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雷厉风?”我试问。
“嗯。”姐姐点了点头,“有一次我说男儿的行止应当雷厉风行,心胸应如大海般宽阔,他就给自己取了雷厉风这个名字。”樱唇带着笑,她似在回忆幼年时光,“我们一处吃、一块儿玩,犯了错每次都是他来顶罪。其实妈妈也知道我和他一块淘气,可偏偏就是装作不知。一开始我只当妈妈疼我,直到九岁那年被送去跟调教嬷嬷学规矩、学琴艺,我这才明白原来妈妈是舍不得在我身上留疤啊。”
“姐。”我握紧她冰凉的手,苦涩的味道弥漫在轿中久久不去。
“后来他也明白了,就三番五次地跟妈妈闹,结果每次都被护院打的遍体鳞伤。一天晚上,我包了些首饰和吃食塞到他怀里,偷偷将他放走了。”她垂下眸子,笑得很淡,“当时他说要去闯一番天地然后回来娶我,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娘子。我应了,也真傻乎乎地盼着他回来兑现诺言。可这个梦在我十五岁梳弄的那晚就碎了,他没来。”
姐姐握紧我的手,眸光黯淡:“当时我想他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把我忘了,我哭的很伤心,比受辱的那夜还要伤心。妈妈说姑娘啊,虽说戏如人生,可人生却不如戏啊。尤其是咱们这些入了籍的青楼女子,与其奢望男人来救,不如全靠自身。”她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原来那天我放走雷厉风她都知道,只是瞧着不说让我自个儿看破罢了。”
“时隔多年今天又遇到了,他一眼就认出我来。”她目光有些迷蒙,“他说后来他流浪到青国东海落了匪、成了海贼,五年前杀了头儿成了老大,可终年被官兵追堵。刚安定下来他就去荆国找我,却听说我从良嫁人的消息。他抓着我问:这些年我托人给你送去的珠宝首饰你收到没,还有那些海螺,都是我亲手拾的,你可喜欢?”
姐姐抬起头,眼角微湿:“那些首饰妈妈给了我,却说是其他恩客赏的。而那些海螺我一直以为是柳寻鹤捎来的,因为我只记得跟他说过自己喜欢海里的东西,却忘了九岁的时候……却忘了九岁的时候……”她哽咽难语,“那个替我挨鞭子的男孩啊。”她揪着我的衣袖,劲越使越大,“原来一直以来是我寄错了情,原来人生可以如戏,可是这情已经错过了,这戏也已经散场了,追不回了怎么办?卿卿你说我该怎么办?”
原来姐姐不是怕他,而是一时难以接受阴差阳错的过去。
我轻抚她的长发,轻轻地叹了口气:“错过了可以回头,散场了可以重演,步子都还没迈过怎么能说追不回?”我捧起她的脸,微凉的泪水蜿蜒在我的指间,“姐姐,刚才他并没有将你让给我。”
她丽眸撑圆,眼中闪出异采。
“他放手是为了保护你,而且离去时他不说了么,让你等他。”轻轻抹去她眼睫上的泪珠,我温言安慰道,“有一点我敢确定,就算你曾忘了他,他却一直将你挂在心上呢。”
她撇过脸,眉宇间尽染愁情。
“姐姐也不必自责,过去你和她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又有老鸨从中作梗,彼此心意实难传送。如今同处王城,距离近了也可再续前缘啊。”
“大人,云上阁到了。”帘外响起阿律的轻唤。
“嗯,知道了。”我应了声,拉住姐姐正色道,“今后不要独自出门,就算是我府里的人拿着我贴身之物来请都不要理。想见你们我会亲自来,切记切记。”
“嗯。”她抹了抹眼泪,起身离去。
我支着手,虚目看向腕间的佛珠。
究竟是谁布的局?府里的奸细真的是那个人么?
阳光透过帘子静静洒入,轿子里有些空,空的只剩下我这颗犹疑的心。
……
庭院深深,空寂寥落,稀疏的枝头停着几只缩头缩脑的麻雀,懒懒地打着瞌睡。地上只有两个影子,移动着的那个是我的,而静锁于地的则是那人的。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啊,我看着他纤细的身影暗自称奇。
虽然我有些恼恨三殿下送的“礼”,却不反感这个美艳的人儿。
礼到当晚,夜归的允之就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让我将人转送于他。
当时我问:艳秋,你可愿跟着九殿下?
