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里投奔二姐。姐姐带我去找村里的利美,她两口子在沙头建龙鞋厂是老员工,认识很多人。可他们帮不了忙。利美提到她亲戚,也是我小学同学利生;他在这家鞋厂做保安。同学偷偷地带我进了宿舍,说不要吭声,不要乱走,今夜他值夜班,我睡他那张床。我胆子小得害怕,在建龙厂偷睡的这晚,七月的热天凉也没敢冲,我和衣睡在床上;这个夜晚,我窝在蚊帐里面,一夜难眠,一声不敢吭,好怕被厂里保安发现而赶出厂;假如我一落在厂外,便会碰到那些治安巡逻,没办暂住证,他们就会把我抓走,送去樟木头劳教,最后给我一张火车票回家。
睡在同学床上,我胡思乱想。新会过来,我在小姐夫手上借了150元,如今来到长安便用了大半。身上没几个钱,花得差不多完了。舍不得吃,也住不起小旅馆。今夜过了,明晚又去哪里?没有住宿,又回到九三年来南方那个状况。
我人生何去何从?
上夜班的回来,脚步声弄醒了我,我没敢洗漱了。行李寄在同学的保安室,便从工厂里溜出来,早早地出来找工,一个人在上班高峰洪流的工业区走动。后来,那流动在工业区的人潮洪水散了,全流进了那些有围墙的大铁门内,整个工业区空荡起来,我行走着的街道在灿烂阳光下更寂寞清冷了。沿着小巷弄寻找招工的厂,大门口仔细一看,又是过期或只招女工的招聘启事。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总是失望,符合条件我想去的岗位早已招满,要么招的就是女工。僧多粥少,一个男孩进厂是需要关系的,否则你不用进去,而我认为自己有文化,可我的文化别人根本看不起。炙热阳光下,我一个人在陌生的长安街四处走动,走向那些密集的工业区,走向郊外那些荒僻小厂,走向我的希望和梦想。饥饿疲惫,恐惧孤独,它们也在伴随着我行走。
太阳落下了工业区,笔架山上还有最后一缕霞光。今夜,我没有睡处;同学那儿说不行了,姐姐厂里别想进去。夜色吞噬了黄昏,工业区的街道上拥挤了落班女工。我羡慕她们,落班就可以吃饭,而不要愁今夜睡在哪里?站在姐姐鞋厂门口,我又在寻找二姐,在等待她。姐姐出来了,脸又黑又瘦。她在门口说了几句,便去吃饭了。后端了饭盒出来,陪我去厂外的小饭馆,看我在那儿吃最便宜的快餐。
我流泪了;姐又加班去了。我不知往哪里走?沿着国道慢慢行走,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我走到李屋工业区,听前面二个年轻人说家乡话;他们的装扮不像进厂的。我跑上去说,问是否有住处?他俩带我去了郊外的建筑工地。忘记了那二个年轻的老乡面容,他们来自故乡哪个乡村?我已经忘记了在长安的那片地。这是个夏天的冷夜,我们三人在建筑工地铺了张草席,头上一片星光。我躺在夜露下的楼台,听不见狗吠,也看不见周围的灯光,城市在远处喧嚣着……
黎明时分,我便醒了。走路回姐姐住的工业区。我又在那些街道,又一家家走过工厂大门,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遇见的情况跟两天前差不多,招工的厂家很少,要招的也是些车位女工。双脚累得酸痛,实在不想走了;可一想到自己连吃住没保障,更恐惧那些巡逻治保。身边老乡说那些故事,听多心就怕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回沙头的路上,我往街口那边找厂,就被三个治安仔拦住了;他们问我暂住证。我说,刚从广州过来。他们看了我证件,罚了我五十元,把我身上的钱全掏走了。我感激他们没抓走我。吓退回来,路上巧逢鹰高玩具厂赶货大招工。厂门外挤满了来试工的人。我什么都不顾挤了进去,后到同学那儿提行李,搬进鹰高厂宿舍。不愁今夜露宿街头,也不用怕治安抓。姐见我进了厂,她放心了。而我仅为找一个睡觉吃饭的地方。
高强度的工厂生活开始了。白天,黑夜,我都困在三楼包装线上,那永远打不完包装的摩托玩具不时从隔壁车间运来,贴标鉴,添色,入内盒,套胶袋,再入外箱,封箱,摆放成堆。身边的人都机器一样,不停地忙碌;我受不了。夜里落班,走出工厂回生活区,爬上八楼宿舍,双腿没一点力气。床上有本《哲学初探》,我快累死了,哪有力气来捧书?心情低落,适应不了这份苦,便回想大沥那段生活。心不满足,上班就分神,有晚贴标签把玩具弄错了,组长大声骂我,我受不住那口气。顶嘴回话,当夜被炒了鱿鱼;行李搬出工厂,我又流落街头。
幸好,手里有这一礼拜的五十块工资。
