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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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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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哀愁,其实离得也不远了,这样的情绪,因其人具有巨大的辐射力,而由此辐射出后,多有良性效应,说一句弥足珍贵,不过分吧。
  

你有淡淡的哀愁吗(3)
但真正将淡淡哀愁作为自己基本情愫构成的,还是社会上的中间人群,从政治上说是中间人物,从经济上说是小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从文化上说基本属于精神贵族。
  1988 年,我在当时《文艺报》上开了个〃一叶之见〃的专栏,大体上每周发表一篇,其中有篇是《淡淡哀愁今何价》,我那时这样分析:淡淡的哀愁情怀系由下列因素构成:一,个人在时代面前的惶惑,小悲欢中的小失落,使人生出一种惆怅和悲凉;二,个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对变故和冲击无法承受,因而期望着温情和怜悯;三,个人在群体中的迷失,认同中的窘境,希求以一种自慰来取得心理平衡。今天看来,这个分析如果只针对特定的人群,也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成员,还是适用的,但缺陷是没有把这种情愫作为人性深处的普遍存在加以揭橥。从上一段我斗胆对大人物的分析即可知道,我对软性情绪的认知目前已经超越了十六年前。现在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淡淡哀愁之类的情愫是每一个体生命的人性深处都有的,只不过在所有的人里面,小资产阶级或者说中产阶级人士最容易将其自觉地释放出来。而既然是人皆有之的情愫,有关它的描述也就需要再加修正,至少需要在上面三点之外加以补充,比如指出从中可以生发为一种怜悯之心,或者说是宽恕之心。
  在十六年前那篇文章里,我已经指出〃淡淡的哀愁〃作为一种情愫虽然从政治上已经不再是罪愆,但在社会上却价位不高,并不怎么招人待见,我还试图解释其被社会轻视的原因,但我在文末却有这样的猜测:〃'淡淡的哀愁'眼下是行情自然下跌,但谁又敢于断言,螺旋形上升到新水平的'淡淡的哀愁',绝不会又大为风行呢?〃很遗憾的是,十六年过去,我期待的〃螺旋形上升到新水平〃的〃淡淡的哀愁〃并没怎么冒头更没有大为风行。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已经将〃四个一〃的生活状态朝〃四个二〃提升的白领女士,她的自言〃典型〃,就说明着这种情愫即使在最应该具有的新兴小资产阶级或者说中产阶级又或者说是小康人士或成功人士或先富一步的人群里,仍颇稀缺,行情并未看涨,这确实是个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过去在我们社会里,包括〃淡淡的哀愁〃在内的〃小资产阶级感情〃或者说〃小资产阶级情调〃之所以贬值甚至被判定为负面的毒物,是来自极左的意识形态和〃反右〃〃文革〃那样的政治运动,而现在这方面的压抑已经基本上不复存在,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因素使得人性深处的这一潜流,不能坦然地涌溢到表层,并在社会文化情绪的总构成里,获得足够的份额呢?
  我想到的因素,首先是市场经济下的激烈竞争,我们在市场经济方面有补课的情势,而且有点恶补的味道,当然我们是在搞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谁也不愿意把西方历史上和时下的市场竞争的那些弊端引进,我们都记得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法国文豪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评论,他们一方面指出这位作家政治立场的反动……他是站在没落贵族的立场上反对工业革命所引发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突飞猛进,但同时又激赏这位作家对资本主义积累初期那种乱象的揭露入木三分……他写出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人际间那些温情脉脉的面纱如何被一一粗暴地撕破,人性的黑暗面如何汹涌地奔流出来。是否我们虽尽力避免,而且也确实避免了若干市场经济的弊端,但在维系人际的温情,特别是维系人心的软和度上,却还是很遗憾地留下了不小的疏漏?
  我的调查研究毕竟不够,抽样做个案例分析也难,即如那位能跟我喝下午茶聊天的白领女士,尽管最近也还跟我通过电话,态度十分友善,甚至表示愿意再跟我探讨淡淡的哀愁问题,但她和夫君以及他们那个社会群体的人士,可以说是每天都忙得四脚朝天,睡的是昨天的觉,花的是明天的钱,视生活为明争,视人际为暗斗,事事讲究的是可量化的〃效益〃,哪里真能把宝贵时间和论价出让的精力,来配合我作这种〃难以上市〃的〃高雅研究〃?
  但无论如何,我心中却总还是有一种企盼,那就是向所有愿意听我提问的人士提出这个问题:你有淡淡的哀愁吗?并期待着有所反应。对于实在没有工夫跟我细讨论的人士,那我恳请他们至少能以划勾方式,来简答以下问题,我想我总有办法回收这些答卷,并把我早已开始的关于〃淡淡的哀愁〃的研究进行到底。下面就是我的问题:你听说过或读到过〃淡淡的哀愁〃这个提法吗?
  听到过 读到过 以前从不知道你觉得自己曾有过淡淡的哀愁吗?
