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考完了,没把小抄送我,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我问他为什么?
“我走出考场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个小纸条,拿起来一看,居然是本更精致的‘珍本’,比我的棒太多了。”他说:“原以为我的最精,没想到人上有人,一气,就扔了!”
这两位同学都名落孙山。后一位还对着我哭,说他原本会的,但是心里一直想着小抄,监考盯得紧,小抄不容易翻,反而会写的都没写。
我则想:要是他们能用那写板书和做小抄的时间,好好读书,成果应该好得多。最起码,那不是写在桌子和纸上,而是刻在心上啊!
有没有加分?
话说回来,读书又何必为考试、为成绩?那是为自己读,不是为数字读。记得我以前在美国教书的时候,学生的表现都不错。我就试着教点深的东西,并提出很难的问题考他们。
有一次,一个学生答对了。我高兴极了,说:“Extra credit!(加分奖励!)”
从此,每次问问题,学生们总先问:“有没有加分?”
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对“加分”的兴趣,超过了“作答”。没有“加分”的题目,他们甚至懒得答。我发现自己错了,以为加分的奖励能促进学习,却给了学生错误的导向,使他们把“学习的快乐”,转为“加分的快乐”。
当学习只为分数,便失去了学习的意义与乐趣。失去乐趣的学习,则是最痛苦的工作。
当生活与书本产生共鸣
学习应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几千年前,老祖宗写在竹简上的字,我居然看懂了,知道那驻防边塞的军人,有着怎样的思乡情怀。
浩瀚的英文典籍,只因为学了英文,就一下子对我有了生命。虽然还不能全懂,但我会翻字典,我也会猜,愈猜愈懂,愈懂愈会猜了。
到寒山寺,令我想到张继的《枫桥夜泊》;去灵隐寺,让我想起济公传里的癫僧;登岳阳楼,使我想起范仲淹;上黄鹤楼,让我想起崔颢。
到角板山,使我想到地理课本里说的“河阶地形”;到横贯公路,令我想起河川准点下移造成的“回春作用”。连站到挪威的山头,都让我眼睛一亮:
“那不是‘冰斗’?那不是‘羊背石’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初中二年级,物理老师说“热的地方气压低,冷的地方气压高,高气压往低气压移动”时,我大叫:“对!对!”
因为当我家失火时,我就感觉到了“那阵风”。
把握人生最美好的时段
学问真是可爱啊!它像是印章,盖在你人生的支票上,到时候,就可以提领。人生的支票愈多,愈能左右逢源,愈能在紧要关头,获得灵光一闪。即使在人生的困境,都能因为你被学问充实的心灵,而得到舒缓。甚至让你转化,把那痛苦化作篇章、变成力量。
年轻人!把握你人生最美好的时段,为自己做点学问吧!不为父母、不为老师、不为成绩,甚至不为高考。
只因为,你要为自己纯净的心版上,多记录些美好的事务和前人的智慧。
只因为,你要打造一把钥匙,去开启人生的每一道门!
谈孤独
身在北大荒,
你不面对自己,还面对谁?
你面对的是存在,面对的是生命!
有什么比一个人面对生命,
更能产生强烈的震撼?
不再孤独的孤独
去年11月初,我打电话给住校的儿子,问他能不能回家过“感恩节”。
“我有一大堆报告,要趁这个假期赶,没办法回去了。”儿子说。
但是当一个礼拜假期,只剩三天时,又接到儿子电话,说他的报告已经写完,可以回家了。
“回来才两天,又得赶回去。”我说:“你就留在学校,等圣诞节再回来吧!”
孤独使人成熟
假期结束,再接到儿子的电话。说他这三天好可怜,宿舍里的人全跑光了,只剩他一个,房间变得好大、好冷清。可是他却用这段时间,又做了不少事,也想通了许多东西。甚至对毕业之后,都有了新的计划。
他的语气好特殊,带着一种特别的激动。过去跟我讲电话的那种不耐烦完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
放下电话,我想,是因为我没让他回来,使他吃惊,怕父母对他的爱减少了?还是因为好久不见,使他的思念与日俱增?又或是由于他这几天一个人,更孤独,更想家,也变得更成熟了。
孤独使人面对天地
想起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首在中国连小孩都会背的诗,竟是王维十七岁时的作品。
王维是不是也当朋友都回家过节,而在异乡孤独的时刻,产生这样的情思?如此说来,孤独不是灵感最好的催生剂吗?
