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冷得发颤。
即便卢碧茜拥着她,烈日当头,她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扶桑死了,为她而死。
扶桑这个蠢蛋,他这条命是她救的,没有她的允许,他竟敢擅自去死!便是说出来又何妨?大声的说一切都是她指使的,又何妨?何妨!他们这群贱民,可敢动她一根毫毛?
这群贱民,简直不可饶恕。
五指紧握,幂篱下的眼,狠狠盯着场中那呆呆愣愣的少女,嘴唇颤抖,牙齿磕碰,她使力,狠狠咬下。
不可饶恕。
扶桑……压抑的抽泣声全溺在口腔,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不适时的反胃声,声音不间断的响起,上气不接下气。
卢碧茜黯淡无光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惜,她半拥着云子桑,轻轻给她拍着背,造成她只是恶心的假象。
在场之人哪里见过此番情景?吓晕的都有,更别说反胃的了,云子桑的动作。便并不显得奇怪了。
许是见多了生死,宣衡镇定依旧,只是眉宇轻蹙着,想不到今日竟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静立片刻,他抬头问那两个负责押送的兵卫,道:“抓捕之时,本官曾让你们仔细检查他口鼻及周身。当时没有发现什么吗?”
兵卫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忙收起脸上的震惊,单膝跪地,垂首拱手道:“禀将军。我等在当时确实检查过他口鼻眼耳以及周身,但并没发现他掩藏毒药。”
另一兵卫也干净利落的跪下,俯身叩首道:“将军,虽如此。但犯人莫名猝死,我等有看守不利之责。请将军责罚。”
“请将军责罚。”两人齐声道,面容坚毅。
这铿锵一声,倒是叫人侧目,即便有理由。却也没有推脱分毫,铁骨铮铮。
宣衡见此,并没有说话。而是侧目看向替扶桑诊断的医师。
医师诊断完,兀自摇摇头。他起身对宣衡拱手道:“回禀大人,犯人已暴毙身亡,回天无力。其所中之毒,不发则已,一发便如此惊人,且具有如此强的腐蚀性,依老夫所见,不像是我国之药,对比医典所记,倒像是一种东楚巫毒。死者并非上场后服咬的毒丸,此毒应早就种在他体内,一旦气血上涌,便会将之催发。”
如此说来,扶桑竟然在来此之前,就已经服了毒?或者说,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将性命置之度外。
云子桑都料不到的事,扶桑怎么可能料到?只是,料不料得到结局都无妨,他早已经准备好为那人去死,随时随地。
“倒是衷心。”事已至此,宣衡也别无他法,看了扶桑一眼后,便吩咐人将他抬下去,又命人将那负责按摩的侍者带下去审问。
但其实,看着那侍者抖成筛子的模样,他心里便清楚,这样的人,虽经不住盘问,但问出的,往往也没什么用。
他负手,朗阔的眉宇轻蹙了蹙,看着人群中那头顶幂篱的女子,漆黑的眼眸深深沉沉,有几许隐匿的担忧。
云子桑弃车保帅,又逃过了一节,但以她的秉性,只怕不止不会就此罢休,还会变本加厉。
且她报复的对象,怕是……
眸光轻落到静立于场中的少女身上,眼里的光,越来越沉。
即便已谋算好了一切,他却也怕会出什么意外,无论想得再如何周全,仍旧会提心吊胆,都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把自己当做棋子时,都可以洞若观火,但将她拉入其中,却会犹豫不决。
虽然最后的决定,还是如最初一样。
倘若她知道,从她第一次颤巍巍的爬上房顶,他让她稳住别怕后,她所遇见的人事,都是别有用心的安排,她又会如何?
她好像特别在意“有关她的事情不告她”这件事儿,即便他自认为,可以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水到,渠成。既如此,又何必叫她多操一分心?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告诉她,还来得及吗?尤其是下一步,她会有危险。
云子桑安排在商场中的扶桑死了,安排在官场的卢东阳也自缢了,左膀右臂都断了,她却还能独善其身。
她休想。
谁也没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蹴鞠大会,竟然会以惨淡收场,扶桑死后,众人也没了兴致,待兵马司长史宣布结束,便各自散去了。
一个个的,神情疲惫,满脸唏嘘,脸上各有思量。
待人都散尽了后,见田蜜仍静立在原地出神,宣衡走到过去,柔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吓着了?”
