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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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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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父亲是颜老的小学同学。但除了在一个小学念过书,他父亲和颜老很少有相似之处。他母亲怄气的时候数落父亲,总会拿颜老说事儿。颜老一路苦读到大学,都四十出头了,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还到美国去拿了硕士和博士,学成归国,学术成就骄人。父亲呢,高二就辍学了。母亲不听父亲的种种申诉,总而言之,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就是大学不取你,自学也该成才啊,却在辍学后,百般无奈中,从京城返回了家乡,困守一个小单位,白了少年头,又秃了壮年顶。父亲回嘴说,不回乡我们怎么会有这个家?母亲就气更不打一处来,说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让月老硬跟这么个家伙拴到了一处!尤其是,提起颜老,人家大学毕业,分配在京城,多少摩登女郎追求,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还是回老家娶了邻居的贫寒女!那是怎样优美的爱情故事!还看什么言情小说,什么言情电影肥皂剧,看看活生生的颜大师伉俪吧,恩爱夫妻百样甜!父亲就说现在我们离婚也还来得及,你等咱们家乡的什么大师来找你吧!母亲就恨恨地说,你把我榨成了这副鬼模样,倒好意思说这样的便宜话!父亲说你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冷冷地提起什么人,那一定是真正有影儿的事,母亲没听说完就急了,尖声叫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来,指着父亲鼻子说,你不就盼着跟她破镜重圆吗?父亲跳起来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跟她什么时候是一块镜子?我倒的邪霉,竟跟你做成了一面镜子,而且是生满绿锈的铜镜,居然砸也砸不碎!母亲就高喊砸呀砸呀砸呀,父亲就会用下巴指指呆立一旁的他,说你知不知羞?当着孩子!母亲就哭起来,赌气说我脸也不要了,这日子别过了……他目睹这样的场景多了,也就不再惊悚无措,甚至于,当他在大学宿舍的铺位上,静夜里回忆起这些,竟然憬悟出,那就是他父母谈情说爱的方式……是的,比如上面那样的一场对话的最后结果,并不是双双走向办理离婚的机构,而是母亲叹口气说,今天讲好晚上做条红烧鱼的,却到现在还没走出门去买,那卖鱼的汪胖子鱼档上,怕是只剩下瘪眼睛的死鱼了!说着提起篮子亲自去买鱼,而父亲呢,也就找出蒜头,平心静气地坐在厨房间剥蒜,还哼起了一首他听起来很觉新奇的歌子:〃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千家万户齐欢唱啊,好像春雷响四方……〃那旋律极其婉转优美,为什么现在电视里从不演播这首老歌?……
  是的,菩城有这样的歌声,从前,是年轻的生命大声地合唱,现在,是一个奔向花甲的老人,剥蒜时不经意地哼唱……雨霏,在雨霏里,菩城的歌如生命,缕缕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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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城雨霏(3)
几乎每天要吵几场的父母,在培养他上大学这个问题上,却从来没有吵过。现在马上要领取学士证书,他写信回去告诉他们,他正在积极求职,争取在京城发展;父母却不仅来信,甚至还把长途电话打到他们宿舍楼,光是接电话的人去找他,找到他,他提起听筒,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但一贯精打细算的父母却舍得那样地打长途电话,为的是告诉他,他应该考研,他们会一直支持他取得博士学位,每月该贴补他多少钱,都承担得起!还告诉他,已经跟颜老伉俪都通过话,也都支持他们的想法,不要急着进入打工族,能多学点东西该有多好!父母在电话那边你抢一嘴我抢一嘴,他心里计算着这电话费怕快要一百块了,也就不再解释,胡乱地连连回应说好好好是是是……
  来京城入学,父亲写了封给颜老的信,其实父亲跟颜老同年,谁尊父亲为老呢?颜老之称却流行好几年了,大概是从获得了那个了不起的头衔以后吧,先从他所在那个机构叫开,蔓延到社会,以及派克那样的记者的笔下,所以父亲也就称他颜老,颜老曾经觉得刺耳吗?不知道,反正当他拿着父亲的信,闯到颜老家里时,颜老只是高兴,还有师母,他们热情地接纳了他,颜老甚至还眼角噙着泪花,回忆起跟父亲在胡同里逮萤火虫的事儿,说是没想到后来失去联系几十年,让这么大个儿子又来挂上了钩!颜老也确实该被叫做颜老,他的容貌可以形容为鹤发童颜,不像父亲,远远看去,剃光的秃头闪闪发亮,身体也不发福,倒像个刚退役的足球运动员。
  头一回去颜老家,就见到了鹃,他以为那是颜老的孙女儿,颜老却介绍说是女儿,一对属相,鹃竟比他大一岁!但在他眼里,鹃就是妹妹,而且是小妹妹。鹃的声音娇滴滴的,笑起来头总往一边歪,无缘无故总在害臊。就连这天从电话里传过来的哭声,也活像是小姑娘嘴里发出来的。
  开头,是每个月去一次,后来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唉唉,那是多么温煦的一个港湾。跟颜老,可称结为忘年交了。
  每回,他在颜老的书房里逗留的时间最久。听颜老闲聊真是人生难得的精神宴飨。咳唾皆为珠玉,七穿八达美不胜收。往往,开始的时候,颜师母也在书房,静静地坐在一边,用粗大的棒针织毛活,多半是织毛线帽,织出来送亲友邻居,光给他就织了两顶;颜老跟他对话时,师母微笑地听着,偶尔插进一句评议,一声感叹,一点补充,一个问题……后来,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那是去跟小时工凤妹一起,准备晚饭去了,而在他和颜老谈兴仍浓时,书房门会被轻轻地打开,鹃探进头来,倒好像她是个客人,怯生生地说:〃可以打断你们一下吗?……开饭了。〃 是从哪一回起,他才和鹃有了第一次正式的单独接触?大概是某一个周末,他去了,鹃开的门,告诉他爸爸妈妈都出去了,是某国大使馆的科技文化参赞宴请,他说,啊,那么我就不进去了,鹃说,对,你别进来了,不过,你等等,我也正想出去走走,我们一起走到大街上,好吗?
