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嗣拱手下了讲座。他并不打算和那些太学书生就大辽的问题辩论下去,他已经在这里盘恒半日了,而且根据他的经验,一旦他陷入到这种辩论中去,他今天甚至于连续几天都不要想做别的事了,而有一件事是他今天必须去做的。所以,赵良嗣礼貌地摆脱了一些提问的生员,只是由陈东陪同着走向室外。
陈东此时也在极力挽留赵良嗣,他略显激动地说:“先生讲得太好了,当真有推窗望月,如沐新风之感。”
赵良嗣客气道:“哪里,哪里,实在是过誉了。”
陈东又说:“先生今日所言具只在于介绍大辽内部情景,而对如何应对大辽却不至一言,不知为何呀?”
“嗬,嗬,”赵良嗣有些尴尬的笑了,“如何应对,你们太学诸生应该自有良策,岂容老夫班门弄斧。”
陈东直视赵良嗣,真诚地说:“我辈学生难免有种种狷狂自傲令人不屑的表现,可是他们都是忧心国事的热血男儿,从不以为国事当头应该置身事外。”
赵良嗣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陈东把他当成那种因循苟且从不以诚待人说心里话的老头了,可是他正在做的机密大事也确确实实是不能随便和人说的呀!面对陈东的双眼,片刻权衡后,赵良嗣拉着陈东的手臂,把他引到了一处僻静的墙根下,郑重地说道:“从昨天到今天,公子的为人老夫处处看在眼里,早有一见如故的亲近感受。实不相瞒,今日老夫已经为公子耽搁半日了,老夫实在是有一件大事要做,做成之日,你们太学诸生也会喜不自禁。”
“可是为了对付大辽?”陈东敏锐地问道,同时两眼放射出兴奋的光芒。
赵良嗣被陈东一语说中,心中暗暗有些后悔,他不置可否地说:“近日老夫就要出一趟远门,确实没有时间陪伴公子了,不过我答应公子,只要老夫一回来,就陪公子谈上三天三夜,如何?”
陈东哪里肯放他走。他反抓住赵良嗣的手臂,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声音说道:“先生不能就这么走啊!如果先生是去大辽?小可斗胆请先生一定把我带上,只要能去大辽,让我干什么都行,书童、马夫、挑夫,我什么都能干!”
赵良嗣被陈东的话吓住了,他着急地说道:“公子嚷不得,嚷不得。此乃机密大事,朝中重臣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啊!”
“好,好,我不嚷,”陈东说,“只要先生让我去我就不嚷。先生放心,陈东不是无用之人,骑马、登山、埋锅、造饭一切野营事务我都懂得,不瞒先生,这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我还是走过几回。”
赵良嗣眼看陈东情绪如此激动,同时被他的真情所感动,心中陡然也生起了一股豪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可他还是说道:“公子既有这番胆识,那就请公子掌灯时分来寒舍一聚,到时公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东仍然不想放开赵良嗣的手,他不放心地说:“先生不会骗我?”
赵良嗣笑道:“公子放心。”
赵良嗣终于摆脱了陈东抓住他的手,他整整衣冠,与陈东拱手告别后即沿太学门前的大街而去。走出几步后,这个一脸长须的风霜汉子竟回过头来用略带调皮的神情说道:“也许你该和你的家人告别了,顺便剃掉你的长须,换下你的长袍。”
陈东一愣,随即明白了赵良嗣的意思,那是要他改变儒生的面貌啊!也是肯定会带他走的切实保证。他轻拂了一下胸前的三缕长须,“哈哈”一笑,转身即向街上的剃头铺走去。
同样是跨越汴河,在州桥东边,相国寺桥的北端,繁华的东大街后,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巷静静地把喧嚣隔绝在了几丈以外。由于靠近汴河,这里路面的青石板缝间挤满了苔藓,配合小巷两侧人家园中伸出的青青竹枝,任何人走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安详、闲逸起来。
陈东拍响了这条小巷尽头一个小院的门扉。过了好久,一个十岁左右丫鬟装束的小女孩才来打开门,她一看是陈东就笑着说:“呦!陈公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昨晚还不够尽兴吗?我家小姐尚未洗漱,请公子晚上再来吧。”
陈东一把推开门,边向里走边说:“等不得了,琴儿,我有要事要和你家小姐讲,你快去伺候她洗漱吧。”
说话间,陈东已进了厅堂,他随意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就又催促那个小丫环。小丫环吃吃笑着进了里屋去了。
过了片刻,小丫环搀着一个略施粉黛的年轻美人飘然而出,小小的厅堂也因为这位丽人的出现而瞬间明亮了许多,只见她对着陈东微微一笑,然后就以令人愉快的声音喝斥她的丫环:“琴儿,怎么不给陈公子上茶?这么没规矩!”