第二天,我去了对面的街口工业区。怕被治安仔抓,便进了佳美玩具厂。招工的品管助理,来自我们湖南浏阳,叫刘宗友。厂大门口黑板上写招仓库杂工,试用工;是搬完仓库不需要的一份工。我和许多男孩子,在那个年月根本找不到工。我们十多个人上了楼,拥挤在二楼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等候面试。来选人的助理,我跟他讲了很多好话,人家在看了我的毕业证书,因是老乡,于是收留了我。经理是香港人,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这小个子,脸紧绷着不说话。一说话,广东话我听不懂。选了五个人,都是有力气的男孩子,唯有我个子最小。
经理把我们带进仓库,小仓管来自潮州,他安排我们搬里面的物料。我,罗强,罗义气圈这个四川人,三个人就每天在街口到花果山仓库来回搬运,运物料是包装部主管,他开了一辆小四轮车,头发很长,人长得帅。天气很热,到下午三点钟,经理会过花果山这新租的厂房,来查看搬过来的物料是否摆好?同时,也会带些冰冻汽水,发给我们每人一份。流尽了汗水,出尽了力气,夜里回到街口厂区宿舍睡觉,我全身酸痛。我跟那罗义权同一天进厂,一起被调来调去,今天搬仓库的物料,明天跟品管清理废料,从没停留一会。苦的,还是搬物料去花果山的六月天。
佳美伙食不差,但不卫生。早上七点钟,拿了饭盒去厕所边的饭堂打早餐,一个白色大塑料桶装满了米黄色的稀饭,旁边坐了个管理员。大家排队打了稀饭,便去那儿领点下饭的榨菜。午饭和晚饭各一餐,乱糟糟的厂区会摆出几张大台,木桌上摆有小盆菜,十个人站一桌,安排好便不可变动,大家在桶里抢着打饭,然后又疯样地抢菜;吃得慢了,连骨头都啃不到。一百号人挤在那儿,出入厕所的人很多,地面全是污水。碰上雨天,这里根本不能站了。生活好过鹰高厂,但那儿饭堂有桌凳,这里没有,大家全站在那儿吃。鹰高官兵一致,都是一样的饭菜,而这里分了等级,分了班次。当官的在楼上房间吃,五菜一汤,当员工出苦力的,全在楼下的过道站着吃。试用期满,我表现还算听话,便转了正式员工,后安排在G仓打杂。
G仓搬去了花果山,我,罗强,罗义权跟调去了那里。加上潮州佬仓管,四川的品管组长,后招了一个四川厨师,两个守大门的保安,一个在家教初中的江西老师,另一个是我家乡荷香桥人,当兵退伍后来这里打工,我们一共八个人。守着那个仓库,从早上到晚上,很少有时间离开那儿。仓库离街口工业区很远,位于荒山野岭的花果山马路边上,新修的四栋厂房都空着。
搬来之后,门口开了一家小店。八个人安守仓库很安静。我们三个杂工特闲,每天早上扫地,来车装发的纸卡吸塑,供应商送货我们下车搬运,就这些事情。没有事做,大家闲在一起免不了说笑话。厨师王胖子,做得一手好菜,四十五岁的人整天乐呵呵,肚子里装满了故事。八个人每天都四菜一汤,伙食是管理人员的标准。吃完饭,我闲着没事,就在仓库里读英语单词,或用毛笔蘸水练书法。我彷徨苦闷,内心只得借此填充。深思着自己的人生去处?写了很多信给亲朋好友,希望能被指点迷津。心里失望,于是我拿起笔开始记打工生活,第一本打工日记从这里写下了第一页。
九月的第一天,我拿起笔写下我那天的全部感受,打工日记的第一篇。工工整整,以后的每篇都记得很短。在这秋天的季节,我决定用笔来记录人生,来记叙我的流浪。从高中开始,我日记里所写的全是内心情感,语言表面空闲。后迎高考,我中间停了二个月。再到后来,我落榜要去南方打工,用长长一页结束了我的日记。时光流逝,我很快打了二年工;这二年里,我总希望自己能上大学深造。为这个梦想,我常常看不到身边的机会,更看不到自己的人生。
三个月过后,我还是一个杂工。
在佳美得不到发展,我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湖南助理走后,仓库组长对我评价不太好。因为我个性孤直,不讨人欢心,更不拍人马屁。花果山清闲的工作,加上有好伙食,我胖了起来,体重有一百一十二斤;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后来,我跟那四川人一起辞职了,希望换个新环境寻机会。
花果山出来,我俩去了李屋工业区。在一家本地人开的纸品厂,我感受了另一种生存。白天上班,晚上没事,我跟罗义权去街上闲逛。人有些寂寞,有时会去投影场看电影;在那里面,我找到了一种打发寂寞的方式。我们在这厂里,身份还是杂工。出入自由,没大厂的限制。我不想呆在这里,厂里那些高薪都是开四色印刷机的技工,师傅,我永远做不了。闲时,白天请假去外面找工,当然是在新华附近周围的工厂。有一次,有家新开工厂聘首批工,我进去试,快通过了,但日籍老板见我穿着拖鞋,便改了主意,我又失去了身边的机会。这时侯,已是寒冷的冬天了。
