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知晓。八哥啊八哥,你唱着歌,却好似在流泪。
一曲歌完,四下良久无声。
谁都晓得。那姑娘虽是在唤八哥。但她真正唤的,却是他们这些人。
快看啊,快看这凄惨景象。快看看那野外无人收拾的骸骨,看看天地间一片苍茫。
歌谣中述说的,未必是真的,但也未必完全是假的。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过多的巧合,难免不会留下刻意的痕迹。
这曲歌谣什么时候出现不好。却偏偏出现在今天,且是一夜之间,满城飘荡,事先没有一点铺垫。
显然。这是刻意的,是有人刻意要让他们听到,刻意要让他们注意到。
他们也确实注意到了。于是本以为的正常,变成了疑惑。而疑惑一旦滋生,便如野草疯长。
他们一结合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个猜测,便在心中凝结了。
最先打破堂中沉寂的,却是唱得最投入的田蜜。
她澄透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卢东阳,巴掌大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肃声说道:“于是,被警醒的诸位相约一堂,急急一提近来状况,便发现了这个共同的问题。”
田蜜缓缓看向脸色凝重的众人,最终落在卢东阳身上,沉声道:“一个人出事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作坊出事那也是一个作坊的事,可若是很多地方都出了同一件事,那就是共同的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平淡的声音后面,是那姑娘一点不平淡的眼神,她眼光太过明亮,亮如利剑,直戳他双目,声音凌冽而高亢,“小女斗胆一问,此事大人是否知情?是否与封锁城门有关?”
来了,他最担心的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一切顺利,他却分外烦躁。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说知情,她必然质问他为何知情而不采取措施,说不知情,又似乎显得他这个府伊太没用了。
恍若刚才那一剑不是划向林微雅,而是停留在自己脖子上一样,卢东阳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连说话都有些艰难,他艰难的道:“衙门早已贴出告示,封锁城门,全是因牛头山悍匪入城。连日来,本官忧心忡忡,深怕城内百姓遭其毒手,因此加派人手护卫百姓,且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这上面,实在无暇他顾。”
说到牛头山悍匪时,他下意识的看向林微雅,好在对方笑而不语,他暗自松了口气。
多么爱民如子,多么尽忠职守,多么兢兢业业,又多么,冠冕堂皇。
田蜜忍不住哼笑一声,目无表情。
她看了眼周围,见不明真相的众人或称赞他,或敬佩他,或安慰他,而他,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
她向看林微雅,而林微雅,趁着众人注意力不在他这儿,无声地对田蜜张了张嘴:“太无耻了。”
是啊,太特么无耻了!
田蜜怒了。
你喜欢装,那我就看你能装到何时好了!
田蜜怒了,但她没有轻易撕脸的习惯,她只是咧了咧嘴,露出半口白森森的牙来,打断众人的思绪,高声说道:“大人心系百姓,小女由衷佩服,只是身为在德庄城内居住的一员,小女不得不问一句——”
她微微一顿,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后,看着卢东阳,沉沉问道:“难道悍匪一日未擒,城门就一天不能开吗?”
不等众人附和,也不等卢东阳辩驳,她紧接着道:“大人,悍匪已入城好几日,您也昼夜不休的抓了好几日,但似乎,至今都未有进展。”
见卢东阳试图开口,她根本不给他机会,继续道:“小女不是反对大人的英明决定,只是城内的百姓需要到城外耕耘,城内的商贾也需要来往交易,便是咱们各大衙门的人,也时常需要出城办事。”
“可以说,城门的畅通,是我们生活的保障。”清脆嘹亮的声音高高扬起,重重落下,那姑娘一双澄亮的眼睛凌冽坚韧,定定的看着高位上的人,加重语气道:“更何况,现在我们的同胞不知所踪,城内遍寻不到。”
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发哽,只是她脊梁笔直,坚挺的撑着。
少女的声音,铿锵有力,慷慨激昂,渲染力十足,听得在场之人,莫不动容。
从一开始就退而居之的徐天福,此刻出人意料的轻拍了拍田蜜的肩膀,站出来,坦然对着卢东阳道:“大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和田姑娘的学子不见,心中自是焦急万分,因此言辞上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只是田姑娘所言,字字句句,皆是鄙人心声,望大人悉知。”
田蜜这话,确实有不敬之处,虽然情有可原,但卢东阳若想死咬不放,先定个以下犯上之罪再来探讨,也不是不可以。但徐天福这么一道歉,再这么一请愿,他再计较,那就是小肚鸡肠了。
徐师不想她惹祸上身,田蜜明白,只是徐师不知道,她和卢东阳的梁子,结了不是一根两根,他是不可能不跟她计较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怕痒。
徐天福先一步,林微雅也不慢,此时此刻,他声音里不见半分黏稠,清爽高亢,“田姑娘说的,也正是在下想说的。大人,牛头山悍匪重要,老百姓的命更重要。城门一关,城内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货物无法畅通,百姓生活得不到保障,如此几日尚可,时间一久,城内物资必然难以为继,届时,市场混乱,人心惶恐,后果无法设想。”
他双手一拱,长身一拜,朗声道:“请大人大开方便之门,让我等能出城寻找同胞。”
青州霸主,众望所归,他俯身请愿,那愿又是众人之愿,众人又岂有不追随之理?
