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请看,远处灯火通明处,就是霁天阁。”
众师抬头眺望,隔了三、四里地,依旧能嗅见沁人的香气自霁天阁迤逦而来。星星点点的灯火很快近了,眼前光芒大盛,满目是朱柱碧瓦,石磴云屏。娇俏的侍女身穿彩绫绣缎,手捧明月盘,鱼贯而出,盘上珍馐佳酿,香气缭绕勾人馋涎。
皎镜哈哈大笑,“是蒹葭大师亲酿的龙须酒!”墟葬纵步赶上,美酒佳人,令他双眼迷离,一时不知贪恋哪个才好。
“看来师父已准备了一席盛宴。”姽婳恭敬地一拜,引众师入内。
忽而一阵金色香风,众师看见群星拱月,六名锦衣弟子护了蒹葭出现。阳阿子、璧月、丹眉、墟葬、皎镜五人连忙施礼,傅传红与青鸾不认得蒹葭,闻言也低头行礼。
姽婳喊道:“师父,徒儿回来啦!”蒹葭但笑不语。
墟葬微觉不对,回首看见紫颜束手站了,便来拉他,“过来,这是蒹葭大师。”
紫颜笑道:“大师你中招啦!”墟葬一激灵,醒过神,发觉仍在木船之上。姽婳言笑晏晏,指尖拈了一只掌心小炉,暗暗熏着秘香,众师座下更有她放置的香丸。墟葬细看去,那只炉形制奇特,依稀有古奥纹样及铭文,猛地一闻竟飘来酒肉香味。
紫颜跟了姽婳大半年,对她用香的路数已然熟悉,早在姽婳起身时就闭了呼吸,守得灵台清明,从头至尾目睹了她惑人的把戏。今次的迷魂香及百味香,能使人产生幻觉,加上她故意用言语引导,众师乍一接触,不免着了道。
这期间唯有夙夜饶有兴致,欣赏姽婳的所作所为,当香阵中的种种香气袭来时,他手持青鸾赠的香囊喃喃自语。袅袅香烟突然像是遇到了惊吓,陡然折回了头,不敢再靠近他周身。
紫颜遂轻笑道:“看来真是一件好法器。”
夙夜道:“我送你的玉麒麟也是法宝,只是你不懂运用。”
“莫非要用咒语?你教我罢。”
“不想收你为徒。”夙夜仿佛在黑暗中眯起了眼睛,嗅了嗅香囊里镇定心神的香,“如果可以,成为我的对手。”
回望迷失在香阵中的众师,夙夜的身影,撑满整个黑夜。
墟葬清醒后,皎镜也从迷境中走出,抓了怀中的药丸猛吸了口气,神清气爽,冲了姽婳扮鬼脸。姽婳将手指在唇边一嘘,想再多捉弄众师片刻。璧月呵呵笑道:“好在真的蒹葭大师不会那么安静出迎。”与丹眉等人一齐望了姽婳。
傅传红兀自愣神道:“咦,人都去哪里了……怎么还在船上?”青鸾红了脸,扯他的袖子,无奈地道:“我们上当啦。”傅传红懵懂地摸头,“哦?”
姽婳朝众人一拜,说道:“小女子逾礼处,尚请诸位海涵。我的香阵到底不是法术,没办法让诸位久陷。”
傅传红赞道:“但真的煞有介事,我完全被骗过了!”青鸾噗哧一笑,姽婳道:“你是画师,连虚实也分不出,功力真有点逊。”傅传红忙点头:“是,是,学无止境,单凭这一点,我就要好好学下去。”他如此客气老实,姽婳不忍再说,斜睨了紫颜与夙夜一眼。如今这结局差强人意,本来就知道瞒不过灵法师,紫颜算是半个徒弟,这两人躲过去情有可原。
被迷惑的船夫如从梦中惊醒,木船缓缓前行。漫天的萤火,渐渐消逝在空茫夜色中,两岸恢复了清冷的样貌。唯有不远处的霁天阁,如一截幽香内敛的千年沉香木,在寂寂黑夜里隐着光华。
心焰
不可说的心事,如香缓烧,漫过眉梢。
她笑说,不过是因风吹皱了眉黛,换得这一记轻颦。
近看霁天阁,遍植松柏花树,楼阁掩映在繁茂枝叶之间,隐约亮了灯火。莫名的香气,自下船起围绕周身,散之不去。姽婳快步走在前面,紫颜从步子里看出与以往微妙的不同,不免思索起她请众师前来的用意。
霁天阁弟子恭敬相迎,七色丝衣如姑射仙人,缥缈出尘。这七人见了姽婳,齐声叫“阁主”;姽婳淡然应了,问明各师门下弟子已到后,笑了向众师介绍师弟妹的名字。
“师父呢,怎不见她?”
