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吩咐牢头善后,送受伤的弟兄去包扎休息,严加防范,才转回大堂。此时包拯得信已坐在堂上,展昭细述经过,而后请罪。包拯嘉勉几句,叫明日着人追查。事毕已近五鼓,包拯换了朝服,众人簇拥着去上朝。展昭又坐到五鼓鸡鸣,换班的衙役各自就位,才退出大堂。
……
走在甬道上,结束了刀光剑影,清晨的凉意让人宁静。飒爽秋风吹来菊香,遮挽住展昭的脚步。正走到公孙先生的小院前,院门大敞,先生一身青布旧衣,挽袖执剪,拾掇一院秋菊,地上散了些细竹麻绳。
公孙策一眼瞥见展昭,笑着招手叫他进来。展昭也笑道:“先生好早!几天没进先生院儿,这菊开得更好了。”说话间走到近前,小心绕过丛菊,立在缤纷的花间。先生弯腰继续修剪乱枝,边抽空指点身旁花朵,这是“黄海秋月”,那是“蜜蜡西施”;还有香气袭人的“萃香菊”,可以食用的“黄莲羹”等等,兴致很高。
展昭含笑听着,偶尔接一两句,随手取了根细竹麻绳,蹲身修补前些日子被秋风秋雨打坏的竹篱。待公孙策说完,才道:“先生,我看你院中菊花大是有异。这东篱下的细细修剪,毫无余枝蔓叶,朵朵花大如碗;南墙下的品种大致相同,然从未剪过似的,花开得虽多,难以入品,可对?”
公孙先生并未抬头,道:“花若太繁,就不能大,所以要剪去多余花头,但如此一来,合了养花看花人的意,却违了菊的本性。菊可以写作‘鞠’,本有‘敛’的意思,也有‘盈’的意思。我是又想赏花,又想它恣意烂漫,所以分了两处种,你看这样不是很好么?”
展昭道:“先生好道理。”公孙先生摘下一片生了黄斑的病叶,扔在一旁,道:“展护卫,官场中行走,也莫要太压抑,你万事谨慎,宽容隐忍,当然好,但有时也要。。。。。。像这个一些。。。。。。”伸剪指了指南墙。
展昭笑笑,没答话,绑好麻绳,站起到院角井边,摇动辘轳,打了满满一桶水,提到花间,执瓢浇水,手臂挥处,水珠飞洒,打得花儿叶儿乱颤,那颜色越发明艳。反复几趟,把花浇遍。
公孙先生已收剪退出花圃,看他做得轻松,叹道:“还是年轻好,我是老了,提几桶水就累得一头汗。”
展昭道:“先生刚刚不惑,哪能提‘老’字?我们习武之人,臂力远比常人强。先生,你若愿意,我教你内功强身。”公孙先生沮丧道:“我这老骨头,还能学会?”
展昭正色道:“先生本就会武。。。。。。”先生难得一愣怔,展昭笑道:“‘五禽戏’可不就是先生每日要练的?内功并不难习,如只求强身健体,我包先生半年就有小成。”
公孙先生喜道:“好,好,现在就开始教如何?”
展昭宛尔:“难道先生也是急性子?我回去写好入门之法,晚上来给先生看。”
公孙先生“啊”了声,道:“忘了展护卫还未休息——带些菊花回去插瓶吧。”
展昭摇头道:“不用,还是任它们开在枝头的好。”
公孙先生弯腰剪花:“我无以回报,秀才人情,就带回去吧——这菊便离了枝头也无损骨气的。”选了十余枝剪下,用麻绳捆做两束,道:“给白护卫也带几枝。”展昭接过,出院回房。
换下官袍,想到要见玉堂,有些情怯,靠在椅上发呆。忽然忆起洛阳府那张子翰的话来——情之一字果然难解。霍地站起,暗自长叹道:罢,罢,罢,回去但见机行事,反正不能教坏了两人情谊。找了张纸裹好秋菊,挟起出府。
路经宝珠寺时,伴随着钟磬之声,寺内女尼已在颂经。展昭放缓脚步,一步步挨到家门前,踟躇片刻,轻扣门环。田伯早自敲门声中听出是他,门方开了条缝就急着道:“大人可回来了!白大人来来往往看了几次,急得许久没见似的。”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展昭脸上一热,应了句,大步进去。
白玉堂屋里呆不住,正在游廊下踱来踱去,听见人声,忙迎上来道:“可回来了!什么事耽误了?”伸手就要拉。展昭一闪,就手一大把菊塞在他手中,道:“先生给咱们的,你找两个瓶子养着吧。”趁白玉堂低头看手中之物,疾步进了自己房,反手掩上门。
白玉堂暗笑:这害羞猫也滑了。扯掉外面生宣看看,自语道:“好菊!剪下可惜了。”到书房架上找了对钧窑的瓷瓶,汲水插好,自己房中先放了一瓶,退后看看,倒也趣致。
又执瓶到展昭房前,胡乱敲两下门,道:“奇了,青天白日的,掩门做甚?”不待里面人开口,随手推开,一脚跨进来,见展昭去了腰带在床沿坐着,奇道:“不去吃饭,这就要睡么。”把瓶摆在案头,走到床边,鼻中忽嗅到一丝异味,一转念,道:“昨夜府中有事?你跟谁动手了?”