即刻,在站之人纷纷俯身,长拜不起,齐声道:“请大人大开方便之门,让我等能出城寻找同胞。”
上下一心,其利断金。
比鼓声还要荡气回肠的人声撞击着耳膜,一下一下,将卢东阳心中的巨石砸落,他只觉得心中一痛,一阵耳鸣传来,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耳畔突突的心跳。
他撑不住了。
卢东阳强撑着案几站起身来,身子竟摇晃了一下。
他摆手让前来搀扶的人退下后,抬起一张强悍不在,唯剩苍白的脸,用那双凌厉不在,染满了悲凉的眼,看着众人,点着头,大声道:“好!好!我德庄子民如此有情有义,本官欣慰不已,便是即刻伏黄泉去向那些可怜人请罪,也走的安心了。”
“都是本官的错,是本官力有不及,护不了他们,也是本官怕引起全城恐慌,怕更多无辜者受累,所以忍痛下令,将他们弃之荒野,让他们自生自灭。”卢东阳垂案痛哭,涕泪纵横,情绪之激动,几度伏倒在案。
有人不忍,上前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艰难地爬起来,看着怔怔地看着他的众人,仰头闭目,哽咽道:“众所周知,近年来朝廷一边加重赋税,一边不断压缩各地财政支出,青州更是首当其中。”
众人无声垂头,这一点,他们当然知道,一道增税指令,闹起粮荒,差点铸成大祸。
卢东阳似是在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待他平静一点,睁开眼来,沉痛的看着众人,用尽量平稳的声音,涩声道:“你们难过,我知道,可我也难过,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要维持一个城池的秩序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你们不知道这些人力物力需要耗费多少钱财物资,你们不知道这些钱财物资有多来之不易。”L
☆、第一百五十七章 纸包不住火
“你们不知道,不知道王朝的预算有多紧张,不知道我每天为了让每一分钱发挥最大的效用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不知道我耗尽心血后,只能无助的看着自己的百姓在自己眼一点点前走向消亡有多崩溃。”
他近乎崩溃的瘫坐在位置上,嘲讽一笑,双手使劲的捂住脸,从指缝里喃喃出声:“可是又有何法?我也只能撑着,只能力求把损失降到最低。”
“好,现在好了,这样也好,你们知道了也好,他们也不用孤单上路,不会‘天地无知’。”卢东阳幽幽说完,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招手,让衙役扶他起来,对完全呆愣掉的众人,点头道:“走吧,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吧。徐师说的好啊,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一日为官,终身是父。”
被衙役搀扶着的卢东阳,肩膀如被压垮了般佝偻着,他步履蹒跚,行进艰难,却十分倔强的撑着。
好像他倒了,整个德庄就要跟着倒似得。
卢东阳在德庄众人的眼里,从来都是集贵气与傲气为一体的,他们从没有见过他如此颓丧的神情,更没有见过他有半分的示弱,这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他们看见了他的虚弱。
从他的话语中,他们已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也知道他只怕摊上了大事,可是,他也有他的悲痛,他的无奈,他的考虑,他的迫不得已,他是为了大多数的安危,不是为了自己。
再说,此时此刻,谁又有那个心情去责备他?
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紧跟着卢东阳,众人沉默的往前走。
谁也没看到,‘悲痛万分’的卢东阳,在经过田蜜和林微雅身边时,那冷冽的嘴角,诡异一扬,那眼里哪里是泪光。分明就是刀光。
田蜜紧紧的咬着肉乎的下唇。林微雅和徐天福一人一手,稳稳的搭在她肩上。
看着众人拥簇着卢东阳走远,田蜜转头看向身边两人。苍白的嘴唇咧了咧,大大的瞳孔幽深地有些骇人,她掀眉道:“怎么,你们以为我要扑上去跟他拼命?”