被称作琴儿的丫环反驳道:“只要能早一刻接小姐出来,陈公子就是没茶喝也乐意的。”
“贫嘴,”年轻的美人还是用她那让人无法害怕的喝斥说道,“还不快去沏茶。瞧我一会儿怎么罚你。”
琴儿转身走了,厅堂上剩下的两个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陈东伸手想要拉年轻美人的手,美人一甩衣袖躲开了,背对着陈东悠悠说道:“一大早的你不就说有要事要办非走不可吗?怎么这会儿只是剃去了胡子、换了长袍就又回来了吗?”
陈东满脸歉意地说:“霏霏,真对不起,我一直说要好好陪你的,可是今早因为要请一位奇人给太学中的生员讲课,所以要早早离开,我本来想过两天再来好好给你赔罪,但我现在可能要出远门了,所以我一定要来和你告个别。”
被称作霏霏的美人还是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本来不过就是个青楼女子,你要来就来,想走就走,何必跟我编这些鬼话。”
陈东见霏霏并不相信他,急得站起身来向霏霏深深一揖,真诚地说道:“自我二人相好以来,我何呈把姑娘你当青楼女子对待,我早说过,以姑娘的学识、人品,太学之中也没有几人能够比上。在下承蒙姑娘错爱,没有金银珠宝可以馈赠姑娘,唯一颗真心是假不了的,如有谎言,不得好死……”
霏霏不容他说完,已经用她的小手掩住了陈东的嘴,两人也就势拥在了一起。一番温存后,霏霏羞涩地低声问道:“公子要去哪里?多长时间?能告诉我吗?”
陈东温柔地说:“我要去北方,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四个月,我就一定回来的。”
“怕就怕公子游历天下,忘了丝竹巷里的霏霏。”
陈东深情地说:“我唯一放不下心来的就是你了。这次行程不比往常,我是做不得主的。如果我明天后天还不出现,那说明我已走了;如果我走不成,我答应你带你出城去玩几天,好吗?”
陈东的话引起霏霏一片狐疑,让她对陈东即将到来的行程感到一丝不安,不过她明白男人都不喜欢刨根问底的女人,所以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嘱咐道:“公子一定要平安归来呀!”
陈东爽朗地答应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
当陈东一天中第二次来到赵良嗣家的门口时,他的心情是兴奋和开阔的,这次他没有等在门前,而是径直和开门的老仆一起进入院中,他以为赵良嗣一定会热情地接待他,并详细地为他说明这次行程的细节,可是他错了。
进入厅堂,陈东看见赵良嗣已经和另外三人分宾主坐下了,没有人招呼他,只有赵良嗣一人简单地向他招了招手,然后不漏声色地向他介绍说,上首这位是武义大夫马政马大人,坐在下首的两位是大名府的禁军军官呼延庆和殿前骑兵司的指挥使张宝胜大人,待陈东向他们行过礼后,赵良嗣向另外三人说这是他的老家人老乌的表侄子,准备代替他年老多病的伯父跟他一起上路的。
陈东一时不禁赫然。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一转眼就成了一个下等仆人的表侄子,但在赵良嗣镇定自若、毫不奇怪的表情引导下,陈东也只好默不作声,以近乎自然地脚步走到了赵良嗣身后,在贴身仆人应该站立的位置上站好。
赵良嗣四人的谈话没有因为陈东的进入而结束,他们继续说着他们的话题。只见那一脸黝黑,像个普通士卒的呼延庆说道:“此次行程从海上走是避开辽人的的最佳途径——经汴河、黄河到大名府到登州,然后入海——辽人在海上并无多少防备——到辽东上陆后——辽人就拿我们没办法了,有风险的就是海上风浪不可预测,要看老天脸色行事。”
赵良嗣跟着点头说道:“呼延兄的计划我看可行,此行不和辽人相遇是最好的。”
一脸富贵官相的张宝胜质疑道:“海上风云莫测十船九翻,赵大人和呼延兄就不能想个别的办法吗?以你二人在北疆游历之广,找一条辽人不知道的小路偷渡过境难道不可以吗?”
“这个——”赵良嗣沉吟了起来。
倒是呼延庆直言道:“大辽如今战事正紧,边防岂可同平日相提并论,何况大辽对我方行事已有所耳闻,若守株待兔则我方危矣。”
这时坐在上首文官打扮的马政开口道:“此次行事,机密二字最为重要。朝廷已为此事花费了数年心血,倘若这次毁于我辈之手,虽万死也难推其咎。辽人防也罢不防也罢,总之我辈行囊中的东西决不能让辽人看见一丝一毫,所以下官宁到大海上碰运气也不在陆地上冒风险。我辈若在海上沉了船,朝廷的机密还在,还可以另外派人去;若在陆地上被辽人俘获,我辈掉脑袋事小,朝廷的大事可就被我辈坏了。”
马政的话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张宝胜不再说话,呼延庆和赵良嗣则赶紧点头称是。当下,四人定下了行程,约定第二天一早在朝阳门外相见。然后赵良嗣也不留另外三人用饭,只把三人送出大门就回到了屋中。
晚饭是陈东和赵良嗣一起吃的,赵良嗣的老仆则在一旁伺候。开始吃饭时,赵良嗣曾指着陈东对老仆说:“就是这个年轻人要代替你跟我去,你看他还行吗?”
