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年前,去参加中学的校庆活动,见到不少当年的同窗,听到有人提起她,才倏地想起这位〃同桌的你〃。她为什么不来参加校庆活动?据说她就在本城,而且现在情况也大大好转了,她应该来啊!十年前有热心的同窗又组织了聚会,特别通知到她,据说她接到电话也答应去,但到时候仍不见她的踪影。他向聚会的同学打听她的情况,说她父母早就双亡,她家开创的那字号还在,但早已是国营性质,目前跟她们家族完全没关系了。她中学毕业后就到一家工厂当了工人,后来嫁给了一位技术员,有一儿一女,早已抱上了孙辈。那工厂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那里正开发为一个著名的商品楼盘。那回在几位女同窗关于她的报道中,最刺激他的信息是:〃她自打高考考得不错,却接不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就再也不戴任何手表了。〃 在他记忆里,她一头厚密的短发,常用一根藕荷色的缎带,箍住顶部朝下扎起,因此没有〃谁把你的长发盘起〃的疑问;而在她结婚的时候,正如他迎娶自己妻子的时候一样,不可能穿什么特别的嫁衣,仪式上的色彩主要体现在人们送来的红宝书上,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谁给你披上了嫁衣〃的喟叹;他更没有给她写过信,甚至简单的纸条也不曾传递过,〃谁看过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如这样发问完全是无的放矢,但,〃从眼睛里到心怀〃,混混沌沌,懵懵懂懂,朦朦胧胧,〃哎呀,妈妈,你可不要生气〃,那,确实是有的,有的……这些天翻看那些老照片,竟不禁眼热心烫,特别是,前些时又有老同窗来过电话,说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告诉他好几个噩耗,又说起女生里寡妇越来越多,奥尔迦也是其中一位……〃谁来安慰爱哭的你?〃他难道能够?谁又来安慰鳏居在空巢中的他呢?……
他本不抱希望。并不掌握具体地址,只知道大概其是在那一带。真到了那一带,他又怕真的迎面遇上她。有个短发用缎带箍起的姑娘闪过他身旁,惊得他一抖。马上他又搓着手,嗤笑自己糊涂,能还是那么样的一朵活泼移动的鲜花吗?他走进卖副食的一个大棚。这应该是她常来的地方。但能那么巧吗?倘若真地遇上,他一定要装作偶然邂逅的样子,他该怎样编造自己出现在她眼前的原由?他们会像四十多年前那样,靠得那么样近吗?当时他们合读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她伸过戴表的手,来翻去读过的那篇,她喜欢他用低低的喉音,声调夸张地吟出那些迷人的诗句……
秋色老梧桐(2)
忽然他仿佛遭遇到晴天霹雳,一瞬间,他认出那就是她!在一个菜摊前爆发出一场争吵,大体的情形是,卖菜的嫌买菜的挑那些茭白时狠撕包叶、深掐根茎,往回抢,大声说:〃你买不起别买!〃买菜的就扬声抗议:〃你狗眼看人低!〃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难听,两个人的面部肌肉,都在争吵中扭曲得似乎爬满蚯蚓。那买菜的正是奥尔迦。他宁愿那不是她。也曾多次设想过,面对面也认不出来。但无需面对面,就能肯定那确实是她。奇怪,身躯缩短变粗,脸庞起皱短发变薄,声音破锣般沙哑,可他能马上认出她来。
他转身躲避。没有人特别注意大棚里这口角的一幕。这算得什么人间奇观,既然根本算不上一出戏剧,也就无所谓正喜悲闹。但他眼里涌出了泪水,是那种流不出来,而且能逐渐又渗回泪腺的热乎乎的液体。谁来安慰……吵架的她?从这极短暂的镜头里,他意识到她经历过太多坎坷,甚至眼下仍有许多艰辛,她的灵魂变得鄙俗粗砺,他们不可能再一起唱《哎哟,妈妈》,一起吟诵比如说〃在大海上,一片孤帆闪着白光〃那类的诗句……
在那附近的街道上踽踽独行了一阵,他不自觉地走进了一片绿地。绿地里有一排梧桐树,一些树叶还是绿的,挂在枝上,迎着秋风摇曳;一些树叶已经干枯,落在甬路上,风吹过来,就在水泥砖上滑动,仿佛是些特异的铜片;还有些树叶变黄了,却还柔软,有水气,陆陆续续地从树上飘下来。他在甬路上漫步,望着那些一样环境不同状态的梧桐叶片,心里旋出淡淡的哀愁。
