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等五人坐在廊下赏雪。巴掌大的小瓷炉上燃着香,袅袅的烟散漫四周。长生想到了去年此时在紫府的情形,思乡的情绪直如旋转的雪花坠落,细密地覆盖整个大地。
“少爷,我们几时能回京城?”左格尔斜睨了紫颜。又是一张新的容颜,始终是扬了笑的脸,如从心底开出的花。“我猜先生尚有未完的事,”他像藏起尾巴的狐狸狡猾地笑,“这一路珍宝无数,没遇见怎舍得罢手?”长生白他一眼,“你自个儿贪心,别拖上我家少爷。”紫颜叹了口气,盈盈笑意里流出一抹调皮,“我也是贪心的人呢……据说北荒有种神奇的矿石,用它制成的刀切割肌肤,不会疼。”长生撇嘴道:“这有什么,喝一滴葵苏液就行。”左格尔道:“是昆吾的切玉刀?”紫颜摇头,“切玉刀以石成铁,切玉如蜡,的确无比锋利,可惜仍是凡物。我说的东西比它更妙,非但伤人不疼,甚至不会流血。”左格尔一愣,道:“荒谬!世上怎有这种妖异之物?”他虽说不信,眼里已点燃了渴望,熊熊地焦灼燃烧。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了吧?”长生设想那把从不沾染鲜血的刀,如惊世绝艳的杀手,一击而中,千里不留行。它高傲得不想留有一丝世间俗气,因此血腥也无从上身。又或者,它实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隐者,内心厌恶纷繁的厮杀,偏偏被人当作了绝命的利器,奔波于修罗地狱。说到底,刀是不想杀人的,最夺命的只有人心。
紫颜看出长生的心思,微笑道:“如果,这是我手中的一柄易容刀,又如何?”长生“哎呀”地叫了一声,惊喜站起。他是傻子呵,提起刀想的都是打打杀杀,少爷可以用它救人呢。他的心欢喜起来,兴高采烈地道:“要是找着了这种宝贝,我们做齐一套工具,不,两套,从此纵横天下。”侧侧眼波流转,笑道:“你终于想凭易容术纵横天下了?”长生道:“上了贼船,马马虎虎只好坐下去。”侧侧道:“咦,上回救了若鳐人,你开始有点易容师的样子了呢。”长生像是没有听见,又仿佛听见了却神游天外,他怔忡地凝视一片雪的降落,兜兜转转,回旋中有宿命与挣扎,最后落地的刹那,终于变得坦然。
“像少爷这般活着,就会很快乐了。”他扬起脸,深深的眸子里是单纯的笑。
紫颜的眉遽然地一抖,像被寒气冻伤,他吃吃地笑了两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孩子话。”左格尔忍不住开口:“先生说的那样东西,莫非就在苍尧?”紫颜点头,“在方河集,我花了不少银子,打听到这个消息。以前和姽婳寻这样东西寻了很久,始终是捕风捉影,今次倒是有点像模像样了。”长生和侧侧面面相觑,原来当日他去方河集为的是这个。
左格尔道:“苍尧有的是矿石,还是成品?此地历代国王都好收集珍宝,说不定藏有成品。”紫颜淡淡地道:“传说七年前,这里秘密处决过一个要犯,当时国王心生不忍,为了免除他的痛苦,就用那把刀让他平静死去。验尸的仵作和为他装殓的人,亲眼看见他身上没有一滴血迹,然而头颅已和身子分作两截。整个事件说得有鼻子有眼,我自然要来瞧瞧。”左格尔道:“既是朝廷处决要犯,定能查得出来。先生不急,我这就去打听。”不等紫颜答应,怀里揣着一把金银去了。长生望了他的背影偷笑,心想少爷已说过此事极为隐秘,左格尔即便花光了金钱,也无法从不知情者那里套出话来。