不久之后,我进了陈屋维德电子厂。纸品厂我炒了老板鱿鱼,做了半个月,仅拿到22元的工资。那一天,我走在阳光充沛的街道上,心里在获得一份新的工作之后,又陷入了生存的残酷现实中。
十三,命运的漂泊(4)
(—)
维德,那是记忆中最深的苦难。
离开新华厂,那个四川朋友还在那里。后来一天,我去李屋找罗义权,他也走了;我俩就这样不辞而别。苦难的生活,逼压了我的心灵走向了孤寂深处,对于外界的人事,甚至身边的亲人,我也渐渐地远离了。我在孤寂的生活深处,慢慢地回想自己南下走过的每一个脚步,追问自己的人生何以要落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实里面,我看不到生活中的光亮,更见不着人生希望。
我认识的只有一个朋友,他叫黄青云,来自家乡,两个人同一天招进厂,故有了份亲近。那年,我在外面过了一个寂寞新年,饭堂没开饭,我在宿舍里吃方便面,寒风冷冷夜里用冷水洗澡;那年,我人孤寂得可怕,恨人家来打扰我,自己从未想与人相处;那年,我绝望了,几乎想要去死,父亲总叫树云哥写信来安慰我;那年,我因苦痛而选择了文学,梦想从这里重新似乎开始了。我从九五年十二月进厂,直到九七年香港回归,后来在年底,我辞职离开长安回了故乡。在维德这二年多的时光里面,我那是真正的自残自己,然后,我又举起文学的这一盏灰暗灯,走路。这二年,我的身份只不过是从一个杂工,后变成品检线上的中检。后来,我在选了文学的路上,心复归到了正常的状态。这二年里,我身边出现了一些喜欢我的女孩,后来也认识了四五个朋友,我在孤寂的道路上,用文学剖析自己的生活,也用文字表达了内心的苦愁。
二年多的生活,我写下了许多文字。在当时来看,我的心带着绝望和愁闷,充满了灰色的记忆。我萌生了我的爱情,也对我的爱情充满了恐惧,别人在看不清我的同时,也对我个人充满了痴迷。维德的生活及记忆,我在那里所写的小说及散文里,留下了太多的记载。这里,不一一细说了。这些磨难的生活场景,它们藏在我的文字里,去看一看那时的文字,你就会真实的了解打工者的生命状态。现在来看,我在围墙下的牢狱,那是个人一段丰富的内心反思与痛苦。我在这里重新阅读了自己,开始了另一个梦想的燃烧;我报读了文学创作,这使我完成了大学的假光环,
九七年底,我在长安街上沙的国道上,踏上开往隆回的大巴。我结束了自己的一段生活,我将回到故乡的大青山下。我带回了整整一皮箱的书。新民下车,我搬不到,是村里赶集的二嫂帮我挑回了家。走在过埋头鹅梨山那条小道,青山绿树的故乡美丽极了。在这个冬天里,我回到了故乡。家有温暖的灶火烤着,我写下了回家的感受,及后来的生活预想。心平静起来,我走向了回归农村生活中。
新年开始,父亲对我们做了一个新决定:拆老屋,建新屋。对弟弟,父母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梦想。可我这个书生仍愿意活在幻想的虚空世界,不愿意去面对真实生活;真实的生活总是粗糙的,充满了俗气和平庸,人要过的只是结婚生子,只是吃饭穿衣。故乡是一个不愿走近的池塘。这方池塘,曾经杨柳依依,曾经春光明媚,曾留下了快乐和幸福的痕迹,但一个人大了,成熟起来,在快走向成家的时候,他心中的故乡,便失去了过去的那片记忆和温情。
元宵过后,家人便开始拆老屋,掀瓦拆梁。家里的大小瓶罐和器具,一家人全搬到了屋后树云哥那荒废了不要的牛栏,还有间红砖倒置房。曾经的岁月,我睡在自家木楼上,能听见这间倒置房里的灯火闪耀,能听到客人到他家里的笑声,能听见富人在生活中的快乐言语。但今天,我和弟弟搬进去,屋里全是一堆堆老鼠屎,门外荒草成片,土墙塌了,瓦堆在角落长满了枯草。树云哥一家搬去了村前,他在那里建了一栋更高大的楼。这叠老屋荒在村后,今夜我们借住了。
房子里没有灯,我和弟弟趁着天上的月光爬上来。白天做拆房的准备,搬移家里的东西,人早累了。父亲还住在老屋的楼下,他们要守东西。房屋地基在年前,父亲便忙着请了村里的军先生早砌好了。新房方向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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