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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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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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阿姐寂寞,我和妻给阿姐送去一只猫咪,雪白的波斯猫,一双湛蓝的大眼睛,阿姐给他取名瑰瑰。在空巢里,阿姐抚着瑰瑰雪白的长毛,絮絮地给他诉说了些什么?瑰瑰睁大一双湛蓝湛蓝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阿姐,又表达了些什么?不知道。只记得,有一天阿姐来电话,说后悔得不行,在给瑰瑰洗澡的时候,实在觉得瑰瑰乖得不行,逗他玩,张开嘴巴假装要咬他那粉白的耳朵,瑰瑰也配合她一起玩耍,溅了一地的水,但乐极生悲,一不小心,竟真把瑰瑰耳朵咬了一口,顿时流出了血来,那瑰瑰竟不伸爪抓她,她把瑰瑰心疼地搂在怀里,瑰瑰只瞪圆了双眼望着她,眼神里满溢着无辜……
  阿姐给瑰瑰精心治耳伤,外敷内服,一天观察数次。那回我去看望阿姐,她问我:还看得出来吗?我说实话:两耳不怎么对称了。阿姐说:为这事,我打了自己两次。
  两年前,已经退休的阿姐终于享受到了高教系统的政策房,那政策就是按你的职称、工作年限等等因素减免房价,最后以很低廉的价格把房卖给你。阿姐终于带着瑰瑰去安居享福。那楼盘质量很好,整个小区设计得相当合理,绿化程度很高,配套设施也很完善。阿姐和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并不心负沉重的历史记忆,善于在流年时光里咀嚼琐屑的生命乐趣。她会打电话给我,报告他们小区围栏上的蔷薇开满粉红的花朵,或甬路边的马缨花树上的丝状花那气味是一种怪香,又或告诉我中庭的喷泉在喷水,而她刚在园林中专为脚底按摩铺敷的卵石道上锻炼回来……我的两个外甥都回来看望过他们母亲。阿姐说他们能独立很好,她一个人过惯了,现在房子虽然宽敞了,也并不希望别人来一起长住,说着她又改口,说现在她跟瑰瑰两个人过得很好,别的人偶尔来看看他们,就很高兴。
  阿姐半夜忽然来电话,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告诉我瑰瑰去了。
  瑰瑰已经活过了十三年,据说要乘七,才能衡量出相当于人的寿数,那么,已经是九十过头的生命了。瑰瑰算寿终正寝,是白喜事,我这样安慰阿姐。阿姐说她早有精神准备,实际上瑰瑰已经有半个多月拒绝进食了,用针管灌他牛奶,他先忍受,但你一离开,他就呕出来。瑰瑰真懂事啊,身体那么衰弱了,还总是要挣扎着,自己走到他那厕盆里去撒尿。阿姐总想让瑰瑰还像往常那样,在她床尾睡觉,给她暖脚,瑰瑰却自知身体已经有了难消的不雅气息,坚持走到客厅一角的垫子上,头朝墙壁趴着昏睡。瑰瑰在那天下午忽然走来朝阿姐喵喵叫,似乎想吃东西了,阿姐马上给他煮出以往最喜欢的鱼汤,拌了饭,瑰瑰吃了,还吃了几口从法国进口专为老龄猫生产的猫粮,又任阿姐坐在沙发上抱着他,梳了半天毛。阿姐告诉我,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夜里她一直睡不塌实。后来,大约晚上十点多,她发现瑰瑰正从睡觉的垫子上,吃力地朝她床前走来,还没等她坐起来,瑰瑰就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草 葬(2)
