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武林四方。
作为代价,听雪楼也为她打听到了当年她家被灭门的种种细节,包括那个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他叫南宫无垢,南宫世家的嫡长子。
他当年只有十六岁,然而却已经跟着长辈们一起冲杀在江湖上多年,为南宫世家跻身江南四大世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那一次灭除龙泉殷家的行动,他,也是骨干之一。
那一战之后,殷家惨遭灭门,竟无一人幸存,而南宫家也从此确立了自己在临安一带的霸主地位。
不久后,听雪楼一统江湖,扫平了南北。江南四大世家里,霹雳堂雷家被灭,姑苏慕容家远避海外,金陵花家弃武从文——只有临安南官家安然无恙,顺利地成为听雪楼在南方的最大分舵。执掌了长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个花树下的少年,也已然在五年后成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如果……他本来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要对她说那个字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都在不停地问自己——漫天的血色湮没了过往所有的记忆,然而花树下那个少年的眼神却仿佛烙印一样刻在那里,从血池中清晰地浮出来,静静望着她。
那个眸子仿佛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望着青丝凌乱、颤抖着哭泣的自己,轻声地说了一个字:逃。
他放走了她。但,他依旧是她的仇人。
五年来,她蛰居在吹花小筑,用内心的仇恨和怒火淬炼着那些剑。
毕竟是龙泉殷家的唯一传人,她铸剑的技艺日渐精湛。但没人知道,每铸出一把,她都想象着那把剑刺入的是仇人的心口。
在第三十五把剑“国色”铸成的那一天,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按照和楼主订下的契约,只要再铸一把,满了三十六之数,她就可以实现复仇的愿望了。
然而,她还没有开始动手铸最后一把,却接到了萧楼主的召见。 “楼主,我已经快要完成我的诺言了。”她匍匐在白石台阶下,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说话,难以掩饰心中的狂热,“很快,就轮到您来实现当初的诺言了!”
“五年了……你心里的复仇之火,还是这样浓烈么?”高台上,那个人微笑起来了,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鬓边的白流苏,悠然望着窗外葱茏的翠绿,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将你下嫁给南宫世家的无垢公子吧……”
“楼主?!”如遇雷击,她霍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楼主说,要把她……把她嫁给那个人?嫁给南宫世家那个无垢公子?
极大的震惊之中,却隐约有一丝莫名的欢喜浮出,转瞬即逝。然而愤怒和仇恨很快重新吞没了她:怎么可以!要她去嫁给那个仇人?去做那个沾满自己亲人血腥的人的妻子?
“你不要管南宫世家对这门婚事是否愿意——我的命令,武林中从来没有人敢不听。”视线垂落在女子震颤的身影上,萧忆情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缓缓开口,“我也不会管你嫁到了那边,想要做什么——你可以去复仇,也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做一个普通的妻子。这一切,都听凭你的选择,在你的一念之间。”
殷流硃怔怔地望着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忽然间明白了他这一决定的深意,不由心里出现了微微的震动——是的。一切都在她一念之间。
楼主给了她一个机会:复仇,或者放弃。
然而,他又是何其残忍。如果不是他给予了那一线幸福的希望,她或许也就这样怀着满心的仇恨淬炼出复仇的利剑来——可是,他却要和她说:如果她愿意,如果她选择放下和遗忘,她依然有机会获得平凡人的幸福。
她脸色苍白。仿佛是魔咒一般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的容颜。
“逃。”他对她说,眼神悲悯而深沉,竟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在让她逃离什么?那片血海?还是那毕生都无法放下的仇恨?
但无论如何,自从他和他的家人冲入了铸剑谷之后,她就再也无法从那血海一样的深仇大恨之中逃脱了。
“流硃,你可以去铸最后一柄剑了——带上它去南宫家,作为我赠予你的陪嫁。”
殷流硃抬起头,望着高处那一袭雪白的袍子,忽然感到了某种战栗的惊惧。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里,却有难以抗拒的气势直压下来,让她无从抗拒。
她知道,她毕竟还是无法逃脱。
03
四月十五,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时节,宜嫁娶。
“楼主,靖姑娘,各位领主,我走了。”面对着端坐在阁中高处的人中龙凤,穿着大红喜服的殷流硃在台阶下跪下,磕了个头,抬头看着阶上的几位楼主,低声告辞。
——似乎是和所有人宣布,她从此脱离了听雪楼。
红色的盖头下,她的眼睛清澈而凛冽——阿靖知道,那是赴死之人的决绝。
“流硃……”坐在高榻上,面罩轻纱的女子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要站起来。
“让她去。”旁边的白衣楼主随即翻过手掌,按住了同僚的手,语气淡漠,“那是她自己选择要去走的路,你又何必多管。”
阿靖眉头轻轻皱了皱,终于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流硃再次俯首,叩了三个响头,算是报答了听雪楼这几年来收留的恩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南宫家前来迎亲的花轿。
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摇,随着那一支美丽的金步摇——步步生姿。
忽然,所有人只觉得楼中绯影一动,也看不清是什么掠过,只听流硃一声轻呼,在门口站住,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鬓边,空空如也,当下脸色苍白,回头惊问:“靖姑娘?”
