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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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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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 包钱包里并没多少现钱。钱包虽是鳄鱼皮的名牌货,但用了好几年了,也并不可惜。
  在报失的时候我向〃碧丽轩〃的经理强调:〃问题是,里头有珍贵的纪念品,那是用金钱所无法衡量的……〃经理极谦卑地向我频致歉意。我想说的他都尽量替我说了,甚至我不想说的他也说了:〃……在您这样的熟客身上出了这样的纰漏,影响尤其恶劣……〃钱包丢得有些个离奇。服务小姐们不至于做出扒窃的事来。进来用餐的按说都是些不缺小钱的人士,说不定大多数用餐者的钱包都比我的含金量要大。不用餐的闲杂人等在入口处便会被保安人员拦截住。究竟是谁拿走了我的钱包呢?那钱包里确实有珍贵的纪念品,那是珍妮的照片。珍妮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一般的女朋友。她姓王,叫王珍妮。她父亲过世了,母亲叫王徐淑贞。由此你可以不至于误会,以为珍妮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她头发很黑,眼睛细长,颧骨有点高,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不过她又确实是个地道的外国人。她持有在世界地图上很不好找的那么一个遥远国家的护照。我们国家是不承认双重国籍的,因此她虽然定居在这座城市,可她当然已属于外宾的行列。她笑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吹口哨般的声音,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声音。
  钱包丢了,珍妮给我的玉照没了,这是大败兴的事。当然我可以再问她要一张。但钱包里的这张可是非同小可的。每次我们约会,坐到一起时,她便会问我,她那张玉照是不是还在我钱包里?我便总是取出钱包来让她检查。一定还在钱包里,并且一定还在我的VISA卡和Master Card卡之间的夹层里。那照片也是一张信用卡,对不?
  我并没有很多时间和珍妮见面。或者说珍妮没有很多时间和我见面。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也不多。双方住处的电话,你打过去,往往是给你放录音:〃对不起,现在我不在家,请听到嘟的一声后留言……〃留言干什么?多半马上挂断。打手机,要么是忙音,要么是没有开机。呼对方BP 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有时也不能及时回应。这便是现代人的生存常态。这种状态也好,使得我不必马上面临见面时拿不出旧钱包和她那张玉照的窘境。
  万没想到竟突然接到〃碧丽轩〃经理的电话,说是找到了我的钱包,让我去他们那儿认领。
  果然是我的钱包。经理让我核对里面的东西。信用卡全在。大钞小钞想必都对……我是一贯不记得自己钱包里究竟有多少现钞的。当然马上查验有没有那张照片。有。还在两张洋信用卡当中的夹层里。顾不得细听经理解释在哪儿找到的。忙道谢。
  走出〃碧丽轩〃便想给珍妮打个电话。一时却想不清她那手机的号码。不要紧,她那玉照后面便有她手机的号码……
  〃喂……你吗?……当然,我呀!……今晚有空吗?……老地方吧!……
  就是那家吉利咖啡屋嘛!……八点?为什么?不能早点?……我有趣闻讲给你听!……现在不说!……你怎么了?感冒了吗?鼻子不通啦?没有?……我怎么会伤风了呢?我好好的嘛!……好,好,对,吉利,八点……〃我提前到了吉利。先要了一杯立顿红茶,从钱包里取出她的玉照。这是珍妮吗?怎么有点儿……眼生?难道丢失了几天,再看便产生出陌生感来了?……想想,想想,活生生的珍妮是这个样子吗?……怎么鼻子会这么肥大?嘴角边上的这颗痣又是怎么回事呢?……翻看照片背面,这电话号码刚才不是拨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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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金蛇(3)
我正拿着照片发愣,珍妮袅袅婷婷而来。
  我用照片对比珍妮,不对劲。是照片上不是珍妮,还是来的不是珍妮?
  珍妮一落座便嗔怪我:〃怎么回事儿?十来天没见,你就不认识我啦?〃我还是举着照片发愣。珍妮大声质问:〃你是办案的吗?核对真凶啦?〃珍妮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照片,凑到眼前。
  她瞪圆眼睛:〃这是我吗?〃我说:〃怎么不是。你送我的嘛。我一直放在钱包里的嘛。〃她抗议:〃鼻子怎么这么肥?这颗痣是谁添上去的?〃我试着幽默一下:〃悬胆鼻是富贵相。美人痣是锦上添花嘛!〃珍妮瞪着我,眼珠子几乎弹跳出来:〃你老实说,她是谁?你怎么好意思拿给我看?!〃我说:〃就是你呀!背后还有你的手机号码,你亲笔写的嘛。〃 珍妮翻看照片背面,嘴唇哆嗦着抗议:〃这是谁的号码?!〃咦,这是怎么档子事儿?我说:〃刚才我们不是通了电话吗?我就拨的这个号码呀!〃珍妮不像是装腔作态,她惊得双眉快飞出额头:〃刚才?我们通过电话?〃我说:〃是呀,要不,你怎么会来这儿?怎么会八点刚过就到?〃珍妮说:〃咦耶!那不是上回我们分手的时候约定的吗?还说谁要是忘了谁变小狗!〃我忽然想起,确有其事,谁要忘了谁变小狗,不是变其他品种的小狗,是变沙皮狗,就是脸上挤满大褶子,身上光光的没什么毛的那种狗,珍妮觉得那是最丑陋的生命……看来我该变成那种丑东西……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恰恰最喜欢沙皮狗,倒也不是说它有多美,可是实在滑稽得有趣……
  服务小姐来问我们点些什么,我刚说:〃还是苏门答腊无咖啡因咖啡吧……〃珍妮便挥手粗暴地截断说:〃不!先不要!〃服务小姐离开,我想跟珍妮细说端详,可是我刚说出:〃都是因为,前两天我把钱包丢了……〃珍妮便把那张( 是她不是她?) 照片往桌上一扔,起身便走。我坐在那儿喊了两声:〃珍妮!珍妮!〃她没回转身。我也没再站起来,追上去,拉住她什么的。我眼睁睁看着她快步走出了咖啡馆大门。
  我对自己感到奇怪。我怎么没离座去追她呢?