  似乎有过 肯定有过 从未有过你对淡淡的哀愁的直感是:感到肉麻、起鸡皮疙瘩 觉得有种诗意在里面 陌生、可疑 是精神贵族的奢侈品、无病呻吟 没反应你对淡淡的哀愁的理性判断是:很可笑 很无聊 很糟糕莫名其妙 能理解 可包容 很美好 不可或缺以下的哪些文艺作品里,你认为有淡淡的哀愁:鲁迅的小说《祝福》巴金的长篇小说《家》电影《红高粱》电影《霸王别姬》
  电影插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校园歌曲《同桌的你》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昆曲《牡丹亭》芭蕾舞剧《天鹅湖》你觉得那些一定程度上能掌握你命运的人士,他们能有淡淡的哀愁(不一定让你直接感知到),对你而言是:有好处的有坏处的无所谓的你觉得你的配偶,以及其他最亲近的人,如果一点也没有淡淡的哀愁这一情愫,你会:失望庆幸无所谓你认为人性深处都会有软和的情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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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淡淡的哀愁吗(4)
不是的无法确定以下这些与淡淡哀愁接近或相联的情绪,哪些你曾产生过:惆怅 伤感 忧郁 怀旧 喟叹如果时下的中国淡淡的哀愁这一情愫在中产阶级里面首先风行起来,然后多少影响、渗透到强势与弱势的两头群体里,你认为是:有利于促进社会亲合有害于促进社会亲合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你认为在以下哪种情况下,应该自觉地将淡淡的哀愁一类情绪压抑收敛:外敌侵入国土面对贪官污吏置身激烈的竞争,对竞争对手想到背叛自己的人时你认为对淡淡的哀愁作一番探讨是:必要的 吃饱了撑的 有害的不可能有害的 可笑的 可耻的好,我终于完成了这篇文章,谢谢你耐心地读它。
  2004 年10 月12 日完成于北京温榆斋
   。。

青储香
如今城郊,难得见到大片农田了。我在村里的书房温榆斋,最让我惬意的,就是尚可步行去亲近田野。当然,那已经是被膨胀的城市挤压得破碎零落的地块了,所谓〃一望无际〃,早已只是词典上的一个干瘪的词条,跟我所望见的田园,如断线的风筝,再也联系不上。东边不远处现出一片脚手架,是正开发的新楼盘,据说其风格是北欧与澳洲风情的完美拼贴;北边稍远现出集装箱堆积出的壮阔的轮廓线,那里有一家吞吐量很大的物流公司……不过,还好,我终于找准一个角度,从那里望过去,毕竟还有大片的玉米地,而且最可喜的,是听到了突突突的马达声,有大型收割机,在那片尚堪称是〃青纱帐〃的大田里,仿佛大象举鼻迈进般地,雄伟地移动过来。
  玉米还没有完全成熟,被收割的玉米株连杆叶带嫩棒子被立即粉碎,从高耸的〃象鼻〃中喷出,一辆接收那些碎屑的卡车与收割机平行驶动。
  〃青纱帐〃被豁开了很大的篇幅,收割过的田地仿佛一堂课讲完又被擦净的黑板,默默地等待着下面更精彩的一课。一群早已被飞机、汽车轰鸣声震聋耳朵的灰喜鹊飞落在收割完的田垅里,欢叫着寻觅可以啄食的美味。
  风吹过,一股浓洌的带有酒香的鲜活植物的气息扑鼻而来,连续深呼吸,七窍中的浊气仿佛都被驱尽,身躯中整个儿换了腔好心情!
  我站在公路边的树阴下,忽然有辆小轿车停在路边,车里出来位男士,那车是辆不算贵的品牌型号,那男子看去估计是个白领,他舒展两臂,深呼吸,眯眼作陶醉状,然后偏过头问我:〃好闻呀!这叫什么气息?〃我跟他微笑对视,回答说:〃这叫青储香。〃他特别问明了〃储〃字,道了谢,显然,还得继续赶路去办事,坐进车里,开车离去了。他给我留下的最后的面影,带有明显的恋恋不舍神情。愿这田野中的青储香伴他一大程,起码充实他一天的好心情!
  我深深理解那位男士的感受。在我书房附近的这片城乡犬牙交错的地带,一些零田碎野,常惹得一些偶然路过的城里人,利用休假日,特特地开私家车找过来,或一家人,或一群朋友,找片柳阴,傍藕田,憩河湾,铺席毯,挂悬床,弹吉他,放音乐,野餐,吟唱……
  城市真是张越烙越大的饼,热烘烘,油晃晃,每天都在滋滋地滚展着它的体积,农村正被这张饼吞噬、切割、碾碎。有种说法:富裕文明的城市被贫困粗陋的农村包围。似乎城市很委屈。但是,城市的膨胀,难道不应该产生使农村均富的效果吗?文明的含义又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有城市里那种完全靠人造气候维系的,美其名为〃智能大厦〃,说穿了无非是〃死闷子楼〃,才算得人类文明,像这大田里的青储香,就算不得文明?