田蜜缓缓眨了眨大而澄透的眸子,凝神后,见周围人群都散了,而她娘他们,还在位置上等着她,眼里具是担忧。
她垂了垂头,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事。”
脸本就只有巴掌大,再加上齐刘海和那双大的出奇的眼睛的映衬,五官就更显得小巧了,如此,脑袋垂下去,神情萎靡,叫人看着,便有些可怜巴巴的,看得人心都软了。
宣衡习惯性的想伸手,但顾忌着场地和身份,便又老实缩回去,想开口说点什么,嘴巴都张开了,那垂头失神的姑娘好像没瞧见,糯软的嗓音忽然低低的道:“娘她们都等着急了,我先走了。”
脚步顿了顿,又关切的道:“你的伤,要好生养。”
低声说罢,也不等他回话,便垂着头,从他身前走过了。神情怔怔,明显是心事重重。
他看着她静默的背影,眼里不由有丝担忧。
这次意外,到叫他意识到了,真不是任何事情,他都能完全掌控。
便如同扶桑这次,即便事前检查仔细,也照样防不胜防。
虽然她向来镇定果敢,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没什么能压垮她,但她明明,就是个粉团子般的面人儿,没杀过人见过血,会恐惧会害怕。
是啊,她也会害怕的,刚才抱着她的时候,都能感觉她几不可见的颤抖,只是那柔软的嘴唇,一直紧抿着。
可是到现在,想抽身,已来不及了。将她推到人前,推到一个那么耀眼的位置,再想藏起来,又怎么可能?
她也不会躲在谁的羽翼下生存。
正出着神,一兵卫走上前来,唤道:“将军,兵马司长史大人请您过去,说是有事商讨。”
宣衡点点头,再次看了那娇小的身影一眼,跟那兵卫走去。
田蜜回到位上,见不止原来的几人在,连做在另一处的严明吕良等人都过来了,一堆人见着她,好一番宽慰,她娘更是握着她的手不放。
好在,都不是多热情四射的人,多少关怀都不过寥寥几语,更多的,是有事就找的承诺,田蜜一一谢过,同他们走到大门,再陆续别过。
她虽然神情有些恍惚,但云子桑走时看她那恨意满满的眼神还是感觉到了,同时感觉到的是,林夫人对她们母女,好像没有开始熟稔了,林微雅倒是如常。
没想到,最后一个走的,竟会是一声不吭的阿潜。
阿潜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是请冷冷的,虽然她刚在场中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也没问候哪怕一句,反而开口便是公事——“新账法已通过德庄官府认可,并已于今日派人送往朝廷,倘若朝廷觉得有价值,便会通知你进京相商。”
进、进京?开什么玩笑!!!田蜜瞪大了眼,表情完全傻了。
阿潜看着她这幅绝对意外的表情,清逸的长眉轻蹙,满是怀疑的道:“你不会以为地方官员有权决定国家律法的更改吧?”L
☆、第两百零六章 知己知彼
阿潜的脸上,分明写着“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太不专业了”的表情!
田蜜深深的垂下了头,秀气的眉头蹙了蹙,深感前途堪忧。
政法的更改,哪里有那么简单?别说地方没有那个权力,便是到了中央,也要经过多道程序,户部内部的审判就不说了,这种事情,必然还要经过朝议。
朝议啊,满朝的文武百官,她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别说跟他们叫板了,便是腰板都不见得能打直。
京都不是地方,在地方上,一个二品官员都是土皇帝了,而在那里,王公贵族数不胜数,随便一个都可以历数自家荣耀兴衰,关系盘根错节。
在青州她有所依仗,只要是对的,当众和朝廷官员叫板都敢,但京都那种地方,没有权势,谁知道你是谁?
宣衡就曾说过,青州远离政治中心,自古又以商为主,因此思想开放,等级观念没有那么强,而京都却是皇权的中心,等级明确,规矩严明,不容挑战。
小川也说,她这样的性子,她所走的路子,在地方上能剑走偏锋,但在权利中心,绝对是还没兴起,就会被碾压成粉的节奏。
总之,从各方面分析都特别打击人,根本不给她活路。
她竟然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啊……真是烦死了,田蜜苦恼的皱着脸。
按说,这些程序她也应该知道,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闷头整理提案的时候,她脑子里竟然从没出现过京都这这两个字。
原计划里。她要做的,就是把提案整理出来,然后拜托给潜大人就可以了。至于之后诸事,便是官府内部的事儿了,顶多顶多,他们有需要的时候招她去问问话,问话的场所。也是在德庄……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她都没出过德庄半步,于是,潜意识里。就有德庄就是全部的错觉,即便理论上知道它只是昌国的一部分,还有个遥远的地方叫京都。
可是京都,那是个什么鬼啊?简直是晴天霹雳!
