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大
龙湉是一个很快乐的人。
“湉”的意思是“水流平静”。名字是由祖父取的,取义于左思的《吴都赋》:“澶湉漠而无涯。”,以“小心”“恭谨”“老实”闻名,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有一点文化的祖父给长孙起名“湉”,表明他唯一的希望是这孩子一生安稳平顺而已。
“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诗曰“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而龙湉的家门前正好有一片红莲翠叶,波光如镜的景致,很合诗意。
——湉淡清远,如水人生。
老人家认为江湖风涛险恶,外面世界充满陷阱,什么“雄心”“霸业”“天下”都是些令人厌倦的词汇,只希望孙子能健康长大,认得几个字,最后跟着家人种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种好,再娶妻生子,足矣。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后来的岁月中发生的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证明了这位祖父对孙子的命运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然而,与残酷而强大的命运比起来,任何先见之明都显得苍白而徒劳。
——没有人能预测江湖未来会发生什么。
龙湉渐渐长大了,不过,却并不像祖父所期望的那样。
他不喜欢种地,不喜欢做事,不喜欢读四书五经,常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漫不经心地看过往的行人;或者半夜里起来,坐在青石板上,数天上永远数不完、也数不清楚的繁星。
有时一个人发呆,信手涂鸦,画一些没人看得懂的画,写一些狗屁不通的诗。或者坐在马桶上,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一边看一些配有插图的讲述鬼怪、神仙、英雄的线装小说。一边舒服畅快,一边快意恩仇;一边高山流水,一边神游天际。
——在马桶上阅读,在马桶上遐想,在马桶上思考,在马桶上渐渐成长。
——这个成长的过程就是破茧为蝶的过程,挣扎着褪掉所有的青涩和丑陋,在阳光下抖动轻盈美丽的翅膀,闪闪地,微微地,幸福地,颤抖。
只是,有一点龙湉不太明白,明明是人坐的桶,为什么不叫人桶,而叫马桶?这个问题想破了头也一直没有相通。他想,会不会那些哲学大师都是在马桶上产生的呢?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美女。
喝酒,可以从白露成霜的清晨,一直喝到月上枝头、疏风星朗的夜晚,可以把一桌子的人都喝下去,自己的眼睛依然明亮如镜。
最厉害的一次;喝了七天七夜;直喝得风云变色、江河倾倒。最风光的一次;是喝得号称“酒鬼”的杜十斤真的去见了鬼。最值得称道的是,为了去救一位朋友,连续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月,滴酒未沾。
至于美女,更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一直对女性十分地尊重。
他认为女人看得见的风度是靠看不见的内涵做基础的。只可远观、欣赏而不可亵渎,就似一个精美的瓷器,应当用心呵护。他的眼光也很高,“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非兰心蕙质,风华绝代的女人,绝不能入慧眼。
他也自感是真正的泡妞高手,从来不会主动去黏女孩子的。按理高手自有女孩子寻死觅活地要去投怀送抱。就如真正有魅力有品位的男人会明白,这世界上“多数女人对他而言可以弄上床,少数女人可以让他上眼,极少数女人能够让他上心”。
——这是他在马桶上想出来的“优秀男人的三上理论”。
——他想找的是能“上心”的女人。
奇怪的是,他虽然“帅得想毁容”,附近却几乎没有女人看他顺眼,更不会有人想嫁给他。一个整天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有谁看得起?
直到20多岁的时候,终于有一位“脸长得像被驴踢了一样”惨不忍睹的女人看上了他,找人来提亲。
这个女人名叫“一塌糊涂”,家里很有些钱。
一听说是她,龙湉立马“吐得一塌糊涂”,事情最后结果当然也是“变得一塌糊涂”,不了了之。
这是他最失败的纪录之一。
龙湉其实不是一般的小混混,而是个“老大”。
老大的意思,就是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人马。他的地盘就是炭黑村,一个屁股一样大,撒泡尿都能走完、吐口痰都能越界的地方。
手下有几个喽啰:一个每天腰里插着把菜刀,急急如丧家之犬的“一根筋”;一个整天神经兮兮,疯言疯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起话来就没完,简直是“人来疯”;一个一脸络腮胡,表面男人味十足,却走路一摇三摆,说话带“嗲”,嘴里流着涎水,不男不女,龙湉一见就想呕吐的那种——他自己都很奇怪,为什么会收这样的手下?
