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染着的不是感动、不是柔情,而是解脱。
芜子汤?小人躲在帘后,咬着手指凝神苦思,什么是芜子汤?为何宫女姐姐会大惊失色?为何娘会畅然喝下?为何得显会欲言又止?为何……
无数个为何在他的脑中纠结,待他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亲亲亲弟弟或亲亲亲妹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最近娘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老太医低声问道。
“自从那件事后,娘娘日常饮食都与王上同灶,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君王紧握美人柔荑,目中流火。
宫人闭上眼,咬牙吐出一句话:“除了王上送来的那碗芜子汤。”
龙睛微暴,君王含痛望向沉睡中的美人:“得显。”
“奴才在。”
王并不怀疑得显,毕竟他们是一块儿长大、形影相随的主仆,若说世上只有一人能信,那人就是他了。
“奴才敢用性命担保,那碗芜子汤绝对是干净的。”得显挺直身子,口齿清晰地说道,“从取药、煎熬到入碗,每一道都是得显亲自动手,绝无片刻疏漏。”
“嗯。”君王应了声,身影略显疲态,他凝眸一寸一寸地扫过娇颜。
“太医!”他低吼一声,“贵妃的额上怎么映出了一个花苞?”
“花苞?”
花苞?小人弓着身,自人缝里望去。母妃的眉间隐约显出一个花苞,小小的,还在颤动。
……
颤动,小手抚上她的眉,想要止住那即将绽放的花朵。
“母妃。”他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张美颜。
“嗯?”美人强撑精神,轻声应着。
“这是什么花?”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就是停不住那曳曳生姿的白花。
美人半虚迷离睡眼,咕哝道:“昙花。”
“昙花?”小手一滞,秀气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昙花一现,这可不吉利。”
“花啊,都是吉利的。”美人微凉的纤指抚上他小小的脸颊,“不吉利的是人啊。”
“人?”
“尤其是这里的人。”美人伸出藕臂将小人儿揽入怀中,“翼然,娘好爱你啊。”
“娘……”这个字比母妃更亲切,他喜欢,“孩儿也爱娘。”
“生下翼然是娘入宫以来的唯一好事。”
唯一?那父王呢?父王是那么地爱您啊。他心中虽疑,却没有问出口,面上仍带着纯真的笑。他的第二张脸啊,不知不觉间长了出来。
“在娘的心中,翼然是最英俊最帅气最聪明的孩子。”
“在孩儿的眼中,娘是最美丽最温柔最聪慧的娘。”
母子俩笑闹成团,自那夜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了快乐。
“翼然。”细细的指为他撩开散乱的发,那双美目一扫慵懒,出奇的清亮,“这宫里的东西都别要,别人想要就让给他,千万不要去争,好么?”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去,眸中映出母妃哀伤的容颜,那朵昙花伸展开最后一瓣花丝,就这样静静地怒放。
“好。”他低应。
春风南来,轻吹仙袂飘飘举,鬓云欲度香腮雪。她,笑得犹如怒放的昙花,决绝的绚烂,瞬间的永恒。
“允之。”她嘴边噙着笑,眼眸有些迷离,“凌翼然,字允之,这是娘送给你的表字。”
“允之……”他喃喃自语,“允之……”
绀发浓于沐,秀云漫铺洒,美人倚在屏榻上,将小人环在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
“允之,娘好累,好想睡啊。”
媚然迷离的桃花目眨啊眨,却见她额上的昙花一瓣、两瓣、三瓣,悄然凋零。
“娘?”他推了推粉腮红润的美人,“娘,别睡了,陪允之说说话吧,娘?”
半晌无应,美人睡得很甜,嘴角犹带笑意。
“仲郞……”她轻轻梦噫着。
仲郞?怀中小人挑起眉头。
“……别了……”
随着美人的这声轻笑,最后那瓣昙花飘落残萼。
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花落之声,很轻很美。
就在这倦懒的春日下,母子二人相拥着静静睡去。
……
凌翼然,字允之,六岁那年他的母妃溘然长眠,就在他的身边。
幽香的花雨洒落,伴着湿湿的白雾沾在他墨黑的发上。他伸出长指,厌恶地掸落璀璨晶莹的落花,毫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自此后,他最恨昙花,最恼花落,且在春日最难眠。
眼见就要走进白光,忽地狂风大作,满天飞旋的花瓣迷蒙了他的双眼。
落红塑成三段香,玉容寂寥暗魂伤。
……
“九哥,九哥。”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他一扫忧郁,变出春风笑颜:“十二弟,你跑慢些。”
自母妃去后,他就被送到柳嫔身边教养,没想到弱柳般的柳嫔能生出这么一个虎头虎脑的十二弟。
“九哥!”只到他胸口的小十二咧开缺齿的小嘴,笑得很像这六月里的骄阳,“我想要这个!”