始终不苟言笑的老乌立即殷勤地为陈东倒上酒,并露出两颗残牙笑着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跑不动了,公子辛苦一趟。老朽还是愿意死在这东京城里。”
陈东哭笑不得时,赵良嗣又对他说:“老夫未向刚才的三位大人如实通报公子的真实身份,公子一定奇怪吧?其实,这趟路程吉凶难测,老夫正是想试一试公子面对意外时的反应,若是那沉不住气的人,断断是去不得的。其二,公子若真心跟老夫去,功名显贵四个字也需抛开,老夫只能带一个不辞劳苦的贴身仆人上路,断断不能带一个太学的生员上路。这两件事公子若都忍得,老夫才敢和公子细谈上路之事。”
陈东立刻严肃起来,他起身向赵良嗣拱手拜道:“小子岂不知给先生添了莫大的麻烦!只是内心蠢动,不走这一遭必会抱憾终身。但请先生放心,莫说做仆人,就是做个苦役我也愿意,这一路我只瞧先生眼色行事就是。”
“好,好,好,只要你不嫌委屈了你就好,”赵良嗣叹道,“古来贤人,受得了委屈的方能成大事。公子有如此胸襟,老夫就带你走这一遭。”
于是两人继续吃饭。推杯换盏间,赵良嗣接着对陈东说:“从明天起我就要直呼公子名讳了,公子一定要记牢自己的身份。另外,今晚你也不要走了,一应路上所用之物都可以从我这里拿。”
陈东点头应允,他只是说:“请让我给太学中的同仁留一封信吧,我就说我有急事要回丹阳老家一趟,让他们带我向祭酒大人告假。就请这位不想出东京城的老人家替我转交一下吧。”
二人匆匆用饭完毕,接着开始准备行装。赵良嗣继续向陈东介绍:“此次北方之行并不是像公子想得那样是出使大辽,而是去更远的大辽以北的地方。”他不理会陈东的诧异表情继续说,“五年前,大辽以北的女真人建立了大金国,他们现在正在积极地进攻大辽国,简单地说,我们这次就是要从海上去大金国,联合他们一起进攻大辽。”
“妙啊!”陈东惊呼,“远交近攻,此秦兼并六国之良策也。”
“是啊!”赵良嗣也笑着说:“这是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就开始谋划的事,马大人、呼延兄和老夫,已经分别和女真人交涉过几次了,这次应该能有成果了吧。”
行装收拾完毕后,陈东就在这厅堂内临时为他准备的竹榻上休息了。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将很长时间没有舒适的床榻安卧了,不过即将远行的兴奋还是让他久久不能入睡。遥远的朦胧的北方始终不能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他就在奔马、高山、草地、漫天白雪和森森树林的混合印象中渐渐忘记了自己在哪儿。
似乎只是小睡了片刻,陈东忽然被人粗暴地推醒。“陈东,该起床了。”一双严厉的眼睛猛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这双眼睛下的嘴巴又说道:“做一个仆人可是不能比主人起床晚的,你以后要记住。”
陈东一下想起了昨天的一切,他赶紧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穿衣洗脸,看着门外一片漆黑的天空,他竟隐隐怀疑此事该不是赵良嗣骗他的吧。
匆匆吃过早饭,不知几时起床的老乌已经把两匹备好鞍鞯,并在鞍鞯左右各挂了两个大行囊的健马牵到了大门前。没有同道友人相送,没有饯别的诗句和美酒,就好像天黑就要回来一样,赵良嗣只是简单地跟陈东说了一声:“走吧。”然后理也没理他的老仆,就牵着他的那匹马一头钻进了黑暗之中。
陈东慌慌张张地赶紧跟上,他一面费劲地拉住他的马匹的马缰绳,一面努力跟着一言不发只是快步前进的赵良嗣。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中,他几次想问赵良嗣为什么不上马前行,这样走法,既要费劲拉马,又要留神脚下,实在是辛苦。可是他又想,质问主人恐怕不是一个仆人的本分吧,不管怎样,赵良嗣一定比他有经验,跟着赵良嗣走总不会错的,如果说感到有困难,那自己也只能努力克服,何况还没出东京城就开始叫苦,那以后的路也不用走了。
就这样,陈东抓紧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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