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面嘲笑了一番这位未来的大臣之后,他扬长而去。
“这家伙会喜欢我的;我不得不和他分手,实在可惜,”他念叨着。
第六五章 心和灵的哲学
对一个见多识广、历尽艰险的人来说,达尔大尼央在柯尔培尔面前的处境只不过有些滑稽可笑而已。
达尔大尼央一路上都在取笑总管先生,从小田园新街一直笑到隆巴街。
这段路很长,他也笑了很长时间。
布朗舍自从他主人回来,自从拿到英国的畿尼以后,他大部分时间就象刚才达尔大尼央从小田园新街走到隆巴街时那样,一直在笑着。
“您回来啦,我亲爱的主人?”布朗舍对达尔大尼央说。
“不,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我很快就要走,也就是说,我先用晚餐,然后上床,睡它五个钟头,等天一亮就跨上马鞍……我的马,有没有喂一份半的配量。”
“嗯!我的主人,”布朗舍回答说,“您知道得很清楚,您的马儿是一家之宝;再说,我的伙计们一天到晚都在亲它,还拿我的砂糖、小核桃、饼干来填它。您与其问我有没有喂它一份半燕麦,还不如问我超过十倍的分量会不会把它肚皮胀裂好一些。”
“那好,布朗舍,那很好。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和我有关的事,我是说晚餐,你看怎么样?”
“晚餐给您准备好啦。一客热气腾腾的烤肉,外加白葡萄酒,螯虾,还有新鲜樱桃,这可是新上市的,我的主人。”
“布朗舍,你是个最好的好人,那就让我们来用晚餐吧,过一会儿我要睡觉了。”
在进晚餐的时候,达尔大尼央注意到布朗舍有好几次揉自己的额头,好象要把藏在脑袋深处的想法尽快挤出来似的,达尔大尼央满怀深情地望着这个可敬的、曾经和他患难与共的伙伴;然后,和他碰杯,说:
“唷!布朗舍,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情叫你这么难开口;见鬼!你就开门见山地说吧,这样你会感到一吐为快的。”
“是这样,”布朗舍回答说,“看样子您要出一次远门。”
“我不否认。”
“这么说,您有什么新打算?”
“也有可能,布朗舍。”
“那么,看来您又有了一笔新本钱可以拿去冒险啦?我愿意拿出五万利弗尔来投资,就放在您打算经营的这个念头上。”
布朗舍一面说,一面乐不可支,急速地搓着双手。
“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回说,“可是事情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这个念头不是我想出来的……我不能在这上面作任何投资。”
这句话使布朗舍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贪婪是个可怕的教唆犯;它会引诱人,就象撒旦在山上对耶稣做的那样○1;它一旦向不幸的人炫耀了世间所有的王国以后就不用担心了,因为它清楚地知道,它已经把它的伙伴——妒忌留下来了,足以啃啮人的心灵。布朗舍已经尝到了财富唾手可得的甜头,而且已经欲罢不能了;他虽然贪得无厌,却心地善良,他敬爱达尔大尼央,因此忍不住对达尔大尼央又叮嘱,又关照,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恳切。
○1《圣经》中有撒旦在高山上试探耶稣之说。(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
当然布朗舍也并不反对从守口如瓶的主人那里探听出一点儿有关秘密,但是尽管他施诡计,设圈套,转弯抹角,好言相劝,全都无济于事;达尔大尼央仍是滴水不漏,一点秘密也没有泄露。
晚上就宁产过去了。用完晚餐,达尔大尼央忙着打点行装;然后到马厩去转一转,摩挲他的马儿,检查一下马蹄铁和马腿;接着,又把钱点数了一遍,这才上床就寝,睡得象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香甜,因为他心中无忧无虑,也没有什么内疚;灯吹熄了,五分钟之后他就进入梦乡了。
要说,也仍然会有许多事情叫他无法阖眼的。他脑子里思潮滚滚,各种臆测此起彼伏,加上达尔大尼央又是个喜欢占卜的人;然而,由于沉着、冷静对活动家们的影响甚于财富、幸福,他把这一切都置之脑后,留待明天再考虑,他对自己说,是为了怕到必要时自己的头脑不够清醒。
天亮了。隆巴尔街也得了晨曦分给它的那份爱抚,达尔大尼央随着曙光起了床。
他没惊动任何人,把行装挟在腋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不让梯级发出半点响声,也不打扰任何一个睡着的人,他们那如雷鼾声从顶楼到地窖,每一层都听得见;然后,他装上马鞍,把马厩和店门都关好,用不疾不徐的步子向布列塔尼进行远征。