他神色木然地看着我,就回了句“听凭主人安排”,形状妖美的眼中并没有半分挣扎。
而后我拒绝了,本来我也不会答应,允之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我不愿看到艳秋成为另一个盼儿。说实话,我有些心疼这个孩子,了无生气的眼神不该映在他的眸中,不该啊。我想修远是明白的,他只来看了一眼,没多说就离开了,算是默许我将艳秋留在身边吧。
这个孩子真的很安静,安静到几乎可以被省略。给他一本书,他能不言不语地看上一天,这是阿律偷偷观察到的,如今却是我亲眼所见。
我开始有些明白三殿下选中的替死鬼,为何不是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的他。原来如此,一个近乎死人心性的小倌又怎会因妒毒杀主母呢,救了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啊。
我看着他耳垂上殷红欲滴的血痣,微敛眉,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的佛珠。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细作么?会是么?
正想着,眼前这人忽然放下书转了转颈脖,而后头僵僵垂下,直对着我地上的影子。
“大人……”他像是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艳秋见过大人。”
看来我的到来并不受欢迎,我抬了抬手:“起来吧,你在看什么书?”
他没有出声,只是将书册双手奉上。
“《神鲲史话》?”蓝色的书皮微微发白,纸页也有磨损的痕迹,“你喜欢读史?”我诧异地问道。
“嗯。”他白皙的脸蛋像染了一层胭脂,浮出淡淡的粉红。
“看过江充所著的《震朝史略》么?”我翻开手中的旧书,粗粗扫过,行间竟有批文。
“没有。”听这声很是惋惜。
“史如其字,唯一人一口耳。”我讶异抬眸,“你写的?”
“嗯。”他怯生生地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地面。
我再翻几页,但见行批越发的精彩:“艳秋。”
“大人。”他向后退了退,嚅嚅应道。
“你可愿到我的书房做事?”我合书轻问。
“大……人……”他再抬首,眼中惊现一抹亮采。
我抖了抖袖子,故意露出那串佛珠,将《神鲲史话》递回:“要做的也就是清理书案这样的琐事,书房里可是有不少好书,正史、野史都有。”我轻语道,转眸扫过他的容颜。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原本死水般的眸子好似淋了春雨,极轻极轻地颤动着,染上了几分鲜活。
“艳秋?”我倾身再问,“你可愿意?”
“愿意。”他淡淡地答着,接过书的手指却越拢越紧。
“嗯,你的批注我很喜欢,有什麽话就写到书上不用在意。”
“是……”他眼中的雨细密起来,生气愈盛。
“日已西斜,地升寒气,回屋歇着吧。”
“是。”
我负手走在凉薄的残阳下,听着身后轻微乖顺的脚步,心头的疑虑如庭中升腾的暮霭一般渐浓。
这孩子从始至终都没瞧过我腕间的佛珠半眼,若不是真的坦荡,就是城府极深的高手。
他会是第二个雀儿么?但愿不是,但愿不是吧。
我仰天轻叹,只见闲云如擘絮。
缠绵地;流动着……
淡似秋水浓若烟,形胜远山质如泉。
莫与狂风妒佳月,须同星宇共婵娟。
舟行浅滩惊浪回
腊月辛巳,煞东,水命者余事勿取、岁犯小人。
发丝轻扬,北地吹来的风,蓦然将冬阳吹淡。
我看着身前默然不语的引路内侍,心微沉,这第四次奉召入宫绝非善事。
行至青穹殿偏角,入眼的便是顶风而立的几位侯爷和臣工。
“丰侍郎!”这一声出奇的响亮。
捉摸不透这只笑面虎的心思,我拱手道:“下官见过七殿下。”
“人来了么?!”南书房内厉吼传出。
领我来的内侍颤着音:“回王上的话,是。”
“丰少初!还不快滚进来!”
怎麽了?我拢眉瞧向允之,那位吃了几斤炸药?
他面色稍霁,一双潭眸深深。
我拾阶而上,恰瞥见深蓝色的武官衣袍翻动。什么事让哥哥都忍不住了?我回头笑了笑,举步走入暖室。
“啪!”
一盏玉瓷杯碎在脚边,我心跳骤变。
“跪下!”
我满心疑惑,抬眸正对王上森冷的眼。龙睛里风云变幻,让人瞧不出他的真实心绪。我下意识地回避,依言屈膝。
明黄的靴子缓缓走来,在我身前停了片刻,又突地转向另一边。我转眸悄视,原来还有同跪人啊。
“默然,你太让孤失望了!”王的脚步沉重,“为了个私娼大打出手,好本事啊!真是好本事!”
私娼?我偷睃向几步之外,难道是?
十二殿下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她不是娼妓。”
“不是?哼。”王上声音遽冷,“孤虽然久不出宫,却也知道城南胭脂巷是个什么地方。”
“她……她不是。”十二殿下咬着牙音,用力说道,“盼儿她是被逼的。”
果然是她!
“盼儿?”靴子再靠近一步,“你看着那个私娼时究竟心念何人,你当孤不知道么?”
