,并签了协议,在此期间夭夜接的每笔单子,她抽三成。
“大白天的,把你那行头换下来,然后去洗手。”江舒雪直起身子,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刚刚赚外快回来的前任杀手现任影卫,优哉悠哉道。
“麻烦死了,喂,你乱看什么看啊!”纵然是冷漠如夭夜,也有些受不了她那怪异的眼神,皱起了眉。
“呵呵呵,阿夜,我突然发现,你的腰还挺细是嘛。”江舒雪用扇子掩了嘴,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我听说十来年前,有一个很厉害的杀手曾经扮作舞姬,于宴会上刺杀了当时的南武林盟主,传言那杀手腰肢纤细柔韧,能做出许多常人难以作出的动作,可谓一舞倾城的绝代佳人。可惜自那以后,他便销声匿迹了,真让我痛恨自己晚生了这许多年。”
夭夜沉下脸来看她,大致猜到这个脑子常常处于不正常状态的女人想说什么了,于是警告般的嗖嗖放杀气。
可惜,明月燕子楼的代理管事不是白当的,江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