弯弯笑眸忽地冷凝,他盯着那只很丑的竹蜻蜓一时难言。
“九哥,我好喜欢,送给我好不?”小十二拉着他的衣袖,扭来扭去,“九哥求您了,九哥。”
两泓幽蒙的眼谭,很深很深,深到窥不见一丝倒影。
“默然。”
轻软的一声,虽不是唤他,却刺痛了他的心田。如今,娘亲的曼语只在梦里闻见。
他用酸涩掩去眼中的冷漠,脸上极快地染上了一抹笑:“十二弟喜欢就拿去吧。”虽然应的很不经意,可眼波却依旧恋恋。
“啊,翼然也在啊。”。
“母妃。”他漾起纯真的笑,甜甜一声,却未抵心间。
柳嫔长的虽不算宫里拔尖的,性子却是最温善的,这也就是父王将他放心交给柳嫔的原因吧。
他垂眸凝思着,脸上始终带着笑。
不知多久,微噎的女声在身侧响起:“殿下……”
“嗯?”他敛神抬望,“怎麽了,张莲?”
乳母抿了抿唇,眼中是满满的心疼:“那个竹蜻蜓,可以不送的。”
他心头一颤,却笑意未减:“允之允之,那不过是个死物。”
“殿下……”
“嗯?”
“请别再笑了。”豆大的泪珠挂落在她的眼帘,“这样的笑,不适合您。”
“张莲。”
“嗯?”乳娘掩面低应。
“别再哭了。”
“殿下?”
他仰望乌云翻滚的穹苍,眼眸平静依旧,不见一丝波澜。
“这样的哭。”红唇溢出淡淡的冷笑,“不适合这王宫啊。”
轰隆,惊雷乍响,乳娘愣怔在原地,眼中映着蓝紫色的闪电。
“变天了。”幽魅的嗓音飘散在南风中,“张莲,成璧,回去吧。”
昏暗的地面没有一缕阳光,他的身后却有个影子,一个决不让第三人看见的影子……
窗外,荷叶田田,浴雨初绽的芙蓉点缀其中,清圆的露珠沿着荷叶的边缘缓缓滑落,惊的围在荷茎的锦鲤四下散开。
“有道之人,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
窗内,太傅拖着长音念着枯燥的文句,他不太起劲地托着腮,懒懒地瞟向前边。
第一张桌已经空了很久了,德妃被赐死后没多久,一向康健的大哥就因“病”卒世。在这王宫里没了娘的孩子却能活到如今的,他是唯一一个。
“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以华寒之议与幽翼之服也。”
并排相习的是他的二哥和三哥,他俩是他曾经艳羡的亲兄弟,而如今却生分了。四哥身子不好从不来书房上学,五哥和六哥稍显愚钝,而七哥……
他微虚双目,淡淡看去。
七哥是兄弟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只显出过一张脸的人,不过七哥脸上的笑他是熟悉的,就像照镜子般。只不过那般虚伪的脸是他的假面,却是七哥的真颜。
“九殿下?”
这老头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他眨了眨桃花目,有些怯弱地站起:“周太傅……”
“九殿下,你说说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是?是?”他求助地看向四周,收获的却全是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忘听了……”他垂下头,让人看不见神情。
“怎么又愣神?”老头长叹一口气,“你三岁对句、五岁对诗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亏老夫将你错看成神童,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小小的拳头在袖中紧握,他冷冷地看着太傅那双滚着金线的锦靴,眼眸越沉越暗。
娘,您说的真对,不吉利的是人啊。当年您椒房独宠,年仅五岁的孩儿被太傅捧上了天,被誉为百年难遇的神童。而今人一走,茶就凉,连满腹圣贤文章的太傅都棒打落水狗,若不是碍于孩儿的王子身份,怕是要叱骂一声“蠢物”吧。
呵呵,如今母后娘娘和华母妃分庭抗礼,太傅他开始夸起二哥、三哥和七哥了呢。娘,不用孩儿允之,他们就轻易得到了。到如今,孩儿还有什么可以让的呢,仅存的就只有这条命了。
书房里浮动着讪笑,而他则回以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是他的第几张脸?第五张,还是第六张?
都,记不清了。
他迎着晚霞一个人走着,身后的影子曳的很长,带着些许寂寥。
“九弟!”