忽然他又看见了她。真的是她。更是她。她坐在一张长椅上,菜篮子放在身边。她左手拿着一片颇大的黄绿相间的梧桐叶,右手捏着一枝圆珠笔,低着头,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可以看出她嘴角边的皱纹分明地是在怡然地抖动……她用那梧桐叶当纸,不可能是在算账,看呀,她写下或者是画下了几笔,停下来,微微歪着头,自我欣赏,然后又再往上描补……
他在离她大约十几米外的地方,变成一尊铜像了。当然,那屹立不动的〃铜像〃心里,正漾出悲喜交集的涟漪……
三室九床
退休后,他教的几个拉小提琴的小学生里,属力力最让他吃惊。他问过她,既然是女孩子,为什么那名字写出来不是丽丽、莉莉、俐俐什么的,而是这么两个字?她回答说:〃妈妈喜欢这两个字。〃 别的几个孩子,每天总有家长接送,或母亲或父亲,有的间或还由祖辈或姑姨陪同,对他极为热情,嘘寒问暖,送些小礼品,他却总报之以不咸不淡的温开水般的回应;而且,他一开始就立下规矩:琴盒一定要让孩子自己背来,如果让他看见是家长替背来的,则不但那家长会遭他白眼,对那学生也会格外严厉;当他教授时,严禁家长在场,甚至站在窗外聆听让他发现了,也会惹得他停止授课,直到那家长知趣躲开。起初,教完后家长总缠着他问:〃我们孩子进步大吗?〃他总淡淡地回答:〃您回家自己听,如果听不出所以然来,我说了就算数吗?〃家长们后来都不再问,因为随着课时的积累,回家一听孩子练琴,最迟钝的耳朵也能感觉到,那琴声不仅愈见优美,里头还一点一滴地渗入了让人感动,而又难以说出来的那么一种音韵。都传说这位教授退休后不在自己家里收徒,也不在自己任过教的那所学校开设的业余班授课,非跑到离其居所颇远的这个民营学校来担任课程,是出于一种很纯净而浪漫的原因,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传说的版本不一,谁又敢去直接问他呢?关键是都知道他教得好,其门下的桃李,获得过各种奖项的,已不下十个。
虽然学生不多,他却记不大清他们各自的家长。尽管有的家长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比如一位母亲身上总是老远就冒出一股浓洌的香水味,一位父亲跟人离近了说话时,总是很优雅地用手挡住嘴里的呵气……但他们究竟是哪位学生的母亲和父亲,至今还是有点拿不准。力力让他吃惊,也是因为有一天他忽然问她:〃你妈妈呢?〃力力说:〃没来。〃〃她为什么不来?〃问题一出口,对视中,他感到力力在吃惊,他自己其实也吃惊,他不是一直在强调〃你们不是为家长而学琴,你们是为自己的灵魂而亲近音乐〃吗?
〃她来不了。她……在医院,在病房里……〃力力这样解释,他不由得再问了一句:〃很久了吗?〃力力回答:〃好久了,一直在……〃她说出那医院的名字,并且更具体地说:〃内科病房,三室九床。〃他就对力力充满了同情,他想,这孩子只提妈妈,不提爸爸,估计是父母离异了,而她妈妈又长期住院,她能坚持自己来学琴,也算难能可贵了。那次问答后,他对她的指点,比对其他学生,就略多些略细些。
那天他去医院探视一位老友,探视完心里觉得软软的,有柔曼的琴音,他款款走出那长长的走廊,都走到前面的圆厅了,忽然,他想起来,这也就是力力告诉他的那所医院啊,而内科病房的标识,就指向另一侧的廊道,瞬间他作出一个决定,他往那方向走去,去往三号病房,去跟那位长期卧在九床的母亲说,她的女儿现在不仅指法、弓法都趋娴熟,而且,丝丝缕缕的灵气,开始从弦上旋出……也许,他的出现,他的报告,不啻灵丹妙药,能够大大促进她的康复?他找到了三号病房,三个床位,七床和八床的病人大概还能走动,去花园里散步去了,九床上是个一下子看不清面目的妇女,一位护工正在谨慎地帮她翻身。他努力地想从那病人身上发现出力力的哪怕是很淡的影子,那侧身的病人似乎发现了他,并对他微笑,他觉得心中的琴音和诗意戛然中止,但既然来了,也就还是报告吧,他就告诉她力力最近琴艺确有长足的进步……但他刚把话说完,就立即觉得不对头,那床上病人脸上的微笑,细看竟是一种病态的懵然,而且,其年龄作为力力的母亲,似乎也过大,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忽然一声欢叫响在了耳边:〃力力真有那么好吗?谢谢老师,谢谢啊!〃他偏头一看,惊呼热中肠的,是那位护工!那是一位黑红粗壮的妇女,但眉眼间,分明有与力力相通的韵味!这些天,他的心弦一直颤动着。他知道了,医院里的护工,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全是外地人,但力力的母亲,却是那属于极少数的本地下岗职工,作为护工,他们的工作极为辛苦,特别是接屎尿洗便盆和为病人擦身按摩对付褥疮,全天候地侍候,晚上只能支个折叠床,在病房里迷瞪一时,侍候到病人出院或者去世,才能回家暂歇一时,但也焦急地等待着医院的通知,好再去侍候一位挣到点钱……