侧侧惦着奇特的流亡公主,拉了紫颜道:“你随我去城外看热闹可好?我猜千姿也会在,说不定她可能是他未来的媳妇儿。”萤火和长生竖直了耳朵,留意地听紫颜如何说,眩目的奇兽和魅惑的女子,不是随处可见的。
紫颜狡黠地眨眼,食指放于唇上,轻轻地道:“据我所知,那把刀就在王宫内,今次,是我们求千姿的时候了呢。”“啊!”长生叫道,“那……少爷岂不是又要受他胁迫?不是偷东西就是偷猎,他有求于人已那般讨厌,更不用说是我们求他。”紫颜呵呵一笑,撑伞走进了雪地,明丽的身影像珠宝在白蒙蒙的天地里闪光。
“和我一起来吧。”公主的金帐外是一圈钢索围拢的兽栏,兽鸣嘶吼时常可闻,又有一班持刀的男女左右护卫,观望多时后百姓不得不散去。兰伽的骑士们守在帐外不曾下马,兵器亦擎在手中,巍然可畏,不苟言笑。雪花落满铁甲,渐渐将他们的肩头染上一层白霜。
众人在帐外没看见千姿的白马,紫颜含笑觑了侧侧一眼,侧侧耸肩以对。那位骄傲的太子殿下,怕是不耻于与王弟为伍,即使未来国王的预言听来有板有眼。
金帐内,娇脆的笑声频频传来,紫颜递了名帖,笑声顿变惊叹,门口的帷帐倏地拉开。
紫颜四人鱼贯而入,兰伽坐在雀金呢织就的毡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纤腰蒙面的公主。离他一丈之外,公主聚精会神地凝望缓缓步入的紫颜,露出深思的神色。
“蒙索那难女桫椤,见过紫先生。”公主首先说话,天青色的眸子将人的思绪勾至遥远的海洋。透明的纱罗映出她高挑的鼻子和娇艳的嘴唇,一阵环佩之声清脆响过,紫藤香气随之钻孔入窍,拂之不去。
蒙索那是北荒三十六国之外的一个偏远城邦,以出产金矿和制造琉璃出名,时有动乱发生。紫颜望见她脖间挂着的琉璃坠子,色如寒冰,轻轻一摇,又炫出七彩火焰光芒,正是蒙索那独有的“水火百炼”工艺。
众人亦看清了兰伽,五官精致的王族少年,风姿高雅,眉眼很像千姿,唯有脸小了一圈,多出点异样的坚忍。少年看也不看他们,径自对了桫椤说道:“公主和这些流民客气什么,打扰了我们的清净。”桫椤向紫颜欠了欠身,站起来为他引席,兰伽拧眉冷对,随了她将目光移向紫颜。直至瞳中现出那个超逸的身影,他僵直的表情终于松动。
紫颜大大咧咧地坐在尊位,侧侧、长生、萤火在他身后坐定。兰伽收回目光,对了桫椤笑道:“对了,说到哪里了,关于那个咒语,公主能不能说详细些?”桫椤美目流盼,“有紫先生在,看来非说不可。先生有兴趣听么?我梦到的一个预言。”紫颜道:“愿闻其详。”琉璃坠星芒闪耀,像混了颜色的泪,有了更多的座上客,这眼泪似乎也欢乐起来,溜溜划过一道光。
“蒙索那是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传说月圆之夜做的梦就会灵验。”桫椤的眼神空茫地注视上空,尽管高处是帐顶的金色花纹,但她仿佛望见神明出现,虔诚地合起了双手,“在我满十六岁的那个月夜,天神指示我到苍尧寻找我的夫婿,他将是苍尧的一国之君,同时也会是主宰北荒的霸主。为此,父王给予我一支队伍,嘱咐我踏上北荒的疆土,找寻值得相伴一生的男子。”“从蒙索那而来,公主想来吃了不少苦。”紫颜若有所思,觊觎她美色和财富的人应不在少数,能走到这里算是很有本事。
