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是来寻找往日那透明的梦幻么?鬼使神差地,我竟然站在了你的面前——阔别了十六年的母校,你还认得我吗?
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暖暖的照在我的身上,让我恍惚,让我迷醉。十六年前,我像小鸟一样在你的怀中跳跃、欢呼,“为赋新词强说愁”。你就是我慈祥的母亲,一步一步把我扶上了征途。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整整十六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你忘记了我吗?不然,冰冷的铁门、高高的院墙怎么会把我挡在了门外?
“喂,你是搞么的?”年轻的门卫警惕地注视着我。“我……我找人。”“找人?找人来登个记。”拿起笔,我的脑海里闪电一样闪过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遗憾的是门卫不是“笑问”,而是“审视”。“贺知章。”门卫轻轻地念出了声。我一惊,才发觉写错了名字。我抱歉地笑了笑,却没有更正。啊,母校,你教育我们要正直、要诚实,然而今天我却在你的面前撒了谎,你会怪我吗?
踏进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排站在跑道内侧静默无语的双杠、爬杆。学生上课了,偌大一个操场静悄悄的。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随意地荡着,不由得感慨万分——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脚下这片土地总是绿草茵茵,我们在上面打滚、嬉戏,一切忧愁和烦闷被滚得一干二净。每当署假归来,那成片的“梳子草”更深更密了。我常常仰卧在草丛间,便有幽幽的草香绕着我,任斜阳的余辉流淌在我的身上,凝视着蓝天白云,驰骋想象:那飘荡的白云是棉花做的吗?天空是架在大山的尖上的吗?山那边是海吗?……阳光依然是那阳光,白云依然是那白云。可是脚下的草却不见了。是因为人太多踩踏得太狠吗?不是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
“叮铃铃……”急促的下课铃响了。此时此刻,在我听来是那样的陌生,远不如那“当当”的铜铃来得亲切,来得深远,来得悠长。学生潮水一般从教室里涌出来,说着、笑着、追着、打着,欢声笑语荡漾在校园的角角落落……
哦,那让我念念不忘的白墙呢?那让我时时想起的浓荫呢?你们都躲到那里去了呢?怎么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给我留下呢?仰望蓝天,仿佛偌大一个校园仅有一个孤独的我——没有风,可我的心里却分明在刮风下雨!
于是,我开始寻那一张张充满着青春活力的脸。忽然,一个红衣少女停在了我的面前,扬起一张灿烂的脸:“你找人?”“是的,我找人!”我脱口而出。“找谁?”少女脸上的友善和真诚把她衬得更加美丽。“谢谢,我已经找到了!”刹那间,我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先前的孤独和失落已经荡然无存。少女走了,那一头黑发瀑布一样披挂在火红的外套上,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鲜艳。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我莫名地激动起来,眼泪竟然夺眶而出。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人看见,更怕勾起我苦涩而甜蜜的回忆——
姐姐又给我送米来了。30里山路,姐姐走了整整5个小时!我从姐姐手中接过沉沉的米袋,我就知道我接过的不仅仅是亲人的血汗,还有亲人那永不消失的期盼。姐姐拆下我的铺盖,到小河边去洗。姐姐每次给我送米,都选在一个好晴天,顶着星星出门,来到学校把我的铺盖洗了,晒干、钉上,然后带着月亮回去——那床浸透了姐姐无数汗滴的铺盖陪伴了我整整六年!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那一声声被压抑了的呻吟,穿透黑暗敲击着我的耳膜,像针扎在我的心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让你回来!”我想哭,可我知道我不能哭!风里雨里,为我驱散黑暗,撒下光明的是父亲那双浑浊而又明亮的眼睛!
星期天的下午不上课,我便逃离教室,独自一人来到小河边,寻一个僻静的地方躺下。热情的小花小草随风招摇,送来淡淡的馨香,烫贴着我的心肺。我闭上眼睛,又回到了绵绵青山中的家:烈日下,父亲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扶着牛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夕光中,姐姐的纸船在悠悠的清水河里摇荡;暮霭里,袅袅的炊烟是母亲那一声声深情的呼唤……
多少个月淡风轻的夜晚,我又看见了母亲那随风飘扬的根根白发,又听到了姐姐旋起的隆隆石磨声,又吃到了弟弟从清水里捞起的鱼虾。那时候,回家是我的最大期盼。那家,虽然破旧,虽然凌乱,但它是我遮风挡雨的港湾!