阿靖坐在原处,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低着头静静看着手指间那一支金步摇,没有开口。随着她的把玩,缨络晶珠流转出美丽的光芒。
“小心!”一边的萧忆情吃了一惊,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把金钗拿开,低声道,“有毒。”
“呵……”阿靖抬起面纱后的眼睛,淡淡盯在他脸上,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果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听雪楼主眼色凝滞了片刻,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点头。
“已经不能留了?”带着轻轻沙哑的笑声,阿靖对身边的人道,“的确。南宫无垢不是池中之物,这几年已然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不听楼中的使唤了——这次,你真的不打算再留着他了么?”
萧忆情注视着她,亦淡淡道:“你应知道我做事的准则。”
阿靖冷笑:“所以,你要借流硃之手除了他?”
“呵,笑话。以殷流硃那种身手,怎能得手?南宫无垢是怎样的人,你我都清楚。”萧忆情冷笑起来,唇齿之间透出冷意,“我只是要南宫杀了她。”
阿靖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喃喃:“对!杀了听雪楼下嫁的新娘,南宫世家同样罪无可赦——无论怎样,你总能找到出兵的借口。”
“不是针对南宫世家。我不想做那么绝,逼急了对大家都不好。”萧忆情摇了摇头,望着外面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我只是要找一个借口,让南宫世家把他们的少主交出来给听雪楼处置——南宫无垢这种人,决不能留。”
霸主的羽翼之下,决不容许一点点的野心和不服从存在。凡是敢于挑衅他权威和玩弄手段的,都需要一个一个地剔除出来!
但……无论如何,殷流硃是绝对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吧?
阿靖没有说话,忽然站起,劈手夺过那支金钗,疾步走下了白楼,对怔怔站在廊下的流硃说了一句话:“殷姑娘,你走吧——我不会把它还给你了。”
流硃的手蓦然一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过来。
阿靖的眼神意味深长:“新娘子是不能带着这种不吉的东西出嫁的。”
殷流硃空着双手,怔怔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地将头埋在喜帕中痛哭——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这支金簪,她一个弱质女子,赤手空拳,又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她这样辛苦地筹划了多年,才获得了一个刺杀仇家的机会,然而一切却转瞬成空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种空虚和乏力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将她包围。
仿佛是回到了昔年的酴醾花下,周围都是惨叫声和步步逼近的敌人,她却毫无挣脱的力量——她哭得全身颤抖。
“怎么了?”廊下忽然红影闪动,新郎走了过来。那个本来应该守礼呆在马上的人久候新娘不至,居然走了过来,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愿意出嫁么?”
那就是新郎。南宫无垢。
流硃转头看见他,有些惊惧地倒退了一步—那样依稀熟稔的面容近在咫尺,然而眼眸中却带着某种完全看不出是刻意装出还是出自内心的关切,殷殷询问。
他不认得她了吧?早就不记得那个酴醾花下蓬头乱发的女孩了吧?如今他来迎娶的,只是一个成年后奉命要接受的、来自听雪楼的女铸剑师。
他已忘记过去……然而她呢?
“南宫公子不必吃惊,只是新娘上轿前的哭嫁而已……”在僵持的时候,阿靖微笑起来,淡淡道,“这是个老规矩,不是吗?”