阿姐早有准备。她为瑰瑰净了身,系上金色的小铃铛,用一大块玫瑰色的红绸将其装裹起来。但正逢溽热的夏季,即使有空调,瑰瑰的身体很快僵硬,恐怕等不到天明就会开始腐烂。儿子们或在异国或在他乡,我这个弟弟也已逾花甲,她能靠谁安排瑰瑰后事?她早已勘察好,就在他们小区最西南隅,有株罕见的古槐,树干比水桶粗,树冠极大,显然,那是园林部门登记在册的古树,早安置了一圈铁栅将其围护。从阿姐家的大阳台上,就可以望见那株古槐,而且能清楚地看出,那铁栅所围的树根部分,形成一个颇大的凹坑,坑里蹿出茂密的野生植物,大多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那里很少有人过去,也没有现成的甬路可通,走过去,必须踩过一片半野生的植被。阿姐早形成一个念头,就是瑰瑰一旦去世,就将包裹好的尸体抛进那草丛,让他静静地化解到树根下的土壤中,成为古槐的新滋养。不会有人专门跑过去观看那古槐下的茂草,更不可能有人越过那围栅到树根底下去,而她呢,却可以每天从自家阳台上,眺望那古槐茂草,与瑰瑰的精灵仍保持一份隐秘的交流。
  阿姐的这个想法真不错。那晚她也就那样去实施了。本来,她并不想把草葬瑰瑰的事告诉我。
  但是阿姐午夜打来电话,她把情况讲给我听,她说无法上床睡觉。她拿着手提电话,一边痴痴地望着古槐那边,一边告诉我她没把事情办妥。这些天傍晚总有阵雨,通向古槐的路径很湿很滑,到了没有路径的地方,往草丛里过去时,就更举步艰难了。那一隅又没有夜灯,她跌跌绊绊终于感觉走到那古槐跟前了,就亲了一下玫瑰色绸子包裹的瑰瑰,然后拼力将其一抛。回到屋里后,她从阳台上也看不清古槐那边的景象,但她越想越觉得是没把瑰瑰抛进那铁栅里面,瑰瑰可能是被抛在铁栅外面了!野狗,甚至黄鼠狼,会不会去叼食他?天不亮,也许就有拾破烂的发现了那鲜艳的绸包,拾取打开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作何处理,不堪设想!痛苦与无奈中,只好打电话给我,希望这紧急时刻助她一臂之力!阿姐,我七十岁的阿姐,你六十二岁的弟弟带着手电出发了,他是地道的北京人,知道深夜怎样找到出租车,知道怎样及时赶到你那个小区,知道怎样跟守门的保安说话,知道怎样保护姐姐的私密,在谁都不惊动的前提下,帮助你完成这神圣的草葬。
  阿姐,我相信,在今后某一天,你眺望那古槐时,一个念头会油然浮升你的胸臆,那就是,你的故乡,就是这个地方。
  1 2004 年7 月24 日写于北京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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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叶木(1)
16:40,非常准时。小韩拿着晚报进了屋。今天晚报有什么令他特别感兴趣的内容?冯教授走过来的时候,竟忍不住双手握着张开的报纸,一个劲地浏览。冯教授是个空巢老人。小韩是他雇的钟点工,每天16:40 来,为他做晚餐,收拾完晚餐残局后,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就陪他说话,一般在21:40 离去,五个小时,冯教授付他四十元,这个付酬标准超过了劳务市场指导价。