还有一个是女的,叫母虎。
这只母虎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吃能睡,可以一顿饭吃二十六个包子、八斤牛肉、两只鸡、六碗饭,再喝一桶汤。吃饱之后,好像什么都可以当枕头,一碰就能入睡。并且可以醒了又吃,吃了再睡,
有时候,龙湉实在弄不明白,该叫她母虎,还是该叫她母猪。
在当老大之前,龙湉也当过小弟,跑过江湖。
他跟的第一个老大,特别爱训话、骂人,特别爱在手下面前耍威风,对手下动不动顺手就是一耳光子、抬脚就是一踢。开始龙湉还能容忍,口飞白沬倒也罢了,直到有一天,一个耳光向他扇来,龙湉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是一拳,直打得这位老大满地找牙。
——这种老大当然跟不长。
龙湉遇到的第二个老大,是一位头发所剩无几、体贴下属的人。一个包子,可以让你先吃,自己走路,也让你骑马。可惜的是,这位老大没过多久,就在一次偶然冲突中死翘翘了,而且死得很惨。
——因为事发偶然,龙湉当时没在身边。
这事让他窝心了很久。
跟的第三个老大,年轻、英俊、聪明、礼貌又有学识,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喜欢这位老大,龙湉也一心一意想跟这位老大闯出一番天下,跟的时间也最长。不幸的是,时间越久,他越发现这位老大可怕,这人可以今天跟你称兄道弟,明天就可以出卖你,出尔反尔,心狠手辣,只要有利益,翻脸就可以杀你,从不讲道义、不讲规则、不择手段,只重成败。
——龙湉是找借口逃离的。
——如果逃得慢了,恐怕命也没了。
回到家乡,在马桶上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大多数的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而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要么不去追求痛苦,要么与其别人让你痛苦,不如你让别人痛苦。”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他把这称作江湖中的马桶理论。
在江湖上,“善良人彷徨无措,邪痞者枭叫狼嗥”,绝不是过去想象的那样温良恭俭让,那样风平浪静。你的对手更不是温文儒雅的君子,他们是一群无血无泪的土狼,他们靠着龈食反对者的血肉长大。他们旁边还有一群寄生的秃鹰,将土狼流下的骸骨边上的碎肉再啄食干净。他们为了生存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不会有丝毫的愧疚。
有一天,龙湉忽然明白了,原来老大不是用来跟的,而是用来取代的。
所以,他就自己做了老大。
二、井蛙
早春时节,鸟啭莺啼,花红柳绿,到处春意盎然。
春水粼粼烟雨蒙蒙如镜般的水田之上,三三两两的人披蓑衣、戴斗笠,正在播种,细雨怡然,微风缱绻,炊烟袅袅,一派田园风光。山色淡远,唯听鸟雀调嗽,鸡鸣狗吠,路上行人稀少,独有柴门虚掩而已。
小姿打着一把非常考究的、京城“德庄”特制的浅蓝纸伞,穿一袭江南织造的丝绸长袖白衣,腰佩长剑,骑在一匹健硕的枣红马上,缓缓而行。心情就如这丝丝的细雨,如醉如痴、充满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儿女柔情。
一个怀春的少女看到如此景色,怎么会不醉?
——她仿佛真的已经痴了。
小姿是一个很美丽很清新很健康而又冰雪聪明的女人。有她漂亮的女人没她聪明,有她聪明的女人没她漂亮,“天生丽质难自弃”,爱穿新衣,爱吃零食,爱发脾气,爱做梦,一直在梦想有一个“骑白马的剑客”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说:“你是我的红颜,我是你的知己;你是我的倾城,我是你的王子。”
——让人遗憾的是,一直没有碰到“王子”。
——碰到的也不过是几个小流氓而已。
她还爱闯江湖,爱打抱不平,“锦衣夜行”不是她的性格,身上一钱银子也没有就敢上街到“名人居”买衣服,只带了一把剑就敢独自出门,惹是生非,只会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就敢挑战最有名的剑客。
也不怕外面的风有多大、浪有多高、路有多险。
半空中,一只大雁;更高处,一只雄鹰,慢慢地从远处的山岰飞来,就似两个小小的黑点,为这风景增添了一丝动感的颜色。
就在此时,小姿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一个躺在村口老槐树下,年纪轻轻的人忽然纵身跳入了不远处田埂旁的一口水井里,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她惊得差点叫了起来。
这么年轻的人,怎么会想不开?