两人看她这幅神色。默契的把那个‘是’字吞回肚子里。
瞧这模样,难道不是?
田蜜摇摇头。双眼微眯,森森地看着卢东阳得背影,一边将两只胳膊从两人掌下解救出来,一边哼笑道:“他也值得我拿命去拼?我这条命。虽不金贵,但我自个儿可宝贝着,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用在实处。哪有闲情耗在他身上?”
见她如此明白,两人总算是完全放下心来。松开了她。
“走吧,我倒想看看如山铁证面前,他还要如何自圆其说。”田蜜说罢,当先跟上,两人随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从府衙出去,往城门行去,一路上,惹得路人频频来看,待解释清楚缘由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至城门,已成滔天之势。
而领头之人,脸却僵硬如石,铁青一片。
卢东阳看着眼前巍峨的城墙,坚固的城门,那心,揪一把都能揪出血水来。
见过自己带着人来揭自己的丑事的吗?拜那两人所赐,他就是。
卢东阳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方将手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只是五指僵硬,定在那里,怎么也挥不下去。
怎么能轻易挥手?这个决定一下,他怕是要身败名裂。这一世英名,将由他亲手葬送。他好不甘呐。
可身后千万双眼,如千万支利剑,就那么抵在他脊梁骨上,逼着他就范。
声名,权势,性命。
卢东阳仰头,缓缓闭上眼睛。
林微雅,田蜜,你们等着,今日之耻,他日必定双倍奉还!
高高扬起的手,重重一落。
“吱、呀——”一声,厚重而低沉,如同从虚空传来的割裂声,刺耳如警鸣,闻者莫不心生敬畏。
巍峨的城墙下,飞扬的尘土中,一束光割裂空间,投射进来,且越来越宽广,越来越明亮。
明亮地刺目的光芒里,起先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是忽然之间,突然聚集了一群人,他们张牙舞爪,疯狂冲击着护城卫兵搭建起的防线,群魔乱舞,简直犹如地狱幽灵。
城内的人,惊骇的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领头的卢东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是一群衣衫褴褛,容颜枯槁的人,他们不是什么地狱幽灵,只是一群看到曙光的平民百姓罢了。
数不清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了,没有医者,没有药物,没有米粮,没有希望。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生的希望,自是向那个方向伸长了手。
“大人,卢大人,求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大人,求你救救我们,不要抛弃我们。”
“大人,求你了……”
卢东阳一双鹰眸,就这样看着挣扎在护卫线以外的众人,看着他们苦苦哀求,看着他们泪流满面。
可是他啊,早就心硬如铁了,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别人?
别怪他,要怪就怪那两人,若非他们步步紧逼,他哪里能冷心至此?至少至少,他会赏两个馒头,让他们去抢。
在他们殷殷祈求中,他免开金口,却是对兵卫们道:“守住阵线,莫让他们冲进来,以免祸及他人。”
以免祸及他人。
就这样?
一直大睁着澄澈的眸子,怔怔看着眼前景象的田蜜,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卢东阳。
这是多少条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啊,一句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危,就可以生生将他们牺牲吗?
什么都不做,看着他们去死。
她做不到。
看不见也就罢了,可看见了,怎么可以当做没看见?
必须要做点什么,即便是徒劳无功,也好过就那么等待死亡。
不求一将功成,但求问心无愧。
卢东阳敏感的感觉到了那姑娘异样的目光,他心中下意识的警惕起来,不对。
他的感觉没有错,只见那姑娘扬起头来,大而空透的眸子定定锁住他,凛然开口道:“大人说病疫是突发情况,不在朝廷的预算范围内,因此无钱救治。小女斗胆一问,既然是突发,大人又是否及时上报京都,请求朝廷支援?小女相信,今上若知晓他的子民生活在如此水深火热的环境里,必然痛之怜之,竭力救之。”
上报京都,卢东阳脸色又是一变,在他的辖地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就是说他治理不当、能力不足吗?上报这种事情,其实就无异于请罪。
再说了,陛下现今求财若渴,正想尽办法聚集钱财,又怎会愿意拿出去?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助陛下征集钱财已是不利,如今若再伸手问他要钱,他该如何看他?不,他万万不能让陛下烦忧。
是的,他根本没有上报朝廷,一直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