桫椤淡然一笑,脖间的那滴泪却在叹息,“我的苦不值一提,父王才是那个不幸的人。在我离国之后,表哥塔利篡夺了王位,拘禁了我父王。只有找到我的夫婿……北荒的强者,我才能重归蒙索那救出父王。其实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别的,是沿途的人们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以为我编织了谎言想要得到权势……”她忧伤地一笑,面纱下传出无奈的感叹,“好在我要找的只是苍尧的国王,与北荒诸国无关。”“公主多虑了,无论是谁,遇见公主都会倾力相助。”兰伽突然插话,炯炯双眼里有着临阵拔刀的勇气,“公主先前提到亚狮王朝的君主曾派兵远送,可见北荒也有识大体的人,并非全是无知小民。至于那个咒语……”桫椤嫣然一笑,兰花指捏起案上的鎏金仙鹤杯,撩起面纱抿了一小口。清冽的酒水漾过玫红的樱唇,兰伽禁不住呆呆地道:“好酒。”长生面红耳赤,躲在紫颜身后偷觑,萤火只觉燥热,拿了酒盅往喉间直倒。侧侧扯着紫颜的袖子,轻声问道:“你上回可到过蒙索那?亚狮王朝又在何处?”桫椤放下酒杯,幽幽地续道:“不必提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他们贪图什么,我心知肚明。当我寻到挚爱的男子,他将会和我一起打开蒙索那的祝福之盒,那里收有王宫宝藏的埋藏地,只有一个未知的咒语可以解开盒子的奥秘。我表哥想得到它,因此才不敢杀了我父王,反而宣称他在等我回去就任王后。亚狮的君王想得到它,才会一路奉迎,不辞千里派兵遥遥护送。这些男人不是真心地要爱我,他们爱的是世间最普通的东西。”“咒语……果然连公主也不知道?”兰伽失望地垂下了眼。
“不知道。但和那个人在一起时,当我们互相爱上彼此,就会明白。”桫椤莞尔一笑,对了兰伽道,“王子是个有耐心的人么?”“还不错。”“王子进帐时说,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如果王子真会成为未来的国王,到时你一定会知道那个咒语是怎样的。”兰伽自信地微笑,在长生眼里,他不过是得了果子就满足的孩童,很容易哄骗。长生看着王子,忽然觉得这该是紫颜的想法,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以易容师悲悯的眼光。于是他偷暼了一眼少爷,不动声色的一张容颜,无悲无喜地注视。长生便又自我安慰,起码比起过去,他已不再惑于眼前浮华的表面,尽管离少爷还有那么不长不短的距离。
“那个预言……”桫椤转向紫颜,眼角狡黠地弯着。长生预感到她要说出不妙的话,心一拎,听见桫椤说道:“或许,紫先生也可能是苍尧的国王,未来之事又有谁知道呢?”紫颜尚未回答,兰伽已倏地站起,马鞭重重地刷过面前几案,将它击成两半。
“父王的位子,不是人人能坐的。”他再也掩饰不住骄横的神色,狠狠地瞪着紫颜,像欲食人的猛兽,“这天下够资格和我争的,只有一个人,其余都是杂碎!不管你有什么来头,敢动苍尧王座,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紫颜静若止水,处变不惊地直视兰伽。少年扣紧了马鞭,激怒的神色在对峙中慢慢散退,眼中仍有余愠。他转过身,向桫椤点头告别,不等公主相劝,径自大踏步地走出帐子。
“我会回来证明给你看。”兰伽丢下一句话,与众骑消失在风雪中。
“不像个有耐心的孩子呢。”紫颜掩口失笑,对了侧侧说,“不过千姿也是如此,许是家传的特色。”长生在旁凑趣道:“要是少爷进帐时扮成千姿吓他,那就有好戏可瞧了。”侧侧一笑,望了这对唯恐天下不乱的师徒,悠悠地对紫颜道:“我倒不介意有个坐上王位的朋友。”长生小声地道:“苍尧国国王是要娶公主的!”紫颜但笑不言。萤火听了,直直地望了她看,侧侧微嗔道:“看什么,我又没说错,只可惜是没盼头的事,发发白日梦罢了。”她那厢眉目流转,尽收入桫椤眼中。公主略带遗憾地凝视紫颜,一人有一人的缘分,玩笑终当不得真。