幸好小姿是见过世面的大小姐,“美女救英雄”的场面在脑海中已想过了好多遍,熟得不能再熟了。她当即足尖一点,从马上跃起,如燕子般轻盈地飞到井口旁,出手准备捞人。
不料,还没开始捞,伸头往下一瞧,却正好与井底一双明亮、清澈而带着讥讽笑意的眼睛相对视。
两个眼神相撞所激荡的火花,一时仿佛让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在了井里,凝聚在时光的长河中。很多年以后,小姿都没有忘记当时看到的那一双阳光一样灿烂调皮的眼睛。那个年轻人也没有忘记小姿那一双任性惊奇的眼睛。
青苔深深。井不大,却很深,宽二尺、深三丈。
小姿在井沿上面叫道:“喂,你在井下面做什么?”
下面的年轻人眨了眨眼:“我在看天。”
小姿“扑哧”一声娇笑:“到处都可以看天,你怎么跑到下面去看?”
“嗯。”井里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做一次井底之蛙,试一下从井底能看到多大的天。”
小姿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年青人笑着说,“不过,抬眼就看到了你的头,怪怪的。”
小姿有些生气:“人家好心来救你,你还怪我?”
“谢谢你的好心。”年青人做个鬼脸,有些紧张,“雁和鹰飞走了吗?”
小姿抬起头,看到一只大雁、一只老鹰由远而近,飞临附近上空,盘旋一下,在空中清鸣两声,双双展翅而去,由近渐远,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它们飞走啦。”小姿对着井底喊。
“好吧,快把井绳放下来。”
小姿十分不解,这个人没本事上来,还跳下去干什么?难道算准了她要来救人?想归想,还是放下了绳子,年轻人顺着井绳爬上来,长舒了一口气,却连一个“谢”字也没有说,好像觉得是天经地利的事。
——这个有趣的年轻人当然就是龙湉。
“你看到的天有多大?”小姿很好奇,“有巴掌大吗?”
龙湉笑了笑:“很大,大得超过你的想象。”
小姿不信,嘴一翘:“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龙湉望着天空,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看到了江湖。”
“江湖?”小姿睁大眼睛、张着小嘴,一脸不信,“江湖有多大?你怎么会看到这样大的场面?”
“我看到了很多事。”龙湉淡淡地说,“过去的事,现在的事,即将要发生的无比惨烈的事。”
“你还看到了什么?”
龙湉眼中露出了深深的忧虑:“我还看到了危险。”
小姿忍不住说:“那两只飞禽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不可怕。”龙湉神色变得很严肃,“它们背后的主人才可怕。”他指着空中说,“现在正是初春,鸿雁应当飞向寒冷的北方,秋天才又飞回温暖的南方。你看它刚才是飞向何方?”
小姿想了想:“南方。”
“是的,正是飞向相反的方向,你不觉得奇怪吗?”龙湉说,“大雁一向群飞,以老雁做头雁常排成‘人’字或‘一’字队形,并不断变换队形,替换头雁,以节省体力,作长途的飞行。而这种离群的雁,就叫孤雁。”他说,“这只雁的主人也叫孤雁。”
小姿也不笨:“这么说,这只雁是来找你的?”
“是的。还有那只鹰。”龙湉说,“光有雁并不可怕,我在槐树下,它应当会看不到,可是老鹰不一样,即便是草丛中的一只兔子,树阴间隙中的一只鸡,它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苦笑,“所以,我就只能跳下井装青蛙了。”
小姿说:“在井里,老鹰就看不到你了?”
“当然,”龙湉自嘲地说,“老鹰只能在巴掌大的空中,才有可能看到我,这就是做井底之蛙的好处。”
小姿说:“原来是这样,这只鹰又代表什么人呢?”
“你注意看了吗?”龙湉说,“这种鹰叫灰面鹫,背为红褐色,腹部白色有条斑,喉部、腮部为乳白色。身体比鹞鹰大,比雕小,它们飞行速度快,狡诈而凶残异常,猎人们也很难将它们用箭射下来。”他说,“这只灰面鹫的主人就叫鬼鹰。”
听到这个名字,小姿的表情好像变了一下。
“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龙湉真诚地说,“喂,你可以告诉我吗?”
小姿掩着嘴笑:“我不叫喂,叫小姿。”
龙湉也笑了:“我叫龙湉,这里是我的家乡,对了,你到这里做什么?”
“你问了我的名字,还想问我的去向,你想做什么嘛,管得宽。”小姿侧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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