“蒹葭师父闭关炼香,阁主恐怕要明日才能见了。”
姽婳微微失望,旋即回望夙夜,笑道:“不怕,我自有法子可以见她。”
众人沿了长廊往里走,姽婳云裳飘拂独自在前,紫颜望了她的背影出神。傅传红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对紫颜指点霁天阁的建筑。一旁墟葬听见,笑道:“这些楼阁是我师父看的风水,璧月大师画的图样,若是攀到那边的娑婆山顶往下望,能看到一个太极八卦图,其中阴阳双眼就是两座主楼:霁天阁、藏香房。”
傅传红听得认真,点头道:“原来姽婳姑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紫颜道:“姽婳出身龙檀院,后来才拜在蒹葭大师门下。”傅传红道:“哦?我倒听过龙檀院的名声,传说……仿佛是不收女徒的?”他说着说着,脸色微变。紫颜知他心思,笑道:“放心,姽婳的女儿身可不是易容来的。龙檀院不收正式入门的女弟子,但会收留对制香有天分的女孩儿采集香料,姽婳最初在那里呆过一段时日。”
“难怪她扮男装不露破绽,是在龙檀院呆过……”傅传红欢慰轻笑,不知想到什么,一个人兀自咧开嘴乐着。
已近夜半。
到了客房,姽婳将众师住处安置妥当,特意来寻夙夜。她拿出当日他给的灵符,道:“这符咒如何用?”夙夜道:“你一试即知,不必问我。”姽婳将信将疑,从黑色丝囊里取出符咒,上面写了一句浅显的咒文。
姽婳在夙夜面前依文念了,手中黄符蓦地化成灰烬。她双眼模糊,定睛再看时,仿佛笼在一个透明气泡里,与触手可及的夙夜隔了一层。夙夜道:“这道符一个时辰即解,你快寻蒹葭大师去吧。”
姽婳心念稍动,身形向前疾移,当真就离地一尺飞了起来。经过几个值夜弟子,众人视而不见,未曾有丝毫诧异。姽婳大喜过望,知这道穿地符有隐身的功效,越发抖擞精神,一心要给师父一个惊喜。
霁天阁众人炼制新香时,无不涤净身心,全心投入地在静室中留上一日。好在此刻时日已晚,姽婳推算师父理应制香完毕,偷进静室并不会毁掉成香。她一向我行我素,临到藏香房前,转念一想,一个时辰久得很,不妨先去众师房中巡视一圈。
她心念未已,人掠至紫颜屋外,刚在想能否穿墙而过,人已轻轻移进了房中。灯火尽暗,床帐垂下,紫颜显是睡了,香几上犹自燃了一柱檀香。
姽婳将紫颜的靴子收了,藏在靠窗的湘妃竹柜里,犹豫片刻,去掀帐子。不料紫颜比她先一步撩开帐子,怔怔地坐直了身。暗室独处,姽婳不免脸红,刚想解释,想到他该看不见自己,又忍住了。紫颜狐疑地向她立身处望了望,姽婳辨不清他的表情,见他没有尖叫,便一动不动等他睡回床上。
“唉。”紫颜半是叹息,半是吐气,一声长音悠然曳过。她心一跳,莫非被发现了?紫颜倒头睡下。她舒了口气,抽走紫颜的花罗外衣,想了想,蹑手蹑脚地扔到了床顶的架子上。
捣乱完毕,姽婳心满意足飞出门去,明日一早来看紫颜的无措,会很有趣吧。
她走后没多久,紫颜慢吞吞地踮脚下地,先取回靴子,接着搬来雕花圈椅,站在上面捞回了外衣。收拾完毕,他坐在床头望了姽婳消失的方向,撑头冥想。
“今趟姽婳被夙夜骗惨了。”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暗暗地在心底接了一句,“可我就是不说。”心安理得地躺倒。