田蜜自认自己工作向来严谨仔细。但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么大一个问题上出这么大的问题。简直是人生一大败笔。
田蜜头疼的揉揉眉心,不死心的挣扎道:“一定要本人去吗?提交的资料如此详细,有经验的应该都能看懂吧?朝廷若真觉得有实施的可能,咱们派个专业官员去交涉不可以了吗?顶多我再单独和他细说。说明白了,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阿潜看着她如丧考妣的神情,心中如明镜似得。这个向来精明的姑娘,这一次怕是真糊涂了。
“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要推给别人去做?”阿潜的神情越加地清冷了,他毫不留情的道:“你说的方法,迄今为止没人用过,行与不行不好说。再则说,进京乃是一大幸事,若是议案当真能通过,那便是莫大的荣耀,且说不定,能有机会面圣呢?”
面圣是多大的殊荣?从来只见过趋之若鹜的,还没见过避之不及的。看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这回也是怕了吧?还知道怕就好。
“如此良机,怎能轻易放弃?”阿潜一点不委婉的拨了回去,几句话堵了她的退路:“再则说,议案毕竟是经德庄官府呈上去的,若是出了岔子,不止是你,便是整个德庄都要受牵连。难道你以为,此事分外简单,只关乎你个人利益吗?”
真是天真——阿潜就差没将这几个字出说口了,田蜜看着他的清冷睥睨的神情,额角冷汗都快出来了。
都说她伶牙俐齿,但跟潜大人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啊,下回谁再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她就请他吃烟灰去。
她今天一定是太虚弱了,所以才会被批得体无完肤……
扶着额,她再度揉了一揉,轻叹了口气。
既然今日神经衰弱,无力辩驳,那便等她精神好点再说吧。
小女子能屈能伸,田蜜向来识时务,死扛这种事儿,她可不准备干,于是,她很干脆的道:“大人请放心,小女提出的倡议,小女自会想办法解决,绝不会累及他人。况且,依大人所言,德庄官府今日才遣人入京,而青州与京都相去甚远,要等那边收到再行回复,想必得段不断的日子,我们倒不急于这一时。”
以退为进,她福身一礼,稳稳说道:“小女谢过大人提醒,定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好好准备,以保万无一失。今日若无他事,小女便告辞了。”
说罢,扶着身旁怔楞着的谭氏,再度向阿潜敛了敛身,慢慢往自家马车行去。
而阿潜看着那对母女的背影,清冷的眼眸里,若有所思。
刚才,田夫人在听到京都二字时,脸色瞬间惨白,眼里也有丝掩饰不住的惶恐,牙关紧咬才能不吭一声。
田夫人好像很害怕,不,说是恐惧也不为过,这又是为何?
正沉思着,耳边一动,忽闻身后有脚步靠近,有人似笑非笑的道:“能对我们阿潜如此视若无睹,那小姑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阿潜下场便已换回那身银色长袍,此刻紫冠束发,脸如白玉无暇,风一吹,宽袍广袖浮起,整个人都要乘风而去,端得是神风俊朗,遗世独立。
反正,路过的人,无论老少,无论男女,都会驻步观看,若不是被他周身的冷气冻着了,怕是早拥过来了。
“义父。”被打趣的阿潜神色如常,他闻声侧身,敛身唤道。
阮天德走上前来,眯眼看着远去的马车,哼道:“我瞧那姑娘神情虚弱、身体乏力,但如此状况下,你突然问她话,她都能及时做出最有利的反应。也真是不简单。”
“所以,此人更留不得。有能力的人我喜欢,可不听话的人,我难以喜欢。”说到后面一句,他狭小的眼神看向阿潜,目光锐利而无情,唇边含着笑道:“京都那边。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新法若是被魏老爷子看到,就势必会招人前去,毋庸置疑。”
他冷冷勾了勾嘴唇。目光阴沉而森冷,定定地道:“阿潜,她必须去京都。”
阿潜清涟的眸子里荡起几分疑惑,不解的道:“可送她进京。不等于送她上青云吗?”
若是新账法得以实施,她便成了这一行里程碑似得人了。后世书册,必然载名。
“那也要她有福消受才是。”阮天德一点都不担心,他狭窄的眼睛看向远处广阔的天宇,冷笑一声。道:“据我所知,云子桑曾画了那姑娘的肖像让人带去京都打探情况,可奇怪的是。直到现在,那边都没有一丝消息传来。派去的人更是音讯全无。”
“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她的身份。”阮天德笃定的推断道:“结合他们孤儿寡母背井离乡的情况来看,他们的身世,显然不太光彩。这也就是说,那姑娘一定跟京都有关系,且那关系不是依仗,而是仇敌。再说,那姑娘如此厉害都只有远远逃开的份,可见,她那仇敌,绝对惹不起。”
“所以,与其说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