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挺秀少年含笑跑近。
“七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笑得更加灿烂。
“咱们同路,一块儿走吧。”七哥是天生暖眸。
“好啊。”他也丝毫不逊色。
“九弟,今晚是千巧呢。”
“是啊。”他戴起第四张假面,从善如流地应着。
“哎,九弟你听说了没,御花园里闹鬼呢。”
“鬼?”他忽地愣住,又变出另一张脸,目流惧意。
“九弟你是在害怕么?”好哥哥关切地问道。
“没……没……才没!”
“那……”暖眸熠熠,“九弟敢不敢随我去捉鬼呢?”
小脸惨白,这是他刚长出来的新脸。
“嗯?难道九弟真的在怕?”
“才不是!”他一拍胸脯,假装逞强道,“去就去!”
“那九弟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哦,告诉了就去不成了。”
“知道了!七哥!”
“哎呀,时候差不多了,母后怕是要找我了。”暖眸少年面露急色,“九弟,你也早点回去吧,七巧家宴可不能迟到啊。九弟,咱们晚上见!”
“晚上见,七哥!”
侧对斜阳,他的小脸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
“成璧。”他唤着自己的影子。
“属下在。”这人是娘亲去世后,外公悄悄送到宫里来的,任务就是保住他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
他抱着书卷走在浓荫边,淡看晚照。
“你说这世上有鬼么?”
夏风徐过,骚动着片片绿叶。
“应该有吧。”浓荫里传来不确切的一声。
“那你说我七哥想捉的又是什么鬼?”
“属下驽钝。”树梢上的响儿大了些。
他望着渐衰的夕阳,唇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
原来,是一只“色鬼”啊。他举着蜡烛,冷冷地看着假山里的人。
极小心地向后退去,却碰上了坚硬的石壁。是啊,出口被七哥堵住了,他现在怕是逃不掉了。
“二哥?”眼前这个少年比年长他七岁,下巴上已经长出了绒须。
“你是谁?”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情欲,沙哑的很异常。
“是我啊,小九。”他看着少年微隆的裆下,心中有了少许波动,“二哥,你怎么在这?”他平稳着语调,想要拖延时间。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少年神智显然已经不清晰,他拉扯着衣襟,步步逼近,“喝了酒就在这。”
“谁给你喝的。”他不动声色地向左边挪了挪。
“谁?”少年面带潮红,裆下越鼓越起,“呵呵,呵呵呵。”
不大的假山洞里回荡着怵人的诡笑。
“美人儿,来啊。”
少年打着晃一步步逼近,他想要再让却发现已退无可退。
“二哥,你清醒点!”小手抵在少年半裸的胸前,他惊讶于那胸膛的灼热,“二哥,我是小九啊!二哥!”
“哦~你叫酒儿啊。”高大的身子忽地俯下,“真是个美人儿。”
“二哥,你别着了七哥的道!他是想毁了咱俩呢!”他挣扎着,想要摆脱少年的撕扯。
早已迷失心智的某人却充耳不闻,野兽般地将他按倒在地。
“二哥!”他真是太自负了,小看了七哥的阴险。
他拼劲全力却不及身上这人,当硕大的坚硬递上了他的下身,他的脑内只剩一片空白。
“成璧!”
“成璧~”
“成璧~”
回音如雷。
待他找回了心跳,却见少年俯面倒在了地上,而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喘着粗气,慢动作般地定睛、转眸、合目、叹息。
“属下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影子跪伏在他的脚边,语调颇为自责。
他已然脱力,任影子将他抱起。
迎着夜风,一人一影飘荡在宫殿上。
“成璧。”他声音还有些颤,“我二哥被下了什么药?”
“是……”影子偷瞟臂间,不知该不该在一个孩子面前吐露真言。
“什么药?”
“第一春。”影子说的很含蓄。
“果然是春药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药刚猛么?”
“嗯,若两个时辰内不与女子……”影子的脸上浮起淡霞,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与女子交合,就会爆裂而死。”
原来七哥不是想毁了他们,而是想杀了他们。他望着无月之夜,凉意在心间蔓延。
娘,您瞧见了么,连这条命他们都想要呢。
娘,允之这个字还有第二解呢,允之允之,允之于己。
娘,孩儿从没告诉您,除了命,孩儿还有一样不能让。
一抹亮采划过他沉暗的黑瞳,优美的唇线在夜色中隐约勾起。
就是这天下啊!
“成璧。”
“殿下。”
“待会儿你去鸾凤殿一趟。”
影子翻身下檐,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进寝殿,并未惊动睡在内室的乳娘。
“把我七哥身边那个贴身丫头绑去。”他脱下支离破碎的外袍,很平静地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