在紫颜处小试牛刀成功,姽婳踌躇满志。绕到傅传红的门外,顿了顿,径直掠过,往青鸾屋里去了。青鸾对镜卸妆,妆台上放了一只彩绣穿珠的首饰盒,灯火下金灿灿的。姽婳挨到她身边,青鸾梳头的手突然不动。
“姑娘,热水来了。”文绣坊的一名少女身穿蓝绸夹衣,端了铜水盆进屋。
姽婳回头看去,蓝衣少女熟视无睹地将水盆放在一边方桌上,并没有发觉屋里多了一人。青鸾笑吟吟走过来,浸下一方帕子。蓝衣少女连忙帮她挽起镶金滚边的袖子,又替她将两鬓的青丝拢起,用簪花别住。
姽婳见青鸾背对自己,顺手拾起妆台上的首饰盒,里外观赏了一遍。文绣坊的绣品当真美不胜收,她心中赞了一声,不舍地放了回去。
青鸾擦净了脸,蓝衣少女递上葵花镜。她佯作照镜,瞥见姽婳的举动,不动声色地取下簪花,叫蓝衣少女,“放到台子上去。”姽婳正想拿青鸾的银钗看,闻言立即缩手。毕竟不是来装神弄鬼,思忖青鸾处无甚可玩,勉强又捱了一阵,终于飘出了门。
“好险,我以为姑娘屋里进贼了呢。”蓝衣少女在姽婳走后,拍了胸口道。
青鸾沉吟道:“若非看清是姽婳,我差点就要出手。”
“既是姽婳大师来了,姑娘为何不让我出声?”
青鸾笑道:“你没见她浮在半空,自然用了法术。我瞧她容止诡秘得意,想是不知道我们已看破,不如随她高兴好了。”
蓝衣少女偷笑,“姽婳大师真是奇怪,莫非刚开始修炼法术,连露出马脚也不知道?”
“好在我当时想到了夙夜,”青鸾绞帕子的手忽然停了,“法术……真不可以乱用。”
蓝衣少女一怔,“姑娘,你是在批评夙夜大师传授法术给姽婳大师么?”
青鸾拿起绞干的帕子,轻拭脸颊,笑道:“什么这个大师、那个大师的,夜深了,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去睡吧。”心头浮起夙夜神秘的面容,他是否预见到姽婳要做的事,特意如此安排?
莫测的人心。倘若全部看透了,也是了无生趣。青鸾微笑着摸出针线,挑亮灯芯,凝神缝下了一针。
藏香房前的月光,如从天而泻的一袭雪白丝缎,姽婳在房外停下,仰头望月光笼罩的房子,有淡淡的欢喜渗出心底。青赤莲、白胶、(又鸟)舌、龙脑、夜月、青木、马牙、堆鸿,诸香自门窗缝隙里扑面迎来,熟稔的香味仿佛在招呼归来的她,带了调皮亲切的笑意。
回想十师会的种种,那些新鲜刺激热闹,她困在霁天阁时想感受的自由,都不如重回这里,静静地闻她喜爱的香。
悄然飞身进了房,蒹葭守了一只天青五足熏炉在试香。鸦鬓如云,纱衣如霞,背影娴静优雅,姽婳望得久了,忍不住在不远处跪了,恭敬磕了一个响头。
香烟曼妙地绕过她的身体,像温柔的手托她起身。姽婳见烟气穿进了符咒幻化出的圈子里,略略一惊,继而嗅出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香气。青涩微酸,品久了舌尖便咂出苦意,但很快就苦尽甘来,有清香矜持地飘至。姽婳的心境跟了一悲一喜,以为到了尽头,却不料悲喜交错夹杂,诸多感受繁复地叠加在了一处,想要说清究竟哪几种香杂糅了,刚有头绪,它已遁去。
姽婳自叹不如,垂手站在蒹葭身后,竟忘了来时的本意。
蒹葭站起身,行过姽婳身前,把手中剩余的香放到了镂空雕漆的香盒中,提笔在悬系着的绢上写道:“姽婳”。
姽婳蓦地愣住,这是她的身命香,师父连夜炼制的是送给她的香品。拼命忍住涌上心头的感动,趁蒹葭走回香炉边,她掀开了香盒。
香气倾盒而出。
蒹葭回转头,灵动的眸子直直地凝视姽婳,噗哧笑出声来,道:“是兜香的徒弟给你的灵符?”