起风了,柔柔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我。“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不知是谁家的窗口飘出了*那深情的歌声。啊,守巢的老师,你还好吗?冬去春来,岁月的粉笔可染白了你的黑发?你可知道我就是你放飞的那只白鸽?今天我看你来了——心口啊,别这么厉害的跳!是因为害怕吗?难道你忘了十六年前老师是那样的疼你、爱你?是因为内疚吗?那么,这十六年你又在哪里?你又干了些什么呢?
脚下的泥土依然是那样的厚实,踩在上面,软软的,仿佛踩在母亲的胸脯上。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那风、那雨、那微笑、那叹息,在记忆的屏幕上竟然如此清晰——斯佳,你还记得那棵毕业前夕我俩亲手载下的柳树吗?十六年过去了,枝更粗了,叶更茂了。“二十年后,我们再来相聚!”难道你忘了吗?春天来了,你还没来得及感受这柳枝的深情,就永远地离开了。柳丝飘起来了,斯佳,你读懂了她的忧愁、知晓她的欢笑吗?
是啊,流年似水,流走了我的青春,流逝了我的梦。一切都在变化,旧的在不断消亡,新的在不断诞生。面对昔日的白墙,今天的楼房,我没有理由也不能悲伤,因为今天胜过昨天,明天必定胜过今天!
流逝的是岁月,沉淀的是记忆。追忆过去,我不敢有太多的奢求,只为了洗去满身的污渍和尘垢。如果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地追求,那么,泥泞的路途上,捕捉那些流逝的记忆,坦然流向生活的真实,我不拒绝真情,也不拒绝风雨!
夕阳下去了。风轻轻地吹。
月亮就要上来了——
岁月如歌
我的心
孤舟似的,
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
——冰心《繁星十九》
1
下雨了,斜斜的密织着,像一张网,网住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
窗前的梧桐在雨中静默着,憔悴的绿叶中夹杂着片片黄叶,就像我头上的根根白发,是那样的耀眼!
有几只燕子在雨中翱翔,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时而翩翩起舞,时而箭一样直插云霄,天空是它尽情表演的舞台,雨成了它洗涮羽翅的沐浴露.
起风了,吹落了片片黄叶,也吹拂着我绵绵的思绪……
2
天总是阴沉沉的,仿佛一个心事重重的人的脸;雨时断时续,没完没了,有如酸涩的泪水,濡湿了我梦的翅膀,霉变了我记忆的门窗……
我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门被轻轻推开了。
“鸿儿!”母亲深情的呼唤是那样的亲切。
“娘,今天怎么有空的?”弟妹们都出门在外,一家七口人的田地都靠年逾花甲的双亲在家侍弄。
“你忘了你明天过生?”望着母亲从背篓里取出的腊肉、糯米,我蓦然惊觉:我已经三十岁了!
那天,顽皮的儿子骑在我的肩上,细嫩的小手随意地拨弄着我的头发。突然,他不无夸张地叫起来:“老爸,你有白头发了!”我一听,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涌上了心头。
儿子扯下一根白发,拿来在手里玩着。“头发啷个白的?”
“人老了头发就要白!”
“头发白了多难看,我不要老!”幼稚的话语里包含了人生的梦想,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年暑假,我和凯去民院面授。周末的晚上,在礼堂里放电影,我俩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定。一位女学生想坐到中间去,见凯胡子拉喳,头发乱蓬蓬的,如霜后的野草,就对凯说:“老人家,请让一让。”
不料,凯却木偶一般。女学生以为凯没有听见,就提高了声音:“老人家,请让我过去。”凯仰起头,瞪着女学生,满脸的不高兴,仍然不说话,也不让道。女学生的脸刹时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尴尬极了。
事后,凯伤感地说:“叫声大哥不行?干嘛偏要叫什么老人家!我才27岁,我就老了?”
年幼的儿子不要老,年青的凯不愿老!然而,岁月匆匆,流走了我的青春,流去了我的梦,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梦已不再是五彩缤纷,油盐酱醋是它真实的内容,锅碗瓢盆是它动听的旋律。夕阳中,我再也不会为越飘越远的纸船而忧心忡忡;阳光下,我再也不会因矮胖的雪人消融而泪流满面,头上的根根白发已不允许我顾影自怜!