殿下的手紧得发白,微垂的眼眸骤然撑大。
“默然你给孤听好了,孤只说这么一遍。”王上俯下身在他耳畔低语。
我凝神屏息,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几个字,其实也不难补全。
“董氏已经死了。”
这一棒子敲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过。十二殿下咬着唇,鼻息粗重而凌乱。那身蟒袍颤着、颤着,好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王上站了半晌,叹了口气,举步向我这边走来。
“儿臣知道!”十二殿下突兀的一声吼,霎时止住了王的脚步。
黄靴微转,龙袍的下摆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儿臣还知道父王的眼里只有三哥和七哥,从小到大其他兄弟只有捡他们剩下的份儿。”十二殿下挺身跪立,方正的脸上透出浓浓的不甘,“旁的也就算了,儿臣二十年来头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三番两次求父王赐婚。而后父王派我去平匪,我满心欢喜地去了,以为建功归来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呢!”
他直面王的怒气,嘶吼道:“父王将她赐给了三哥,三哥!”一声声在殿内回荡着,渗过帘角飘向室外。
“若三哥真心待她好,儿臣也就认了。可是,可是……”他喘着粗气,眼底通红,“我回来见着的只是一口黑棺!”
“默然。”王的声音如一根风筝线,绷得紧紧的。
“父王你可知道儿臣失眠了几宿?”
“默然。”随风欲高,绳线细细的几将绷断。
“好容易,好容易儿臣又看到一个她,可这朵鲜花又差点被姓秋的畜生折坏。”
听说秋少侯爷迷上了一名艳妓,没曾想正是盼儿。
“娼门之女就是这个命。”王上回得不留情。
“她不是娼妓!”十二殿下沉声道,“盼儿是已故寒门大儒郝梃棹的亲女,若不是被奸贼所害遭逢家变,她又岂会沦落风尘?”奸贼二字故意加重,好似在暗示着什么。
黄靴几不可见地一晃,而后牢牢定住。
“父王您也知道,那姓秋的是谁的人。他当众折辱与三嫂神似的盼儿不为别的,只为让三哥难堪。”十二殿下再紧拳头,发出脆生生的骨响,“这么下流的手段,就算三哥无情、三哥能忍,可儿臣却受不了!”
他抬起头,唇线弯弯:“打折他,儿子不悔,只恨自己下手太轻没将他一拳捶死!”
“混帐东西!”明黄色的靴子旋起,重重地砸在十二殿下的腹部。
他面色一白,喉间起伏着。嘴角缓缓渗出一抹殷红,却依旧挂着凉凉的笑。
“咳咳……咳……”龙袍剧烈地颤抖,王上拿起一杯茶,杯盏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红颜祸水留不得。”阴冷的语调飘摇。
“父王!”十二殿下面色陡变,他向前跪走两步,一把扯住龙袍,“父王当真那么狠心?”
咳嗽声被生生压抑,王的衣角隐隐抖动。
“父王,这是儿子二十年来求您的第二件事。”他软下声音,乞求道,“不要动盼儿,可好?”
头顶上很静,王上没有出声。
“父王!”他埋首于龙袍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求您了,父王,儿子求您了,默然求您了。”
王上闷咳着冷冷一哼:“如果孤让你用军功来换呢?你还会求么?”
“求!”十二殿下急急道,“儿臣愿用此番海战之功换取盼儿一条性命。”
“默然,你真太让孤失望了。”王上幽幽轻语。
原来如此啊,我闭上眼,瞬间心明。只一个盼儿就损毁了十二殿下与三殿下、七殿下的兄弟之情,就斩断了十二殿下争夺王位的可能性,就将这个能征善战的弟弟牢牢控于掌心。
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
允之啊,你真让人心惊。
“好,孤允了。”
“父王!”十二殿下欣喜若狂,“儿臣叩谢父王隆恩!”
头顶处那似有还无的叹息,犹如水落江面杳然不见。
“丰少初。”切齿声声,震得我陡然睁眼。
“臣在。”我软身俯倒,王袍映入眼帘。
“你呢?可愿用功名换取美人心?”
凉音入耳,如冷雨落在我的心间,路遇姐姐果然是阴谋。
“如今是不愿的。”我清声回道。
“哦?”王的声调悠悠扬起,“如今?”
“臣尚且年幼,男女之情于我如涩涩青梅,经不起咀嚼。如此,臣自然不愿。”我仰起头,定定看进他眼底,“若今后这青梅熟成了甜果,抑或是酿成了一瓮琼光,臣迷了、醉了或许会甘愿吧。”
我不是十二殿下,难以亲情动之。若说愿,无疑是自寻死路。断了前程事小,害了姐姐事大。若说不愿,以王上的多疑来说,或许会猜到我是欲盖弥彰。唯有虚虚实实,方为上策。
“青梅?”王上挑了挑眉梢,“哼,孤还以为早就熟成了烂果呢。”
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