姽婳不知蒹葭是看见了自己,还是她冒失揭开香盒露了马脚,手忙脚乱合上盖子。蒹葭大笑道:“好啦,你过来,你和我当年吃的亏一样,被他们师徒耍了。”
姽婳大窘,周身透明的泡沫在一念间烟消云散,她老实地向蒹葭行了礼,道:“徒儿回来了,向师父请安。”
蒹葭一脸笑意,她的容貌只比姽婳大了几岁,双眸清澈,不染点尘。“你进房时我真没看见,想是你那时心思纯良,符咒起了隐身的作用。”蒹葭说着说着,笑了两声,“装符咒的带子留着吗?”
姽婳讪讪地递上,蒹葭望了“不可说”三字,又是一阵大笑,“这小鬼跟他师父一般有趣,看来兜香是找到好传人了。”
姽婳回想刚才的情形,恍悟紫颜与青鸾的宽宠,没奈何地道:“是啦师父,是我不对,不该偷看你炼香。”
“这是你的身命香,按道理说,在给这香的主人前,不能被打开。”蒹葭耸肩,“不过好在你就是这香的主人,今夜机缘巧合,索性就传了你吧。”
姽婳慌忙拜倒,蒹葭敛了笑意,手扶香盒,喃喃诵了一段祝语,又道:“今后凡遇劫难或是身心不宁,你就点燃此香,当可化灾避祸,澄心静虑。”姽婳肃然领受,又向蒹葭拜叩三下,方才起身,抚香微笑。
蒹葭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叹道:“大功告成!你这小妮子,出门大半年才想到回来,如今该轮到我快活!明儿起我就收拾行李,外出巡游。你好好做你的阁主,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可是,弟子把阳阿子大师、璧月大师他们都请来了。”姽婳自知理亏,不接师父的话,反大有深意地提了一句。她抬眼偷瞥师父,蒹葭没有察觉,双眼一亮道:“墟葬和皎镜也来了,是不是?”
姽婳点头。蒹葭顿显欢欣,流转的眼波里透了慧黠,仿佛在飞快盘算。姽婳皱眉暗想,师父向来活泼,毫无为人师表的庄严。今趟赴十师会,山主夫人明明是染疾在床,蒹葭偏只字不提,告诉她见了夫人就明白。若不是拜在师父门下数载,说蒹葭是她同门的师姐妹也不为过。
“好吧,他们来了,好歹相识一场,我不作理会,说不过去。陪他们盘桓几日,等他们走时,正好一起上路!”蒹葭说到末一句笑意盈盈,像贪玩的孩子。
姽婳握紧手中的香,师父的心意她看得分明,原本想说的话更讲不出口。她暗暗在心底叹息,师父的好心情此时不便打破,一切烦恼只有留到以后再说。
与此同时,紫颜莫名地辗转难眠,回想姽婳到霁天阁时耐人寻味的举动,终于披衣起身。推开门走入庭院,清凉的月光照醒残留的困乏,在沉香谷她曾百般襄助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