  他们就一起走出那个楼区,走到大街。到了街口,两个人站住,互相望,他的眼光停留在鹃脸上足有两分钟,鹃却瞥了他两秒就歪过头去,颧骨上泛出樱桃红。他说再见。鹃也说再见。可谁都没马上挪动。他问鹃去哪儿?鹃说还没想好。鹃问他去哪儿?他也说没想好。两个人就都笑了。后来他们进了附近一个公园,那里头有个围着竹篱、摆着农村石碾的露天茶座,他们就到里头坐下来,聊天。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也没坐多久。鹃坚持要付账,说自己已经工作,挣工薪了。他说尊重女权吧。鹃听了笑得很开心。
  有回母亲来电话,居然提到了鹃,而且露骨地表示,他若能娶到鹃该有多好!鼓励他作为男青年应该主动追求,女青年即使心里头一万分愿意,多半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少会主动表达什么。他心想难道父亲就是那么主动地追求过母亲吗?母亲曾经心里一万分愿意却装得若无其事吗?人在世上是多么好笑。他就笑对听筒那边的母亲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母亲生气了,质问:〃你骂谁?〃他就说骂自己。那回母亲的电话费花得最冤枉。但月底依然接到母亲填写的汇款单,金额比以往还多了五十块,附言里说:〃你可能会多些花销了,多给你五十,但节约仍是一个大原则。〃 渐渐地他和鹃有了更多的单独接触,而且是越来越亲密的接触。但那亲密的程度,至今也仅达于拉手散步而已。有一回派克私下里问他,跟鹃亲嘴时,鹃会不会用下唇撩他的上唇?他如聆今古奇谈,对派克正色道:〃你别忘了她有着怎样的家庭教养!〃派克乜斜着眼睛,嘴角打弯儿,不过毕竟唔了一声。
  前些时和鹃单独在一起,他提起准备写小说。鹃说那可是个即将灭绝的行当。他说,对,逼近灭绝的东西,有着醉人的凄美。他那小说的题目叫菩城雨霏。这题目就很凄美,不是吗?鹃说你这么独特的美学思想怎么形成的?他说独特不到哪儿,其实,凄美说是颜老在书房闲聊时,不经意地道出来的。鹃就说,真羡慕你!他说你怎么羡慕我?应该是我羡慕你,你从小守在颜老膝下,该承接多少颜老的思想火花!鹃说你不知道,这几年里你从爸爸那里聆听到的,比我从小到现在所承接的,要多许多呢。我爸爸喜欢你,已胜过喜欢我了。鹃说爸爸也曾经是个文学发烧友,据说写过两本子诗,一大本小说,还是章回体的,可是后来退烧很彻底,那些东西都自己一把火烧掉了,全身心投入了现在做出骄人成绩的专业,据她所知,爸爸近十年来已经不读任何文学新作,书房里有几格书架上排满老人的文学书籍,但也很少翻动,她记忆里,只有《红楼梦》,还有一本薄薄的,西班牙阿索林的散文集,爸爸在静夜灯下品读过。鹃问他,如果菩城雨霏写了出来,会先给爸爸看吧?他说不,会先给她看,而且,可能根本不会给颜老看,闲聊时说说题目,道道构思罢了,怎敢真拿那种东西去占用颜老的宝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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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城雨霏(4)
怕司机弄不清颜老他们那座楼的位置,他就说,麻烦你开到那条街的银行,司机以为他是要进到银行里去,就问是不是要取外币存款,入股市炒B 股?不等他答话又说这些天有不少乘客搭他的车到这个银行,看来B 股要火起来!他说A 股B 股都一边去,他急着有别的事,请从银行门口右拐。但这天右拐不了,恰在拐进去的地方,又在挖沟,不知是又要埋什么管子或什么缆线。他付了车钱,跳下车,立即有人迎上来,低声问:〃您是进,还是出?〃还打出手势,大概是表示买汇和卖汇的不同比价。他绕开走,却又有人斜刺里冒出来,快速地告诉他倘若他的外币存款不符合所规定的日限,可以很方便地帮他解决问题,保证他顺利办妥B 股入市手续,而协理费只需付不多的人民币……他惊异于这些人开辟新生意之迅速之精明,倘若他闲来无事大可约上派克来此明查暗访一番,但此刻他耳朵里还潴留着鹃的哭声,并且牵动着他的心,一阵阵地有针刺般的惊悸,他就挥动手臂,游泳般地,逃离开那块是非之地,绕开挖开的沟渠,右拐进颜老住的那个楼区,直奔颜老所住的那座楼房而去。