  我把她扔到桌上的照片重新拿在手中端详。又觉得明明还是她。否则不好理解。我又把钱包取出来,细加推敲。确是我的钱包。许多细节证明了这一点。两张我报失过的信用卡号码完全无误。难道退回的钱包里,唯独这张女人的照片被调了包?那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要调换这张照片?跟我通话并约定来这儿会面的,如果不是珍妮,那她是谁呢?倘若那确系另一女人,会不会过一会儿,便翩然而至呢?
  服务小姐又来服务,我还是点苏门答腊无咖啡因咖啡。小姐问我要小壶、中壶还是大壶的?我让她上大壶的。大壶足够三四个人喝。
  我在期待与无聊的心情中坐在那里,喝了一肚子咖啡,一直呆到十一点,也没等到照片上的那个,也就是我以照片背面号码跟她通过话的那个女人,露面。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卫生间,痛痛快快撒了一大泡尿。第二件事,是按下了电话留言的放音键,于是我马上听到了珍妮的声音……那绝对她的声音,因为她嘻嘻哈哈的语调里伴随着一种类似吹哨的效果:〃嗨!是我!你别生气,我八点没法子赶到吉利……今天整个儿晚上都不行了!……给你打手机总占线,就只好往这儿给你留个话……哈,我可不变沙皮狗……〃我直发愣。想从钱包里找出她( 或不是她的照片) 来再揣摩一下,可是……我发现钱包又不翼而飞了!
  气 球我坐在家中沙发上看报。忽然听到窗外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开头我以为那不过是风拍窗牖,没大在意。然而那声音持续不断,并且还伴随着似乎是呼唤我的人声。于是我扔开报纸,走到窗前看个究竟。
  我拉拢百叶帘。于是我看到了窗外的老韩。我住在十五层高楼上,那扇窗户外面是陡峭的楼壁,老韩怎么会出现在窗外呢?难道他是登在救火车的伸缩式高梯上么?我拉开铝合金窗,老韩确实就在窗外。哪里有什么救火车的伸缩式高梯!老韩一点立足和抓挠的余地也没有。敢情他是飘在了我的窗外。
  我问:〃嘿,老韩!你这是什么把戏?是气功的轻功吗?〃老韩身子飘飘悠悠的,脸涨得通红,腮帮子鼓得皮都快炸开了,闷闷地说:
  〃什么气功!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也不练什么气功!我是,我是……〃我关心地问:〃哥儿们,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会失重了呢?〃他说:〃我气的!气成这样的啊!〃我问:〃什么事把你气成了这样?〃他说:〃我现在一肚子都是气!不,我整个儿五脏六腑,还有骨头什么的,都化成气了!……我成了一个气球啦!〃我细一看,可不。老韩分明是个人形气球。
  我评价说:〃气成了这样!……不容易啊!身体里的东西统统化成了气,也许不算有多稀奇……要是我,化成了气也飘不到天上,因为至多是化成普通的空气,那产生不了升力嘛!……你老韩到底是老韩,化气就化成氢气!氢气比空气贵多啦!……〃老韩说:〃你凭什么断定我身子里的东西化成的气只不过是氢气?!〃我忙道歉:〃当然当然,您化的可能是比氢气金贵多了的气体……可您就老这么飘着了吗?〃老韩说:〃那当然不能!……不过,先这么飘着吧!……唉,气煞我也!〃我问:〃您究竟生的什么气啊?〃他说:〃你不是正在看报吗?〃我说:〃是呀!您是不是为中国足球队的又一次惨败……〃他摇头摆臂:〃不是不是!……不是体育版!……你没看法制版吗?……〃我说:〃看啦!是不是那篇关于特大偷税案的报道?〃他晃脑摇肩:〃是哇是哇!〃我说:〃咳,这类报道不是经常地见于版面嘛!用得着你这么义愤填膺?!〃他咧开大嘴,像哭似的说:〃你看那些个贪官污吏!……〃我说:〃关于查处他们的报道这又不是头一回,而且说是'特大',其实还有比这个大的嘛!……〃他用充气的拳头直捶我家窗框,哇哇地叫:〃你看那第五段!〃我说:〃我仔细读它那第五段干什么?〃老韩用充气的腿脚猛踢楼墙,发狠地说:〃你就以为跟你没关系么?〃我这才走回沙发,捡起那张扔到地毯上的报纸看。
  

最后金蛇(4)
老韩这时便把双臂停歇在我家的窗台上,等我把那第五段看完。
  我找了好一阵才找准了地方。是第五段……呀!呀!呀!……
  老韩在窗外嚷:〃怎么样?〃我只觉得,胸口先是一紧,接着便气涨起来……
  那第五段,严格地来说,是第五段的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几十个字,使我身体内发生了迅速而剧烈的气化效应。
  老韩把半个身子伸进窗户说:〃……可气不可气?……这下他们欠我的账全成呆账、烂账了!……我可是守法的经营者啊!……〃我心里〃哼〃了几声,守法不守法,只有天知道!不过,就这篇报道所涉及的事件而言,老韩倒是不至于扮演罪犯,恰恰相反,他被派定的反而是个受害者角色,整个儿一个悲剧里的倒了霉却不一定被观众同情的蠢蛋!