他一直在构思一阕小提琴曲,原来乐思只在小时候记忆深刻的那首儿歌的素材里转悠,现在,他觉得仿佛泉水涌出了泉眼,那些活生生的蝌蚪,跳跃在了他谱纸的五条线上……
山溪听蝉(1)
书法家萧宽先后接到两位大姐电话,都跟他要字。先说孟大姐,她要的是〃山溪听蝉〃四个字。萧宽知道她住的那个楼盘内外并无河渠溪流,夏天虽有蝉鸣,在她那15 层的高度恐怕也难听见。因为欠缺,所以向往,乃人之常情。再说邝大姐,要的是〃在于争取〃四个字。乍听真不知何所立意。两位丧偶大姐都退休数年了,都搬进了那新楼盘的宽敞新居里,儿女均有成,虽另居自过,也都能像那歌里唱的一样,开着小车〃常回家看看〃。难道是邝大姐欲开二度梅花?也不好意思细问。萧宽就认真地给二位挥起毫来。
写好了,分别送上门去。两位老大姐楼号楼层不同。先去的孟大姐家。开门就看见两个人。一位自然是孟大姐,另一位富态谢顶的男士,孟大姐大方地介绍:〃我对象,叫他许先生吧。〃萧宽展开裱好的横幅,两位退休者歪头欣赏,都赞好道谢。坐下喝茶,萧宽问:〃敢情是你们俩合要这四个字呀,是不是跟你们的恋爱史有关,要留个纪念呀?是在哪儿的山溪听的蝉鸣?樱桃沟?白龙潭?〃孟大姐笑,说:〃你猜不到!你知道,自从住进这楼,别的都满意,只有一样,这起居室和卧室的阳台窗户,全对着楼下那边的小学跟幼儿园,年轻的业主反正一早就进城上班做生意,晚上才开车回来,双休日学校幼儿园也放假,所以他们无所谓,可我们老年人呢,且不说那小学课间的喧哗,每天10 来点钟的课间操,放送的音乐声,还有体育老师的口令声,我有一阵真烦透了,那段时间得把所有窗户全关严实,要么就用那段时间下楼出门去超市买东西,可人家还有体育课呀,也掌握不好人家的课程表,以为能安静会儿,窗户一开,一、二、三、四……人家正跑步吼号呢!学校还经常在下午把全体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开大会,搞活动,要么是麦克风里呜哇呜哇地传送校长老师讲话的声音,要么是学生在念什么发言稿,有时候更搞歌咏比赛诗歌朗诵什么的,也听不真切,只觉得呜哩哇啦锯耳膜!好不容易小学生入课堂了,那幼儿园老师却带着孩子到院子里玩滑梯转椅做游戏了,嘻嘻哈哈闹嚷嚷!就算我把所有窗玻璃都换成特别贵的高级隔音玻璃,那我也不能不开窗透气呀!你知道我心肺没什么大毛病,但是需氧量比一般人大很多,就拿坐车子来说,越是高级的小轿车,我越觉着闷,倒是大面包车坐着觉得挺舒服……〃许先生两眼弯成翘角豆荚,说:〃离题了不是?〃孟大姐就说:〃那你切入正题!〃许先生却又摆手:〃我那是无意栽花,你是有心绽放,还得你来说。〃 萧宽觉得他俩挺有趣,然而一时还是不得要领。
忽然电话铃响。是邝大姐打来的,措辞虽客气,其实是催萧宽快些去她那里。孟大姐就说:〃你赶紧去吧。我们是真退休,凡事喜欢退一步,而且现在觉得人生忙碌了半辈子,难得如今能休息、休养。〃许先生一旁颔首。
萧宽就告辞孟家赶往邝家。一进去吃了一惊。哪里像个退休老人的居所,那客堂简直就是个办公室。长桌上有电脑、电话、传真机,连茶几以至沙发上都搁着些卷宗、报纸、刊物、打印的纸张什么的。邝大姐可不像孟大姐那样穿宽松的休闲服,而是一身中规中矩的白领妇女的套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再挽起盘住,仿佛正在上班。萧宽展开写好的字请她验收,不禁问:〃您究竟是要争取什么呢?〃邝大姐就推开一扇窗户,外面幼儿园孩子嬉闹的声音飘了进来。邝大姐指指楼下说:〃这还算小打小闹。等一会儿小学在操场开会,那就足能让人太阳筋疼!〃萧宽小心翼翼地劝道:〃一个楼区嘛,有幼儿园、小学那不是好事吗?倘若您的孩子现在还小,那对您不是挺方便吗?〃邝大姐说:〃第一,以既成事实而论,这样的配套设施,不应该离居民楼如此之近;第二,经查明,我们这几栋楼的地皮上,原来在规划上是建会所和带池塘的花园,但是开发商捣了鬼,会所、花园全没建,却造了公寓楼往外卖;第三,我们这些业主,在购房时全上了广告的当,按那广告上画的比例,这几栋楼与那学校、幼儿园之间,有八十米的绿地,而且学校操场是尽在那边,学校、幼儿园是我们搬进一年后才盖起来的嘛,现在你看,这跟广告上的宣传差得有多远?……〃大概邝大姐还要列举第四、第五以至更多的道理,但电话铃响了,从旁听来,那仿佛公务电话,邝大姐严肃地〃唔〃〃唔〃接听,又威严地回应:〃那不行。如果那样,也不怕,咱们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