也想起阮籍的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独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何所见,忧思伤我心。
十七八岁时,我常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愈睡不着,愈急;愈急,愈睡不着。但是自从我读到这首诗,就豁达了。
睡不着有什么关系?睡不着就让自己醒着嘛!像阮籍一样弹弹琴、听听鸟叫、想想心事,写一首传诵千古的诗。多好!
我在文学上,进步最大的,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孤独的时刻真是太好了!孤独使我们不再面对别人,而是面对自己,孤独使我们面对天与地。
孤独使人面对心灵
那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去爬山。即使是跟大家一起爬,我也喜欢跑到最前面,或留在最后面,把前后的距离拉大,好像一个人登山似的。
一个人登山,不必看别人的脚跟;不必因为后面有一群人,明明想停下来看看,也不得不走。
一个人登山,不必聊天、不用管别人,于是面对的不是人,而是真正的山。
我发现对山水最大的感触,都是在独自的情况下得到的。我也了解,为什么在中国传统的山水画里,常只画一个人,高高坐在山头上,看山。
那时候,我也很爱看故宫的一幅《寒江独钓图》。
大雪中,一个蓑笠翁,独自瑟缩在一叶扁舟上,垂钓。
站在那张画前,我常想,那老翁是因为急着要吃鱼,才冒着大雪的寒冷,出来垂钓,亦或他只是喜欢这样的情趣?他钓的不是鱼,是雪,又不是雪,是他自己的心灵。
想想,换用现在年轻人的字眼,那位老先生是多么“酷”啊!但也令我非常不解的,是为何有那么多年轻朋友,在给我写信时,抱怨自己的孤独。
他们难道不知,朋友固然是孤独最佳的止痛药;孤独却是心灵成熟最好的催化剂?
孤独使人面对生命
记得一位“*”时被下放到“北大荒”的作家,曾对我笑着说:
“不要认为那是我空白的七年。告诉你!我过得很充实,也想得很多。以前没时间想的,那时候都想了。身在北大荒,你不面对自己,还面对谁?你面对的是存在、面对的是生命!有什么比一个人面对生命,更能产生强烈的震撼?”
最近我也在电视上,看到对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荷赛·卡瑞拉斯(Jose Carreras)的特别报道。
令人难以相信的,去年在世界足球大赛中高歌,吸引全世界几亿观众的卡瑞拉斯,居然在几年前,曾得过致命的血癌。
医生说他只有十分之一活命的机会。他不能再演出、不能再见客,每天被关在隔离的病房里,因为即使最普通的传染病,也可能让他死亡。
十四个月之后,卡瑞拉斯奇迹似的复元了。他重新回到舞台,唱出更优美而深入的歌声。很巧,他跟那位北大荒的作家,说出同样的话:
“孤独,使我们能面对自己、面对过去、面对未来,也面对生命。”
孤独也不孤独
我常想,生命的孤独是很妙的。
出生前,我们一个人(除非是多胞胎)住在妈妈的子宫里,一个人由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受精卵,长大到成熟的胎儿。我们一个人在羊水里浮沉,自己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没有人跟我们交谈。但我们也是不孤独的,因为我们就生活在妈妈的子宫里面,被母亲带着走来走去。
当我们死后,我们被埋葬在坟墓里,一个人睡在骨灰匣子或冷冷的棺木里,也没有人能跟我们交谈。
但我们也是不孤独的,因为我们就住在人群四周,我们就睡在地球上面,跟着大家一起转,跟着四季一起变幻。
如此说来,孤独有什么可悲呢?
我们由孤独来、往孤独去。又总是被这世界、人群环抱着,稍稍往远处想一想,就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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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情理(1)
当一个人偏狭地对你好的时候,
他自然期盼你能偏狭地对他好。
施者总有不甘,
受者总有不安。
假好人与真乡愿
当我十七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曾应邀在佛罗里达的一个小城举行画展。
画展揭幕那天,市长也来了。他拉着我到旁边,以一种很特殊的表情,说了一段很特殊的话,使我至今难忘。
“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城市和台湾的某城结为了姐妹市。”他对我说:“可是,我愈来愈不知道,该怎么跟那个城市交流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当我们去访问的时候,他们叫几千个学生列队欢迎、献花,用一长队礼车迎接,还加上警车开道。把我们都吓着了,不知道他们来我们这儿访问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安排。”市长摊摊手:“我们只是个小城,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结果,我们反而不敢邀请了。”
人情味的副作用
不久之后,我到达纽约,除了在学校教课,也在家里收学生。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洋学生用的毛笔很差,建议他买好一点的。
“这已经是店里最好的了。”学生说:“老师,能不能托你帮我买一支?”