昨天夜里,他没有动脑筋去思考那些政治问题、外交问题是颇有道理的,因为在早晨,在温和、清新的晨曦中,他的思路自会清晰、流畅起来。
他先经过富凯的府邸门前,把昨天他好不容易才从总管那象钩子一样的手指间夺回来的那张幸运的凭证,扔进总监门口那只张大着嘴的大匣子里。
把凭证放在信封里,上面写着富凯的地址,这个中的奥妙是布朗舍怎么也没有预卜到的,布朗舍在预卜这一点上,可是跟卡尔卡斯○1或是特尔斐的阿波罗○2不相上下的。
达尔大尼央就这样把凭证送还给富凯,使自己不致受牵连,今后也不会被人指摘。
等他妥善地办好这件归还凭证的事之后,他对自己说:
“现在,让我们好好地吸一下早晨的空气,让我们无忧无虑、增进健康,让我的马儿泽斐尔也呼吸舒畅,它的双肋鼓得圆圆的,好象吸进了半个地球似的;让我们在那个小小的事情中好好应付。现在是时候了。”
达尔大尼央接着说:“该拟定一个作战计划,按照德·蒂雷纳先生的方法,他有一只装满各种各样好主意的大脑袋;在拟定作战计划之前,最好先画一幅敌方将领群像图。”
○1卡尔卡斯:希腊神话中之预言家,是他首先想出用木马计攻特洛伊的。
○2阿波罗:希腊神话中之太阳神,传说他曾在特尔斐城附近杀死巨蟒,故又称他为特尔斐的阿波罗。据说他还能预示祸福。
○3德·蒂雷纳(1611-1675)法国元帅,一生战功显赫。
“首先,是富凯先生,富凯先生何许人也?”
“富凯先生,”达尔大尼央自问自答,“是个漂亮的、颇受妇女们倾慕的男子汉,是个温文尔雅、深受诗人们爱戴的人,是个足智多谋、却遭无赖之徒憎恨的人。”
“我不是妇女,也不是诗人,更不是无赖之徒;我不喜欢也不憎恨总监先生,因而我发现自己和德·蒂雷纳先生在迪纳战役取得胜利这一点上处境相同。他并不憎恨西班牙人,可是却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不,不;真见鬼!还有更好的例子;我的处境和当年德·蒂雷纳在雅尔若、吉昂和圣安托万城郊反对孔代大亲王时相同,他并不憎恨大亲王,那是真的,可他要服从国王的命令。大亲王虽然是个随和的人,但国王毕竟是国王。蒂雷纳长叹一声,把孔代称做‘我的表弟’,却把他的军队都掳走了。”
“眼下,国王想要什么?这与我无关。
“眼下,柯尔培尔先生想要什么?啊!那是另一回事了。柯尔培尔先生想要富凯先生不想要的一切。
“那么,富凯先生想要什么呢?啊!啊!这可严重啦。富凯先生恰好要的是国王想要的一切。”
他的内心独白结束了,达尔大尼央边笑边挥舞着那在空中呼呼作响的冬青枝条。这时候,他已走在大路上,惊飞了篱笆上的鸟儿。每走一步他都听得见金路易在皮钱袋里跳跃的响声。应该承认,每当达尔大尼央遇上和现在相同的情况时,脆弱可不是他的主要缺点。
“算了罢,”他说,“远征本身并不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我的这次旅行就象蒙克先生在伦敦带我去看的那出戏那样,我想这出戏叫做:《小题大做》。”
第六六章 旅行
从我们讲这个故事开始,也许已经是第五十次了,我们一再提到这个铁石心肠、铜皮铁骨的人离开家庭,离开朋友,一句话,抛弃一切是为了去寻找财富和死亡。后者,也就是说死亡,好象害怕他似的常常在他面前退缩;前者,也就是说财富,只不过在一个月时间里已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尽管他不是个大哲学家,象伊壁鸠鲁或苏格拉底○1,可他也是个很有头脑,有生活经验,善于思考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象达尔大尼央那样勇猛,那样敢冒险,那样机灵,同时又那样不喜欢幻想。
他从这儿或那儿拣起了一些拉罗什富科○2的片言只语,波尔-罗亚尔修道院○3那些先生们无愧地把这些话翻译成了拉丁文。在同阿多斯和阿拉密斯以往的社交活动中,他也顺便收集了不少由他们翻译并应用在日常生活里的有关塞涅卡○4和西塞罗○5的片断。
蔑视钱财对我们这位加斯科尼人生命中的头三十五年来说,一直作为信条那样遵守着;长期以来被他看成是英勇的法典的第一条。
“第一条,”他说。
“所以英勇,是因为一无所有;
“所以一无所有,是因为蔑视钱财。”
因此,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就是这些原则支配了达尔大尼央生命的前三十五年,达尔大尼央刚一有钱就觉得有必要问问自己:即便富裕了,他是不是仍能无所畏惧。
这一点,除了达尔大尼央以外的任何人都可以用沙滩广场上发生的事件作为回答。有了这件事,很多人都可以心安理得、沾沾自喜;然而,达尔大尼央却有足够的勇气真心实意地、神志清醒地问自己:他,是否已做到无所畏惧了?
