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怎不知他话里有话,斜睨他一眼,道:“休作怪,你如不去,我去。”
白玉堂伸个懒腰坐起,无精打采道:“跟个伤猫儿,怎生作怪?随口说说解解闷儿。”下床帮展昭卸外衣,脱薄袄,小心的不去触动他手臂。
展昭轻声问:“你胸中还闷不?”白玉堂一笑道:“你师傅好药,用来治我这种小小内伤哪能没效,我觉得已好了。”
展昭正色道:“不可大意,明日还要再吃。”
白玉堂推他上床,拉开被子,道:“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不过回京后的三天,你可要听我的。”展昭听到“三天”二字,就要坐起,迎头一床棉被罩下,脚步声起,那无赖已掩门出去。
更声又起,夜,静了。晴冷晴冷的夜空,几颗疏星眨着好奇的眼,从窗缝里偷瞧那个满面笑容的得意人。
【鼠猫】今宵未眠 终曲 月高风清听不眠
二月,汴京春意乍现,开封府中不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年前忙到年后,早在襄阳王负隅顽抗,却兵败如山,最终被押解进京的第二日,白玉堂就谢绝了皇帝的赏赐,讨要到两个月的假期,拉着展昭头也不回,出了京城。
天有些阴,遇杰村被田间地头的鲜亮新绿包裹,村头新添了几座房舍,纵然没有春阳映照,门框上张贴得大红喜字儿也映出一片春意。这是那家的儿女又自立了门户?可有儿时的玩伴?
展昭心生感慨,控马慢行,边走边给白玉堂指点,小时掏鸟蛋爬过的树,为摘果子爬过的墙头,村尾那大片竹林前的院落就是自己家,竹林后有个池塘……
白玉堂边听边看,催促道:“有的是时间慢慢听你讲,快点去叫门,放好行装,我陪你去祭父母!”最后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言毕冲展昭眨眨眼。
展昭脸一正,叮嘱道:“忠伯古板,你在他面前言语举止不可放肆。”白玉堂笑道:“他若不在面前?”展昭白他一眼,道:“皮厚。”
清晨早早起来,忙碌了一晌后聚在村头闲坐的村人远远看见来了两匹骏马,停了话朝这边张望,马儿进村,几声高呼,呼啦啦围上一群人。展昭翻身下马,两年没回来,乡邻依旧热情熟络,笑着一一问候,人群簇拥着展昭边说笑边向村尾大宅走去。白玉堂被挤在人群外,也跳下马,牵过展昭的马与自己的并在一处,跟了上去。
大门打开,台阶上虎头虎脑的少年被门前喧闹的人群惊得一怔,随即便看到人群中的展昭,喜叫道:“公子回来了!”转身就往院中跑,边叫:“爹,娘,大哥,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老邻居胡二叔摇头:“这孩子,还是这么莽撞,一点不像老展忠和他哥哥。”
展昭微笑道:“三子这两年长高许多。诸位乡亲,请一同进去喝杯茶。”
胡二叔道:“大伙儿不忙,阿昭既然回来了,还怕没有一同喝茶的机会?这两年展忠整天念叨,等会出来还不定激动成什么样子。谁想听老忠絮叨谁留下,不想听的就跟我回河坡上闲磕牙!”领头向河边走去。村子里胡二叔最会处事,大伙儿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乡村礼数不多,随口跟展昭招呼一声,笑着都走了。
展昭向人群后的白玉堂走去:“到我家,还要客人自己拉马……”话没说完,就见白玉堂脸一寒,展昭警觉,忙陪笑道:“玉堂,我失言了。”
白玉堂这才缓和了脸色,道:“你的乡亲们都可爱。”
二人正往桩上栓马,一个颤抖的声音唤道:“公子,你可回来了!”白玉堂转头,一个年近半百的忠厚老者领着几个家人跑过来。
展昭疾步迎上去,叫了声“忠伯!”伸手拦住他下跪的身形,搀起来仔细打量。展忠精神依旧,只鬓边又添了些白发,泪眼看着展昭。
展昭鼻中微酸,道:“忠伯,这两年辛苦了!”展忠一向絮叨的嘴微颤,心里千头万绪,什么都想说,有不知道先说哪句,只反复道:“公子可回来了,可回来了……”家仆纷纷见礼,展王氏举袖擦擦眼角,推了展忠一把,怨道:“日念夜念,公子回来了又不会说话了,真是老糊涂!这是公子的好友吧,贵姓?”