  老韩还在对我嚷:〃……你哩?你以为这案子对你没多少牵扯,你就能对我幸灾乐祸了!……可顺这逻辑……第五段讲的……想想吧……你那个项目不泡汤才怪!……〃我觉得身体内的气化过程达到了高潮,我头发涨眼迸金星,我对老韩大叫:〃你这丧气鬼!你倒进来呀!……〃我听见老韩在嗤嗤发笑:〃……我进去?……恐怕是,你老兄,你这个气球,你也飘出来吧!……〃我的气球化过程终于大体上结束。我只觉得双脚踏不稳地面,并且身体把握不住平衡,我想抓住合拢的百叶,却捞空了,于是我倏地飘出了窗户,并且和另一个气球,也就是老韩,撞在一起,我们之间发出了嘭嘭嘭的闷响。
  一阵风旋过来,我们飘离了我家窗户,差一点被刮到了马路那一面。老韩和我本能地拉起了手,飘浮在空中。一张破报纸被风扬得跟我们一般高,并且迎着我的脸扑了过来,差一点拍贴到我脸上。这些个破报纸!……说来也怪,往常无论是什么贪官污吏,什么坑蒙拐骗,什么吸毒贩毒,什么拐卖人口,什么环境污染,什么假冒伪劣,什么卖淫嫖娼,什么公款豪宴,什么鱼肉乡里,什么特权裙带,什么白条欺农,什么挪用扶贫、教育经费……报上所登的诸如此类,我都早已懒得生气,甚至于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不仅不生气,而且照吃照睡,照喝咖啡,照与女友共舞,照样该开心时且开心,想荒唐时且荒唐……然而这一回,那该死的报纸,该死的报道,该死的第五段,该死的第五段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几十个字……它它它它把我我我我……活活地气成了这么一个鼓鼓的气球!当然,到头来,我们终于还是都落回到了地上。
  金 蛇
  你当然知道,有个乐曲叫《金蛇狂舞》。我看过关于这个乐曲的解说,它所表达的意境当然不是动物园的爬虫馆里的某种可能景象,而是一排灯火在湖水里的倒影,风吹过水面,灯影如金蛇般舞动起来,风越来越大,金蛇便狂舞不息。那真是个好曲子,很悦耳,并且金蛇舞动的这个意象也确实富有诗意。
  我们这个城里有个大家都知道的湖。近几年湖滨一条街成了全城入夜灯光最璀璨的所在。而我们这个城的夏夜几乎总是有风,因此湖中总是名副其实地有金蛇狂舞。
  我讲这些并不是因为我特别会欣赏风景;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对所谓风景也是越来越麻木。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发明家,或者说是发明家找到了我们,开始我们怎么也不相信发明家,而发明家也不相信我们;我们不相信他的发明,他不相信我们一旦投资并有所斩获后真能给他极高的报酬;然而我们终于达成了初步信任,签了合同;于是我们干了起来。
  我们是谁?不消说,首先是我,其次是老韩,还有珍妮,我们组成了董事会,我是总裁,老韩是总经理,珍妮是财务总监,而发明家则是总工程师。我们可算是珠联璧合。
  我们干的是什么?是捞金蛇。什么叫捞金蛇?就是趁着夜色,把城中湖里舞动的金蛇捞上来。这当然具有开采黄金的性质。本是不允许私人开采黄金的,尤其是有珍妮这样的外国人投入外资来开采,然而我们巧妙与笨拙的办法并用,终于使有关的部门与官员批准了我们的项目,给予了我们开采权。这也确实足可心安理得……没有法律和法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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