  冯教授跟小韩相处逾半年,爷俩越处越和谐。冯教授那定居海外的儿子打来越洋电话,冯教授跟他说,真好运气,遇上了小韩这么个帮手,每天五个小时的服务,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享受,〃就是你在家,也未必能像他那么孝顺我,生活服务上色色精细、小心侍候还是其次的,难能可贵的是,别看才初中的学历,很内秀,坐下来陪我说话,既能理解我的幽默,也能给我不少乡野市井的新鲜信息,能逗我一笑开怀……〃儿子也知道雇个女的不方便,雇个小伙子还能帮老父亲洗澡,但他总有些个不放心,几次说:〃您把他来历弄清楚了吗?您为什么不从正式的渠道雇人呢?〃冯教授就一再解释:〃这边的中介很不成熟,我们中国人更重私人口碑,小韩是你曹伯伯推荐给我的,很可靠!〃小韩尽管才二十八岁,经历确实已经非常丰富。冯教授了解到,小韩十六岁初中一毕业就随家乡的父兄辈进城打工,头三年是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工头年年拖欠工资,最后一年春节前更只发给每个小工二百元,说其余的开春补齐,等过完春节回到那工地,除了几个髑髅似的烂尾楼,再找不到个管事的人影儿,在城里城郊流浪了一阵以后,他去一家搬家公司当过搬运工,又曾跟两个一起搬运的结拜兄弟辞工合伙开过小包子铺,因为非法经营被查封后,他们燃香起誓互不相忘,各奔前程,他又去帮楼盘销售商在街头散发过小广告、在地铁通道里兜售过盗版光盘、在河渠边提桶河水拿块抹布给人廉价洗车……后来他到冯教授的朋友曹院士住的那个叫榆香园的新楼盘的物业部打工,专管给各家换饮用桶水,曹院士虽然老伴还在,儿女也都不在身边,小韩来换水,态度很好,也很懂得他们讲究卫生的心思,换桶水时小心翼翼,绝不让手和袖口什么的碰到出水口,给曹氏二老留下很好印象,小韩跟他们说有什么力气活儿要帮忙,尽管叫他,他们后来果然叫他来帮忙,小韩干活十分麻利妥当,要给报酬,坚决不收。后来小韩家里把他唤回去成了亲,几个月后媳妇就怀了孕,转年胖儿子生下来,阖家欢喜,但养儿子更得挣钱啊,小韩再次进城,那物业公司满员,找工作不易,去求曹院士帮忙,恰好冯教授想雇男家政员,就介绍去试试,没想到一试就满意,再通电话,冯教授总要为此感谢曹兄及嫂夫人一番。
  〃什么新闻,你那么着迷?〃小韩把晚报递给冯教授,说:〃深圳富家满门被害,还有那家伙照片呢。〃 冯教授戴上老花镜,找那条消息和〃那家伙〃的照片。
  有几家日报年年向冯教授赠阅,每天早晨冯教授坚持下楼遛弯,顺便买菜,回楼时从传达室取日报和邮件。晚报是冯教授自己订的,每天小韩替他从传达室取来。每天晚餐吃什么,头一天定下来,小韩到了,从冰箱里取冯教授买妥的原料,就去厨房料理饭菜。不一会儿单元里就弥散开饭菜香。这晚的主菜是红烧平鱼,冯教授高声向厨房里嘱咐:〃海鱼腥味重,要多搁点姜蒜。〃小韩就高声回应:〃晓得!〃小韩原来表达这个意思是用〃知道啦〃,但很快就发现冯教授习惯于〃晓得〃这语汇,遂总是〃晓得晓得〃地让老人家耳顺,从这很小的地方,也可见小韩的乖巧。
  小韩布好餐桌,去把冯教授从沙发扶到餐桌边,冯教授心满意足,但免不了还要说:〃我还没老到这么几步也得人搀的地步啊。〃小韩就说:〃晓得。可我不这么搀您一下,心里总饶不过自己呢!〃小韩也确是真心实意。在冯老这里只干五小时,还一起有鱼有肉有好蔬菜好水果地进晚餐,每月却有一千二百元工资,自己上午再揽点别的活计,每月收入过两千啦,刨去租地下室一间小屋的房租和别的花费……其实他也花费不了什么,由于每晚跟着冯老吃得营养完全,他往往白天就干脆不吃什么,或者就啃两三个馒头了事……每月他能给家里汇去一千多呢,媳妇得意,父母高兴,当然,他只说找到了份好工作,没让他们知道是当男保姆。