展昭见他落落大方,无事人似的,并不提昨天事,紧绷的心也松了些,道:“你机灵!”把事情讲了。
白玉堂听罢,道:“又是个为情所困的!”刻意盯展昭两眼,展昭低头不语。白玉堂道:“双魔身手不差,两人合力,确实难把人留下。你伤哪儿了?”
展昭道:“无妨,求胜心切,被抓了一把。”白玉堂道:“让我瞧瞧。”他既说明白了心事,举止见更见亲密,伸手就要拉开展昭衣襟。
展昭急道:“真不妨事!已抹了大嫂散淤的药,两三天定好。”
白玉堂岂是拦得住的?拍开他抓住衣襟的手,道:“又不是姑娘,有什么臊的!你举手不便,伤在肩上么?”一把抓住里外衣领,两边一扯。
展昭情急站起,又拦又躲,撕扯间气血一滞,才知方才硬接那一掌还是震动了肺腑,脸一白,跌回床边,闭目调息。衣领被白玉堂就势扯开,五个青紫的指印浮在肩头,四周肌肤也已红肿,十分触目。
白玉堂心中一揪,切齿道:“好个天魔,若是撞在白爷爷手上,剁了他爪子!”细看青紫之处都抹好药膏,方轻拉好衣领。
此时才看到这猫儿脸色有异,一惊把住他脉门,片刻收手道:“我助你行功。”左掌与展昭右掌相抵,催动真气,缓缓送过。展昭内力本厚,得他一助,不过行了三个周天,真气已流转自如,道声“好了”,收手睁眼,朝白玉堂微微一笑。
惹得痴情的白五爷一阵心猿意马,叹道:“猫儿,想我白玉堂狂放二十几年,从不服人,唯见了你笑,不战也败,真想。。。。。。”骤然打住,转身道:“可惜时机未到。。。。。。咱们快些吃饭去。”
展昭隐隐知道他意思,脸热心跳,庆幸他说得隐晦,只做不懂,但求熬过一时是一时,挨得一日是一日。
'鼠猫'今宵未眠 十六 酒不醉人
中秋刚过,天上就不见了日踪月影,秋风秋雨相约而至。连绵秋雨中,树木枝残叶破没了风采,秋雨使江河水涨,沟满壕平,鱼虾蟹突然多起来,那些半大的孩子,见有鱼捕,一个个便来了精神,京中一些没有应营生的大人,也操网掺杂在其中凑趣,捉了鱼去集上卖,换些米钱。
汴河两岸的农田里,田舍翁披蓑顶笠,忙着在自己田头挽扶倒伏的庄稼。一些年轻力壮的,见扶也扶不起,搀又搀不住,索性站在田间,攥两只泥拳,气恼的看秋禾在泥水中慢慢腐烂。
京郊来了许多难民,牵儿扯女,沿路行乞,以天为庐以地为床,风餐露宿,命若悬丝,千里迢迢赶到京师,只想在这首善之地求条生路,却被守城的禁军挡在门外。仁宗得知,一查,原来渭河一带及黄河两岸,继去年大旱之后,又受了场百年不遇的水灾,自秋至夏,颗粒无收。地方官员虽上报朝廷,然避重就轻,赈灾不力,致使大量灾民流离。龙颜大怒,令开封府、县全力放粮赈灾,施衣施药,劝说灾民返乡。令地方官带罪补过,民情安定后一律上京领罪。
这一来开封府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案子要办,灾民要救,还要保障京城安全,街市稳定。下面的城里城外跑,上面的宫里府里京郊忙,吃饭的空都是挤出来的,天黑回家那是倒床就睡,天一亮跳起就走,整整近月,才算安定,阖府上下几百号人都瘦了一圈。
白玉堂打生下来没这么忙过,感叹一番“一入官场,身不由己”,也为此事尽心尽力,纵有纠缠展昭的心思,也没了功夫。两人忙碌而又平静的过了月余。
赈灾事刚过,府中积下的大案要查,派两人一去青州,一去咸阳,把个白玉堂惹得直想跳脚,赈灾虽忙,日日同进同出,声气相通;这回一东一西,怕又要近月不得见,吃不到也不能看了。
两人同日起程,白玉堂跟着展昭出东门,到城外长亭,把臂而别。展昭西去不多远,身后马蹄声疾,白玉堂又转了回来,扬声道:“等等,忘了要事!”展昭勒缰住马,白玉堂已至跟前,跳下马来,道:“林中说话。”展昭不知他又闹什么玄虚,疑惑跟进。
白玉堂正靠在一棵合抱粗的古树下,见他进来,招手道:“有句要紧话。”展昭踩得落叶沙沙做响,走到他面前,方说了句“什么要紧话?”就被白玉堂猛扯入怀,紧紧拥住,就唇上狠亲一下,道:“我知你心中已有决断,此次回来,定要给我说个明白!”