白玉堂抱拳道:“大娘,我姓白。”展昭接过话把白玉堂身份介绍了。展忠夫妇不识江湖人,不知道锦毛鼠白玉堂的大名,但听少爷言语中透着十分亲近,又打量白玉堂十分的人才,耀眼如天上白日,也欢喜,热络地把人让到屋里。两人洗仆仆风尘,坐下喝茶,展忠陪坐,开始絮叨两年来的家务。展昭耐心听着,白玉堂无聊,跟展昭说了一声,到庭院中四处闲走。
用过午饭,提着香烛,展昭白玉堂出角门,穿竹径朝后山走去。竹林青翠,林外塘水泛着涟漪,水面上一群鸭子戏水,塘湾里浮着几只待洗的酒坛,随波晃动。一条小径弯弯,绕着塘沿,直通到山坡上寂寂一片坟茔。
展昭走到墓前停下,点燃香烛,跪倒在地,忆起四年前父母先后辞世的情形,宛然在目,忽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垂首不语。
白玉堂见状拍拍他肩,道:“你父母虽然离世,想也希望他们的爱子含笑来祭。”
展昭身形一颤,抬头道:“玉堂说的是。父亲,母亲,你们临走时担心孩儿应付不了江湖险恶,今日好叫你们安心,这是白玉堂,孩儿的知己好友,有他携手江湖,相伴官场,再无难事。”
白玉堂长揖道:“伯父伯母,展昭少说一句,我与他岂止是知己……”衣角被人一拽,随即看到展昭瞪了一眼,白玉堂闭嘴,忽又挨着展昭跪下,双目直视墓碑:“我白玉堂平生只跪天地君亲师,今日为了展昭,心甘情愿一跪。伯父伯母放心,我这辈子与他……福祸与共,生死相依!”
展昭心中一点悲伤烟消云散,亲密话听了不知几许,今日此语听来心情甚是特别,却无一丝恼怒,伸手拉起白玉堂,并立父母墓前,无语凝视。
不知何时,飘起了春雨,绢丝一般,又轻又细,荡漾在半空,弥弥漫漫的轻纱,披上了青山,听不见淅淅的响声,也感不到雨浇的淋漓,只轻柔的滋润着大地和人心。
雨下了两日,未曾停歇,展昭在展忠的絮絮依依声中,伴着无形无声的春雨,与白玉堂离开了常州,直奔陷空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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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最大的太白酒楼前栓了两匹马,一匹枣红,一匹银淀,神骏得很,两个刚下车的客人走近,绕着马转了一圈,连连称赞。小二引二人登楼,入眼便瞧见南面紧临窗的座头有两个俊雅青年把酒低语,蓝衫白衣裹着修长挺拔的身躯,虽坐着也觉气势不凡。二人看一眼他们桌上长剑,就觉楼下的两匹骏马多半是这两个青年的——那样的马正当有这样的主人来配。
窗户敞开,不时有雨丝穿过柔柳飘进,白玉堂道:“春雨恼人,下下停停,耽误行程,不然这会儿咱们就坐在聚义厅了。”
展昭道:“你这是近乡情急,左右不过晚几个时辰,日暮定能到。”低首倒了杯酒一口饮下。白玉堂看着他举杯,就唇,酒色晕染唇色,闪闪目光,忽然就只在那点润泽上徘徊,展昭的话,只余“日暮”二字在耳边回荡。
展昭举筷剥了条鱼肉,摆到白玉堂碗里,道:“快吃吧。”白玉堂满怀遐思,脱口道:“肯让我‘吃’了?”展昭一愣,抬头道:“你这是何话?”
明澈的目光惊醒了白玉堂,懊恼地在自己腿上拧了一把,暗骂:好生糊涂!大庭广众之下想入非非,胡言乱语。忙掩饰道:“见你夹鱼给我,怪亲密的,跟我一起三年,脸皮儿确也厚了点。”话一出口,又觉转的生硬别扭。
展昭疑惑地瞧瞧他脸上罕见的尴尬,不信他言,反口问道:“这酒楼中布菜的许多,难道都是脸皮厚?”白玉堂歪头,旁边一桌人可不正忙着你推我让,劝酒劝菜。一人正夹了一块肉往旁边人碗里送。
白玉堂笑笑,道:“休嘴硬,几年在一起,往来应酬咱们也去了不知多少回,你何尝给人夹过一根青菜?”
展昭一想,可不是吗,今日这初次而为的事,做来却异常的自然,也一笑道:“不吃人夹的菜?好,鱼还是我的。”作势伸筷。
白玉堂抄起竹筷压住鱼,道:“我吃,我吃,猫儿主动送上门,怎能不吃?三天也不够啊!”