  吃完这天晚餐,收拾完一切,小韩问冯教授是不是洗澡,冯教授说总洗澡并不利于健康,但是,说着呵呵笑,还没等冯教授拍耳朵,小韩就知道了:〃又痒痒啦?晓得。我给您掏掏吧。〃冯教授把胳臂弯到桌面上,把头侧枕上去,小韩把滑动灯往下拉,按亮,照着冯教授右耳孔,便低头用一只银耳挖勺谨慎而耐心地替老人取除耳屎。在熨心的轻痒中,冯教授闭眼享受着这人间琐屑的快乐。晚餐后分手前这一段时间,越来越让他们双方迷恋。这段时间总差不多有两个来钟头。他们坐在沙发上促膝谈心。小韩开始还总是觉得,应该为老人再干点什么活儿,后来他晓得,这其实也就是干活,文明的说法是陪聊,而且冯老最需要的,也正是这一项活计。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韩渐渐从有问必答的被动型,转换为活泼讲述的主动型,比如他给冯老讲了建筑队里的怪事:有个工友生下来屁股上有条尾巴,到了十几岁想动手术割掉,可是没钱,于是就自己让人帮忙用菜刀剁了,也没因此残废死掉,现在那里只留下一个大疤瘌,也跑到城里来打工,有不信他讲的,就脱了裤子撅起屁股让人参观……
   。。

变叶木(2)
冯教授呢,跟小韩聊久了,就总想获得这个小伙子的透明度,想通过这样一个生命的个案,来探究人的生存困境,以及努力冲决困境的种种心理上的、情感上的,以至非理性的那些复杂的反应,也就是他所谓的〃深度交谈〃。比如有次他跟小韩谈性,就问小韩在婚前有没有性经验?小韩心里想反问:〃那您呢?〃问不出口,在冯教授的一再诱导下,也就放胆讲述。小韩告诉冯教授,其实在工棚里工友们不光张口就是荤话,也常来真的,那就是有〃工棚嫂〃来;轮到冯教授大惊小怪,小韩就成了先生,教给他,如今农村跑到城里的女子,一等的是让人包成了〃二奶〃,二等的进夜总会被训练成〃交际花〃,三等的去酒吧歌厅当〃坐台女〃, 四等的是〃站街女〃,还有那上点年纪或容貌太差的,就主动往工棚里钻,这就是〃工棚嫂〃,〃打一炮〃多少钱,有定规的,就那么在一块临时拉起的帘子后头,让人〃打炮〃,愿意花那个钱的,轮流去那帘子里头……冯教授啧啧称奇,问:〃你也打过炮?〃小韩坦白:〃我打不起,开头,只花过一块钱,摸过奶……后来,那嫂子喜欢我吧,把我搂过去,让我白打……帘子外头全是起哄声,我就没挺起来……〃见冯教授咬嘴唇,忙说:〃太那个罢……晓得,不讲了不讲了。〃冯教授则说:〃唉唉,如果老舍、曹禺还在世,该写成怎样的小说、剧本……〃小韩也不知道冯教授说的是怎样的两个人,就发愣,冯教授就说:〃感谢你把这些告诉我,这是我应该知道的。〃 这天因为晚报上登了那命案,冯教授就由此开聊,说这个案子里,背后都是人性恶。杀人的固然是人性恶,被杀富男姘妇之所以招来杀身之祸,也是人性恶使然。那被杀的富翁,只痴迷女子的美色,不去注意其心灵的卑陋浅薄,将其包为〃二奶〃,满足自己的性欲而外,不计其他,这不是人性恶是什么?那〃二奶〃呢,本来所扮演的角色并无什么光彩,却在所痴迷的牌桌赌局上大露其富大炫其阔,结果招来妒恨杀机,她不是也毁于自己的人性恶吗?无辜的是她那跟别人生的小女儿,可怜竟被凶残地割喉而亡!小韩就说起前些时候的那桩命案,阔学生一天到晚拿那穷学生打趣开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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