我马上就去找了一支,交给他:“这支笔就送你!”
“真的啊!”学生兴奋极了。
隔不久,他又要买笔,我就又找了一支送他。说实在话,那笔没多少钱,学生又用功,我等于给他当奖品。
只是从此,即使他的笔已经旧了,而偷偷托同班的中国学生去买,都再也不曾向我开口。
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他很严肃地说:
“你总不收钱,我怎么还能托你买?”
把过去的两件事对照,我突然有种感触:
“难道中国的人情味,拿到洋邦,反而有了反面的副作用?”
请你照单付钱
没到美国之前,常听人说:许多中国人到了美国,别的没学会,先学会对亲友的无情。连打电话,都计时收钱。
到美国之后,有段时间,由博物馆安排,在各地旅游,并接受当地人士的接待。果然,他们也会把我打电话的账单寄来,勾出我打的长途电话。
“他们真是无情。”每次我寄钱过去,都想:“要是在我们中国,就算你抢着付钱,主人也不会收。”
只是,一天天过去,听多了,看多了,我发觉自己的想法可能并不对。
当朋友来住在家里,我不收任何电话费的时候,他明明需要讲二十分钟的长途电话,可能不到五分钟就草草结束。问题是,二十分钟的事,用五分钟怎能说得清?如果有要紧的事得讨论,又怕多花主人的电话费,而不能多谈,岂不误了大事?
于是,我改为对来访的朋友说:
“你尽量打电话,要是怕我付电话费,以后账单来了,我会告诉你,千万别因为客气,而该讲的没讲。”
我发现,对方反而泰然了。正如一位朋友说的:
“你这么做,真好!因为我到别人家作客,他们客气,绝不收电话费。害得我打电话的时候,都觉得主人在偷偷看表,结果,出来做生意,反而没做好。”
我真高兴听他这么说。只是,我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不安:从国内来的朋友,是不是全能谅解呢?他们能谅解我这样做,是为大家好吗?
该拿的就要拿
有一天,读到明朝袁了凡写的《了凡四训》,其中说到两个有关孔子的故事,终于让我释怀。故事说:
鲁国的法律规定,如果有人肯出钱赎回被邻国捉去做臣妾的百姓,政府都颁奖金。孔子的学生子贡,赎了人,却不接受奖金。孔子知道就骂他说:“你错了!怎么可以只为自己高兴,博取虚名,就随意去做呢?现在鲁国大都是穷人,你开了恶例,使大家觉得赎人受赏是丢脸的事,以后还有谁赎得起人?从此赎人的风气,只怕要渐渐消失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谈情理(2)
书里又说:
子路有一次救起溺水的人,那人送了一头牛为谢,子路收了。孔子听说,则大加赞赏。
了凡先生写了一段很引人深思的话。
“若所行似善,而其结果足以害人,则似善而实非善。若所行虽然不善,而其结果有益于大众,则虽非善而实是善。”又说:“例如不应该的宽恕,过分的称赞别人,为守小信而误人事,宠爱小孩而养大患……都亟待吾人冷静检讨改善。”
我发觉,其实中国的儒家思想,早就重视了“合理化”,只是后来许多人故意表现“私情”,故作有人情味的样子,或表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造成“情理不分”。
假好人与真乡愿
读中国绘画史,有一段明代大画家沈周的故事,我永远不会忘。书里说,沈周的邻居掉了东西,误以为沈周家一个相似的东西是他的。沈周知道之后,就把自己的东西送过去。直到邻居掉的那个找回来,把沈周的东西归还,沈周也只是笑道:“这不是你的吗?”
书中举出的这类例子很多,似乎以此推崇沈周的“胸襟廓落”。只是,每次我读到这儿,都不以为然。这真叫“胸怀”吗?这根本是最害中国社会的“烂好人”“真乡愿”。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论语》中的一段话,而不能不佩服孔子。
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