“先生来寻我,是为了何事?”桫椤知道紫颜所图并不在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公主于苍尧是客,在下亦是,不过顺路拜访打个招呼。叨扰多时,正想告辞。”紫颜站起,拉直了衣襟,“承千姿殿下盛情,在下就住在天渊庭,公主若是有暇,尽可过来走动。我那里颇有些奇技淫巧之物,或能入得了公主的眼。”桫椤见他来去匆匆,神情一黯,听到最后又是一笑,玉手前伸递向紫颜。
“若没有那个梦,先生将是我期望追寻的那人。”侧侧睁大眼盯住紫颜。他熟视无睹地握了握桫椤的手,依旧是无所用心的笑容,细看时魅惑入骨,恍神了,又觉得他若即若离,如抓不住的云。
桫椤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心震了震,一脸惊异地望了他。为什么,他心底竟有如此的哀伤?桫椤低下头去,不让紫颜察觉她眼中的混乱。紫颜感到恍惚间掠过支离破碎的记忆,像止不住飞泻的瀑布,溅玉飞珠,急急定住心神,松开桫椤的手。
这个女子,绝不简单。
回到天渊庭时,长生发觉萤火半途上不见了,猜是紫颜派了他差事,不由有几分嫉妒。不多时左格尔回来,一脸喜色地道:“好消息,好消息!”他两眼放着光,见了紫颜就道:“先生说得对,那宝贝果然在王宫里,不过已经不是一把刀,而是磨成了剪子。”“剪子?”紫颜三人异口同声地问,均觉奇怪。
“王后喜欢女红,又怕会伤手,居然把宝刀磨制成了剪子,切布裁衣消遣!”左格尔愤愤不平地摇头,“暴殄天物哪!我还听说,王后特别喜欢这把剪子,说要当传家宝留传下去,真是太可笑了。稀世的宝刀,叫一个女人毁了,唉!”侧侧笑逐颜开地招呼紫颜:“随你用什么去换,我要这把剪子。”紫颜面露难色,侧侧又道:“凭你和千姿的交情,让他偷一把剪子有何难。唔,今次他特意供着你,想必也有所求,等他开口后,你就帮我要这把剪子……反正你本来就想得到手。”紫颜点头,“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这是我想要之物,只要到手了,拿去请丹眉大师看一看,兴许能明白是何种矿石,再打个十七八件的出来。”侧侧秀眉一弯,忍不住偷笑,原来他心里是这个贼主意。
左格尔叹道:“说得容易,可如何能弄到手?如今王后在苍尧权力最大,那太子千姿像个摆设,恐怕难以从他手上换到这宝贝。”紫颜沉吟,“和千姿交换,不如和王后直接交易,可惜我手上有的,除了必须之物便都是俗物,未必有她看得上眼的。”侧侧想到朱弦,那般珍奇希罕以几钱论重量的宝物,千姿曾拿来做了一整身的衣服。苍尧号称北荒最富饶的国度,紫颜在此搜罗的奇物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若是此刻仍在京城,若是紫府的珍宝没有赠予艾冰夫妇,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
“唉,连我也有点想念艾冰、红豆了。”侧侧叹气说,“你当初真是太大方。”紫颜神秘地一笑,“好人必有好报,也不是全无法子。”侧侧望了他道:“你说,又要凭空玩什么把戏?”这时萤火去而复返进了屋,长生眼尖,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