三十岁的天空也不再总是蓝色,三十岁的天空多云、多雾、多风、多雨,当然,也不乏阳光。在这个人情味十分浓厚的世界里,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真诚地做人,平淡地生活,历经了时间老人无数次的搓揉和打磨。我也哭、也笑,但是哭中多了一份洒脱,笑中多了一份凝重。人生的酸甜苦辣,再也不能写在脸上和嘴中,只能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就着一盏豆似的黄灯,佐以妻子满足的微笑、儿子喃喃的呓语,独自去品尝、去咂摸……
捋着野草般密匝匝的胡须,我不由得感慨万分:别人再也不会说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了。但在母亲的眼中,她三十岁的儿子依然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需要她伸出双臂为儿子撑起一片绿荫!母亲那霜一样的白发飘起又落下,在岁月的煎熬下,用山一样厚重的爱和海一般深厚的情把我抚养长大。如今,我依然吮吸着母亲的乳汁,那甘甜而又苦涩的味道让我终生难忘。娘啊,你为儿子耗尽了心血,但儿子却无法给你一丝安慰,只能遥寄一朵含泪的花!
日子排着长队,来了又去了,在这些来来去去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了家的温馨,也品尝到了家的烦恼。关上门,初恋的风花雪月已相去遥远。昏黄的灯光下,我再也不能从她的眼中读到唐诗宋词;她变成了桌上的饭、杯中的水,让我吃起来爽口,喝起来爽心。当然,有时也会被哽着。儿子是家中的一棵小树,我伸出瘦弱的双臂为小树遮风挡雨,她起早贪黑为小树浇水施肥,我们都盼望着小树有朝一日长成参天大树——阿弥陀佛!
三十而立,我让古之圣人大失所望,我没能立身、立行、立言,我只是个凡夫俗子,饿了吃、渴了喝、困了睡。我不叹息、也不悲泣我的现在:既然三十岁的脚步已经走近,就该坦然面对,与其喋喋不休地抱怨,空留几多遗憾,几分怅然,还不如脚踏实地,把额头深深浅浅的岁月之沟交给时间老人去涂抹、去开拓!
三十而立,且说人生,不求威风八面,亦不求撼天动地。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妻子的唠叨是饭,儿子的朗笑是菜,母亲飘扬的根根白发则是一勺一勺的作料,我吃着、品着——
三十岁就这样匆匆而过!
3
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妻走来挨着我坐下,把头靠在我的胸腩上。我轻轻地梳理着她乌黑的秀发。突然,我发现在她的黑发里,赫然隐藏着一根白发,亮亮的,特别地刺眼。
“媛,你有白头发了!”
“没有!”妻似乎很自信。
“真的,不信,我帮你扯下来。”我试着扯下那根白发,不知为何,手总是笨笨的。
等我颤颤地扯下那根白发时,却有4根黑发被连带着一起扯了下来!妻拿着,愣愣的,好久没有说话……
拿起《梁实秋散文选》,随手一翻,竟是《中年》:“年青人没有不好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线条是显明而有力,像是吴道子的‘莼菜描’,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样,再一细看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颌下的趋势。而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发现几根白发,这一惊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了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连茹,头发根上还带着一颗鲜亮的肉珠,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用手摸着昨天刚刚刮过,而今天“春风吹又生”的胡须,不由得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的话:“人生的路又短又长。当你觉得它短时它确实也短,倏忽之间,已过了生命的一半以上;你觉得它长的时候呢,它又很长,不说那已经逝去的漫漫岁月,只在你站立于今天的窗口向着明天或者后天张望的时候,你还得面对无数迎面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日子。”是啊,人生的路真的太短,转眼之间,我已经人到中年了。孟子说:“三十未娶,不可再娶。”我已娶了,且已有了儿子,虽说不是什么金玉良缘,但妻良子孝,那份融融的亲情,确也让我乐而忘忧。美中不足的是头上的黑发不仅已经搬家到了腮边颌旁,而且时有白发藏匿其中,让妻子寻寻觅觅,颇有点伤感。
然而,仔细一想,平凡如我辈,原本就像那“一岁一枯荣”的野草,春来青青碧碧,也能给大地一份美丽,秋来爽爽快快地老去,尽到了责任,大可不必春来喜秋来愁,“庸人自扰之”,而应该活得坦坦荡荡,真真诚诚。这样想着,伤感也就随风散去了。是啊,该来的来吧,该去的去吧,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取决于生命的意义——
那么,我该如何让我有限的生命活得有意义呢?
4
母亲打来电话,说大舅死了,问我能不能回去送送。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人世的沧桑。
大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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