  颜老所住的那座扁长的四层楼在周遭高楼里显得很扎眼,不能以鹤立鸡群形容,倒无妨说是虎卧驼群,它是一座专家楼,每个门洞里只住八家人,每家都是双厅双卫,他去那里或离开那里的时候,常不免暗自喟叹:将来能成为这种公寓楼里的一个户主,吾愿足矣!尽管这社会上还有住得更神气的富商巨贾,单栋豪宅附带花园泳池,但比起颜老这样的住宅,总还缺乏一种清贵的雅气。
  那楼前有几个孩子在绿地间的甬路上踩滑板车玩耍,欢笑声减轻了他心里往上蹿动的不祥之感。他进到颜老所在的二楼,按门铃,没人应答。楼上有位衣着鲜洁、面容修饰得非常仔细的老年妇女款步走了下来,显然是打算出门去,并非因为听到他的动静才特意下来观察。他和那位妇人对视后,不禁问:〃颜老他……?〃妇人蔼然道:〃不是去新加坡了吗?〃颜老出境活动就像一般人常去公园一样,他十多天没来,这样的情况不足为奇。〃怎么师母她……?〃这回他是自言自语,那妇人却主动告诉他:〃散步去了吧。〃妇人身影消失了,他还呆立在颜家门前,推敲鹃究竟为什么呼他,而且哭得那么伤心……
  忽然兜里的BP 机嘟嘟响。取出一看,是派克留的号码。他没心思给派克回电话。他下楼转到有公用电话的地方,给鹃的机构打电话,居然一打就通了,鹃的同事说鹃请假走了,问去哪儿了?答回家了吧,问出什么事儿了?答不知道。他就顺便给派克挂个电话,派克劈头告诉他:〃颜师母去世了!我正发特稿呢……你怎么还不到医院来?〃他觉得天塌了一块下来,砸在头上肩上,又碎裂成无数锐利扎人的东西。天知道派克是怎么先于他得到这消息的!
  派克从医院的那条长长的廊道尽头朝他跑过来,老远就大声问他:〃嘿,你记得颜老是怎么说的吗?〃……他根本不要听派克的问题,迎上去一把抓住派克衣袖,大声吼:〃她们呢?〃派克反问:〃你说谁?〃他抛开派克,朝里边跑去……乱作一团。鹃已经不哭了,但眼睛肿得像两枚美国布郎。一些人围着鹃,有医生和医院负责人,有颜老所属机构与颜师母所属单位赶来的领导与办事人员,还有派克之类的,以及比派克更莫名其妙的什么人,他挤不到鹃跟前去,更不知道颜师母的遗体被推往了什么地方,无望走到跟前跟师母告个别。一切景象,包括人们的话语及脚步和触碰东西的声响,都显得空洞而荒谬。他有好一段时间完全不能正常思维。
  他只能从护士那样的外围,探知到事情的大致轮廓。颜师母在家里突感身体不适,打电话让鹃回家,鹃回到家里,一看这回情况比以往严重,立刻打电话叫急救车,但急救车因为街口开膛挖沟开不进去,急救人员只好下车跑到颜家,用担架把颜师母抬到急救车上,这样就延缓了对她的抢救,刚送进医院,还没安顿到急救室的病床上,病人就因心肌梗塞而气绝,后来任医生们采取什么手段,都无法使她回生。派克又靠近他身边,跟他交代一番。原来派克的第三任女伴西米恰好在这所医院工作,觉得派克应该就此抓条新闻,马上与派克联系,派克迅疾赶往现场,派克觉得如要构成新闻,光是某某名人夫人去世不行,必须要有个亮点,于是决定突出报道颜老伉俪生前双双决定逝后把自己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解剖使用,为此派克飞快地从网络资料中搜寻出了五年前颜老等十五位学术界名流联名签署的有关文件,现在派克希望他回忆一下,颜老就此跟他有过什么对话?不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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