“在沙滩广场,我如此干净利落地拔剑出鞘,如此漂漂亮亮地拚搏刺杀,我觉得我已经相当英勇了。”
对这个想法,达尔大尼央自己回答自己:
“克制点!队长,不能这样回答。那天,我所以这样勇猛是因为有人要烧我的房子;在那以一百甚至一千对一的不利情况下,如果那些闹事的先生们没有这个倒霉的坏念头,他们的进攻计划也许能够实现的,或者至少我不会去反对的。”
“现在,还可以用什么来引诱我呢?我在布列塔尼没有房子怕被人烧;也没有钱财怕被人抢。
“不!可我有我这张皮,达尔大尼央先生的这张宝贵的皮,这张皮的价值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房子、所有的财富;我把这张皮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它裹着一个躯体,在这个躯体里面蕴藏着一颗灼热的心,在那里十分令人满意地跳动着,也就是说活动着。
“因此,我盼望能活下去,而事实上,自从我有了钱之后,我活得非常好,活得更完美,是哪个鬼家伙说过钱财会毁灭生命;事实上,对我的灵魂来说,它不起什么作用;相反,我却吸进了双倍的空气和阳光。真见鬼!假如我的财富增加一倍,假如我现在手上拿的这根冬青枝条换成了元帅权杖,那又会怎么样?
○1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2拉罗什富科(1613-1680):出身于法国一名门望族,在投石党时期曾起过重大作用。写过《箴言集》。
○3波尔-罗亚尔修道院:原是十二世纪圣贝尔纳教派的一个女修道院,当时已成为詹森教派的活动中心。
○4塞涅卡(约前4-后65):古罗马哲学家,曾任尼禄帝大臣,后被勒令自尽。
○5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奴隶主贵族政治家,折衷主义哲学家。
“然而,我真不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到那时候,我是否还会有足够的空气和阳光。
“事实上,这不是一场梦;如果国王封我做公爵或元帅,就象他父亲——先生路易十三封阿尔贝·德·吕依内斯○1做公爵和陆军统帅那样,会有哪个鬼家伙起来反对?我不是也象那个低能的维特里○2一样勇猛,何况还比他聪明得多吗?
“啊!正因为这个缘故才阻碍了我的晋升,我太聪明了。
“幸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点公正,财富随我而来,给了我许多补偿。当然,是她欠我的,是我替奥地利安娜所做的一切的报酬,也是她一切都没有替我做的赔偿。
“因此,眼下我跟一位国王相处得很好,这位国王看来有决心要治理国家。
“愿天主保佑他走上这条辉煌的大道!因为,如果他想治理国家,他就需要我;如果他需要我,他就会把他答应的东西给我,那就是热和光。因此今天,相对地说,我朝前走,就象我过去那样从一无所有向一应俱全那样朝前走。
“只不过,今天的一无所有,也就是往昔的一应俱全,在我的一生中仅有这一点变化而已。
“好吧!现在,让我们来思考一下有关问题,因为我刚刚提到它。
○1阿尔贝·德·吕依内斯(1578-1612):法国陆军统帅。路易十三的宠臣。
○2维特里(1581-1644):法国元帅,后被黎塞留囚禁于巴士底狱。
“可是,事实上,我只是从加快的角度提到它。”
加斯科尼人把手按在胸口上,仿佛真的想寻找一下他的心在什么地方。
“啊!可怜的人!”他辛酸地笑了笑,喃喃自语,“啊!可怜虫!有那么一瞬间,你曾经希望自己没有心,而现在发现你有一颗,你是个蹩脚的谄媚者,甚至是个最带有煽动性的人物之一。
“你的心叫你去支持富凯先生。
“如果牵涉到国王陛下,那么,富凯先生又怎么样?他是个阴谋家,是个道道地地的阴谋家,他甚至毫无困难地隐藏了他那阴谋家的嘴脸;因此,对付他的武器你都有,只是他的殷勤和才能给那件武器加上了一个鞘,使你难以施展。
“武装叛乱……!因为,事实上,富凯先生已进行过武装叛乱。
“这样,在国王陛下隐隐约约地疑心富凯先生有谋反意图时,我却一清二楚,我,我可以证明,富凯先生已经使国王陛下的臣民流血了。
“现在,那么,我们想一想:所有这一切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