这句展昭听得清楚,连带着也觉出方才话的意思来,仗着垂地的桌布掩住众人视线,狠狠踢了白玉堂一脚。白玉堂“哎吆”一声缩腿,筷上的鱼肉又落回碗中,展昭趁机把微凉的鱼,夹回,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垂着眼皮不去看他。
白玉堂胡乱揉揉腿,嘟囔道:“天下除了你,还有谁敢三番两次踢白五爷我……猫儿生来爱吃鱼,果然不虚,刚送出来又抢回去。来,五爷我好生喂喂猫。”筷尖在鱼脊上一划,一翻腕,一块鱼利利落落塞到展昭嘴中。还要再说笑,眼角一斜,咳了声,坐下吃饭。
展昭顺着他目光去处看,一个五六岁的红衣小姑娘正靠在祖父身边,白嫩的小手拿着个菊花包子啃,乌溜溜的圆眼好奇的盯着他们……
一阵锣鼓声从街上传来,伶俐的小姑娘跳下座,跑到窗前,踮着脚尖看。雨渐停,雾气飘在空中,街上已有行人收了油伞,停下脚步,围在街边。
这是个走江湖玩马术的人,一身短打,见人围了上来,立刻飞身上马,一只脚站在马鞍心里,一只脚半伸半曲,上身前倾,双臂平伸,来了个“丹凤朝阳”,周围一片喝彩声。一旁敲锣鼓的少年随着马行速度变换鼓点。
江湖艺人顺手抽了一鞭,那马被打得飞奔起来,片刻转到高墙边一座楼下,艺人一撒手,把手中杯子一抛,一个鹞子翻身,人朝下睡,仿佛要从马背上栽下。看客们一声惊呼,有那人的脚都提起来,想奔过去救人。只见卖艺人一脚套在马镫里,人从马腹下窜过去,一个海底捞月,接住了那杯子。而后缩回身子,脚下用力,稳稳当当坐回马背上。看热闹的人人夸好,个个说强,铜钱叮当,洒落入场。
白玉堂道:“这样骑术,也算难得。”锦囊中摸出块银子,手一弹,一道银光径直落到那收钱的少年托的铜盘中。几乎与此同时,另一道银光闪过,敲得铜盘又叮当一声。少年被银子惊得一愣,抬头向四面看,却不知道是何人赏赐,连连高声道谢。
展昭瞧得清楚,那块银子落自对面高楼,窗户后有几个云鬓罗衣的女眷,正朝外看,他连忙收回目光,扫了高高的院墙一眼,寻思这不知是何人家,看那块碎银的准头,这些女眷中定有人会武。
结账下楼,刚踏出酒楼门槛,一个青衣小厮迎上来躬身施礼道:“白五爷,展公子,我家主人恳请二位到府中喝杯茶。”
二人一惊,白玉堂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敢问你家主人高姓大名?你因何识得我二人?”
小厮道:“回白五爷,我家公子姓桑,处州监酒,爷并不识得,是我家夫人说与爷多年故人,有缘碰面,一定要请过府一叙。”展昭闻言眼角一斜,瞅了白玉堂一眼。白玉堂心头也泛起嘀咕:难道是以前吟啸风月时认识的女子?
展昭道:“小哥,敢问贵府怎么走?”小厮回首一指,正是街对面的高墙。
楼建在宅后院,小厮前面带路,沿着围墙绕了一条街。油亮的朱漆正门大开,台阶上立着一个青年,浓眉大眼,透着豪爽,身后跟着两个管事,见到展白二人转过墙角,快步走下,远远一揖,道:“白兄,展兄,弟桑青迎接来迟!”二人知是主人,忙回礼,细看他面目,确实不识。
桑青道:“二位兄台大名,弟早听过,年前新婚,更从夫人那里得知白兄许多旧事,今日难得见二位兄台回松江府,弟忙着人请过府一叙,快快请进!”
白玉堂道:“桑兄新婚啊,恭喜恭喜,敢问尊夫人娘家高姓?是哪里人氏?”
桑青哈哈一笑,道:“尊从夫人之命不能先说,夫人等在厅中,白兄进去,见面就认识。”
白玉堂无奈,跟展昭进了院落,只见庭院青石铺地,一根杂草也无,厅堂廊柱都是新漆就的,那朱红青绿的颜色,即便蒙蒙春雨,也不掩其明媚。
厅堂门大敞着,里面一个女子背立,乌发高挽,只斜插一枚碧钗,粉衣绛裙,纤浓合度,看背影,端得是个佳人。
桑青走到门前,笑道:“夫人,客人到。”
清婉的声音扬起:“五哥,展兄,许久不见,恕小妹未曾远迎之罪。”
白玉堂听到声音,又惊又喜,喊道:“月华,竟然是你!”
碧钗轻晃,腰间环佩叮当一声,那女子缓缓转身,容长脸庞白净过人,眼梢微翘,细长明澈,可不正是丁月华!
月华展颜一笑,丰润了几分的面容漾着喜意,道:“五哥,展兄,方才小妹与人在后院看热闹,正瞧见你们立在太白楼窗前,便叫人请来一叙。”
白玉堂笑道:“嫁了桑兄,还不改儿时顽皮。三妹大喜,怎么没叫人知会我?”
丁月华道:“年前你几位哥哥连嫂子们都到了,我二哥问起你,说是与展兄离京公务,不能来了。”白玉堂就知是往返襄阳那段时间。
桑青让客:“白兄,展兄,坐下谈。”
展昭此时方上前,一揖道:“丁……桑夫人,几年不见,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