“哦……是这样啊。”新郎有些莫名地放开了手,心疼地看着痛哭的新娘子,拿起喜帕给她擦了擦眼泪,回头招过女傧相,“快扶她上轿!小心耽误了吉时。”
流硃茫然地随人回过身,任凭伴娘拉着,向迎亲的花轿走去。
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死,却又眷恋着什么;想要复仇,却知道那已经是散去的烟云……靖姑娘拿走了她的金簪,也就是说,阻止了她的复仇计划——以后,她又该怎么办?再铸一支来刺杀自己的夫婿么?还是…还是就这样将错就错? 萧楼主也说,一切,只是在她的一念之间。
然而,不等她将这件事想清楚,女傧相便搀扶着她进了轿子。八个轿夫抬起了轿,启程。
大群迎亲的人簇拥着新郎和新娘,一路吹吹打打的向楼外走去,声势浩大,好不热闹。
在帘子放下的一瞬间,她感觉一旁骑在马上的新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如此的相似:漆黑,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
就宛如多年前,那个少年看着酴醵花下挣扎的女孩。
“你都做了些什么?”南宫无垢在的时候不便多说,此刻迎亲队伍一启程,萧忆情的怒火便已然压抑不住,转头望着身侧的绯衣女子,“想坏了我大事么,阿靖?”
“放心好了,殷流硃报仇心切,大约还会再铸一支簪子的。”阿靖漠然地将那一支簪子收起,小心地避开尖利的末端,“我只是想拖一拖时间。”
“为什么?”听雪楼主蹙眉。
“她十三岁就开始为你铸剑,没有过一刻自由。你就稍微松松手,让她在有生之年喘上一口气又如何?”阿靖冷冷道,冷睨了他一眼,“趁着再铸一支簪子的空当儿,也好让她认真地想一想,到底是要复仇,还是从此过一个普通女子的生活?”
“你——”萧忆情忍不住色变,片刻,他换了个表情,苦笑着叹气,“毕竟是女人。真是一厢情愿啊……其实,你这样反而是害了她了。”
看着走到门边的迎亲队伍,他的眼色忽然如同刀锋一般寒冷。
“怎么说?”阿靖心下一惊,忽然也有不祥的预感。似乎……从一开始,南宫世家对于结亲的态度,就是太过于赞同了些——即使是南宫无垢权衡利弊后不敢拂逆听雪楼主的意思,但是无论怎么说,以他的脾气,也不该表现得如此顺从!
为何他竟然毫无意见地接受了一个被配给的女人?
“你没看出来么?”萧忆情微微摇头,站在白楼上负手看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意味深长,“竟然派来了如此浩大的迎亲队伍,还真是给足了听雪楼面予啊……”
“什么?你是说——”阿靖大惊,蓦然抬头,耳边忽然听到了兵刃之声!
“刷!”在还没有出听雪楼的大门时。那支庞大的迎亲队伍忽然停下了,那些吹打的、抬轿的、丫环傧相,一齐扔掉器具,从箱笼里、喜袍下,迅速抽出了雪亮的利器!
阿靖转瞬明白过来:刺杀!这不是迎亲,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原来南宫无垢这般精明,已知被逐步逼上绝路,便抢先在今日下手了么?敢于公然对抗听雪楼,而且在总部洛阳发起攻击,当真是胆大包天铤而走险!
“流硃!”她脱口低唤,却见南宫无垢一把撕开了吉服,露出里面的劲装,从靴子里拔出短剑,跃下了马背,厉喝:“各位,听雪楼逼我太甚,南宫世家存亡在此一战——不是听雪楼亡,就是我们死!”
阿靖脸色一变,不待萧忆情的指令便掠了出去,隐入了楼边的苍苍绿树中。
“阿靖!”听雪楼主一惊,但是此刻大变当前,却顾不上她,只是回过眼眸,神色不动地将手抬起,发出了一声低叱:“动手!”
也是如同凭空出现,听雪楼四处幽灵般冒出了无数青衣人,从白、碧、朱、绯诸楼包抄而来,立刻将南宫世家所有人拦住,声势之大,竟毫不在对方的突袭人马之下!
——听雪楼的萧楼主,那样的人中之龙,又怎是轻易能够暗算的?
04
“萧忆情!”南宫无垢看见逆转的形势,脸色转瞬苍白,忽然大笑起来,“果然,你一开始就是要我们的命的吧?!还说什么结亲——等不及派来的这个贱人动手杀我了?!”
他的手探入轿中,用力揪住新娘的长发,将流硃拖出来,对着萧忆情冷笑:“她是殷家的余孽吧?你以为养了她五年再派出来,就可以骗过我了?岂不知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大笑,将短剑架在流硃的咽喉上,一步步向外退去。
“你杀了她,也不过是多一个陪葬的而已。”萧忆情语气冰冷,“别以为用她来威胁我会有丝毫作用。”
“萧忆情,你真是头豺狼!”仿佛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南宫无垢厉声喊着。不顾一切地将所有过往真相撕破,“为了独霸铸剑绝技,当年你命令我们灭了殷家,趁机将这个女子和铸剑绝技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