  各类文明,都应该得到尊重。要学会与异己的文明共处。城乡差别的消失,不应该是乡村的消失,完全地城市化,而应该是城市与乡村的好处的双发扬、城市与乡村的缺点的双消失。包括青储香在内的乡村诗意,是不应该在我们祖土上消弭的。
  青储,也就是青储饲料,把玉米等农作物在未完全成熟时,带青地收割粉碎,然后运送到专门的大坑里。从我观看收割机运行的地方,再往小中河那边散步半小时,就可以看到那样的青储坑,底部和四壁水泥覆盖,顶部是拱形塑料棚,坑底是坡形的,运料车一开始能够直接开到最深处,一车车的青储料运进去以后,要一再地压挤密集,直到彻底储满。这些青储料是供应奶牛食用的,尤其在漫长的冬季,奶牛全靠这些青储料,才能给我们酿出优质的乳汁。在青储坑库边,那股气息就更加浓洌,因为发酵得非常充分,也就更接近美酒的醇厚,但美酒却没有青储的那种令人如置身田野青纱帐里的嗅觉感受。哎,多么美好的青储香啊!回到温榆斋书房里,鼻息里还氤氲着青储香。我爱这滋润我心灵的青储香。在这城乡结合部,我脚下有充裕的地气,鼻中有牛乳源头的芬芳,我耳福也不浅呢……晚上已约好,开收割机的大黑将来书房跟我喝小酒,侃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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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子奶奶
儿子叫他杨哥,我也跟着那么叫。杨哥五十开外了,人高马大,是个服装批发商,热爱摄影,近几年生意都让妻子打理,自己三天两头开着越野面包车,往远处去拍风光照,来我家,没别的话题,就是给我看他拍的照片,讲述拍照中的见闻。有时,儿子休息,杨哥就会拉上他去一起拍照,儿子用数码相机,杨哥坚持用装胶片的相机,〃数码无艺术〃,这是杨哥的口头禅,儿子也不跟他争论。儿子告诉我,杨哥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生意上的发展,妻子埋怨他〃哪天破了产,连相机也得拿去抵债〃,他只呵呵傻笑。杨哥告诉儿子,现在生意确实难做了,但是保持一定的收益,维护他家小康的生活,由着他性子在摄影上〃发烧〃,这局面还是稳定的,〃小康胜大富〃,这也是杨哥的口头禅。
  但是,杨哥常有失落感,不仅当着我儿子,在我面前,也扼腕叹息多次。杨哥热心参加许多摄影比赛活动,通过他,我才知道原来如今有那么多的摄影比赛,大多是某地某机构为开发本地区的旅游事业,或某企业为推广自己的品牌名声,举办的相关活动里,有摄影比赛这一项。杨哥渴望得奖。儿子说,每当送出参赛作品,等待公布得奖名单的那段时间里,杨哥的眼睛就会由红变绿。但是杨哥总不能得奖。有两回得了三等奖外的〃鼓励奖〃,那能算得了奖吗?有回得了第二名,但那是赞助了三千元的结果,三千元不公开的赞助换回一千元奖金和一张奖状,杨哥自己也觉得可笑,〃我都不好意思把那照片拿给您看!〃杨哥不给我看,我也就没看,他扬言:〃我要得一次真的大奖,我就复制出来,装好镜框,给您挂到墙上!〃我就笑:〃那何必!其实你们那次拍的榛子林就很棒,挑一张放大给我就行呀!〃那批照片确实很精彩。杨哥和我儿子轮流开车,去了北京版图最北端的一处山村,从印出的照片上看,真是世外桃源,植被竟然那么厚密斑斓,山下野花迷眼,山上高树茂密,古老的栗子树、榛子树那么粗壮雄奇,村居村路多用山石砌就,村民男壮女健,就连那些鸡埘猪圈,看上去也古朴悦目。当然,杨哥也不忘拍些具有时代特征的镜头,比如刚刚开业的〃榛子林餐旅店〃,接收电视信号的〃银锅〃, 挎着双肩背书包的村童……杨哥挑出了三张最得意的,参加了一个严肃杂志举办的摄影大赛,那当然是不要参赛者交赞助费的,评委里有德高望重的摄影界老前辈和艺术界名流,儿子说〃杨哥这次最少也是三等奖〃,但是,结果却是名落孙山。那天我留杨哥吃晚饭,他有点喝闷酒的趋向,我就尽量开他的话匣,控制他的酒量。他说要把几张制作得大小不一的榛子奶奶的照片,给送过去,儿子就有些犹豫,说那地方手机没信号,而且气温降得早,把照片寄过去也就是了,何必再往那么个路况凶险的地方跑?杨哥就跟我儿子说,〃你不去我去,寄去,收不到怎么办?〃见我听不懂,儿子就解释,榛子奶奶是村里的老寿星,据说过百岁了,山上最粗的那株榛子树,就是她栽的。榛子奶奶直到二十几年前,才头一回离开山村,进了趟北京,在天安门前,照了张像,但是〃背篓邮递员〃送信翻山的时候,在山溪边滑倒,掉到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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