展昭使力挣扎,奈何这人早有准备,双臂上竟贯注了五分真力,铁箍一般。展昭方提气行功,唇上又是一阵温热柔软,片刻松开,白影晃动,那狂徒已穿林回到官道,跳上马背,抖缰疾驰,慌得那进城赶集的农夫忙拉住被惊吓的草驴。
展昭面红耳赤呆立树下,半晌回神,左右看看无人,才松口气,带着一脸的火烫出林上路。
………
再回京已是冬至,展昭马至城外,天铅一般阴沉,朔风夹着塞北的冰寒吹过,执缰的手都硬了。官道上的客商行旅,无不缩脖袖手,顶着寒风行色匆匆。遥遥望见城门,别时情景浮现眼前,脸上又热,玉堂不知回来未?想见又怕,苦笑一声,此次小别,日日思念缠心,这“情”是不能再逃避了。
城门外官道两侧,照例有些叫卖吃食的摊贩。还未走到近前,就闻有人高声吵嚷,一个卖炊饼的小贩骂骂咧咧,一掌便将个面目乌黑的小乞丐打倒在地。
那孩子痛叫一声,顾不得哭泣,爬来抱着炊饼要跑。小贩又抢上一步,夺了炊饼摔于地上,捋起袖子,又要打。一个路人拦住劝解,那卖饼的汉子兀自不肯罢休,拿脚踩炊饼,瞪眼骂道:“也不看看你那嘴脸,这精白面粉的炊饼,是你这等人吃的!”那厮骂着,心疼自己的炊饼,又赶过来撕打,那孩子也不怕痛,反爬过来抢地下的饼。
展昭跳下马一拳架住,道:“为了一只炊饼,莫打坏了人!”
那汉子横眉瞪眼道:“反正不是偷你家饼,说话轻松,一只饼要卖三个钱呢!”
“我补你就是,莫嚷了。”展昭摸出三个钱给他。
那汉子脸红了,羞于伸手来接,只把眼盯在钱上,嗫嚅道:“我也不在乎三个钱,只是一转身便被他将饼偷去一个,了得么。都不讲王法了!”
“拿去吧,整天卖饼也不易。”展昭将钱塞到他手里。
回头不见了那孩子,四处一张望,不远处一棵大树下,那孩子正把饼递到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手中。展昭又摸出几个钱,买了两只刚出炉的炊饼,朝树下走去。那一老一小正在推让,眼前一只干净的手递来两只饼。那孩子抬眼一看,正是方才解围的俊公子,不敢接,朝着喷香的饼咽了口唾沫。
展昭温声道:“拿着,给你爷爷一只,那个脏的扔了吧。”
孩子这才接过,先递给老乞丐一只,那个脏的舍不得扔,收在一旁看不出本色的布袋里,才把饼放到嘴边狠啃一口。展昭观他俩神情不象常年行乞的,问了几句。祖孙两人家无寸田,亲人皆亡,一老一小,没得营生,只能行乞,苟延残喘。
展昭见他二人衣不蔽体,北风中抖抖索索,大是不忍,解了外袍,把夹衣脱了,披在老人身上,从钱袋中摸了锭银递过,道:“老丈,给孩子买件冬衣。”
老人看这银足有十两,哪敢接,惶恐道:“爷好心,给些铜钱就好,这银在俺们手中,是要被官爷当贼抓的。”
展昭怜悯地看他一眼,默运玄功,力贯指尖,生生把银子掐成碎块,用一方汗巾包了,道:“这就无妨了。”那爷孙直如看到天人,目瞪口呆。展昭见他们不动,轻轻一抛,银包落在老人膝上,回身上马,朝城门而去。
进城先到开封府见大人,了公务。正走到院门,影壁后转出一个人,寒风中依旧一身苏白锦衣,亮得耀眼。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隔了两丈站着,俊目交缠,个中情思外人谁个能猜。到此时,展昭豁然明了,玉堂于己,是此生再不能缺的。
公孙先生的书童耕云提了壶热茶回来,见展昭背影堵在门口,喜道:“展大人也回来了!”一句话惊醒两人,展昭转头笑着让开道。
耕云见了礼,道:“两位大人不在,府中清净许多,今天约好了似的,先后就回来了。”又笑:“白大人方才还问。”说着就转到影壁后去了。
白玉堂缓缓走近,笑道:“咱们也是心有灵犀。我已见过大人,先到你房中等你一同回去。”展昭见他目光如火,心有顾忌,道:“不用,你先回家歇着,我了结公事直接回去。”
白玉堂目光一闪,道:“也好,我温了酒等你。”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