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天后,使节队的每个人都忍不住经常用眼睛打量呼延庆了,因为,他们早该进入女真人的势力范围了,而呼延庆也一再说,据沿途村民告诉他的,随时都可能碰见女真人的大队人马。可是女真人的军队和政府还是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四军汉中的兄弟俩甚至抱怨说:“看看路上的那些百姓,这里怎么会有国家?莫不是大金国什么的都是说书先生编出来的!”对这样无知的话,马政和赵良嗣脸上毫无表情,张宝胜却喝斥两兄弟闭嘴,虽然他骂骂咧咧的神情表明他也不是很相信呼延庆。
直到又一个让人烦闷、困倦的下午,当使节队的人大多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打盹儿时,突然马政马大人的仆人马义惊呼了一声:“有人!”立刻,所有人都清醒了,大家顺着马义的手指,看见他所在的右侧方的密林中,一个披着兽皮的长发男人正骑着一匹矮马转身逃去。那身影似乎还很惊慌,但是非常灵活,只奔出不长的距离,他斑驳的身影就眼看着要消失在密林中了。
不等呼延庆和赵良嗣发话,张宝胜立刻大喊大叫起来:“王虎、王豹快给我追!吴强、刘飞还不拐到前面去截住他!”待四军汉手忙脚乱地赶上去后,他还止不住嘴地说:“这深山密林的,哪里找得到人?这人一定是个猎户,抓住他做向导再好没有了!”这时他也已经抽出腰刀,打马向前追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使节队的其他人也只好一个个催动马匹相续跟了上去。
只追过一个小山坡形势就大变了。陈东和马政、马义及载有辎重的马匹最后越过缓坡,可是一越过这道缓坡他就看见坡的这面已经不是密林而是开阔地了。就在这片开阔地中间,张宝胜正在用他变了调的大嗓门喊道:“警戒!警戒!”他的身后是已经拉住马缰的赵良嗣和呼延庆,而先前追去的四军汉,吴强、刘飞正惊恐地向赵宝胜的方向跑来,王虎、王豹已经不见了踪影。
略微定神后,陈东就不再为这一场景感到奇怪了。他看到,在最前方三百步之遥,一排身着铁甲的武士正以相隔十步的距离拉成散兵线向前稳步压来,这十余名武士中居中的几人正在阳光下利索地收着强弓,转瞬间也像其他人一样亮出了腰刀。他们没有向前疾冲,好像敌意也不十分明显。可是就在他们马前不远处,陈东又看见了两个趔趄的身影。那是刚才不知所踪的王虎和王豹。他们两人的马不知为何不见了,而且似乎是一个架着另外一个在拼命地向回赶。他们两人在草丛中起起伏伏时隐时现,眼看就要被逼近的那一排武士踩在马蹄下了。
就在陈东为王氏兄弟紧张,并奇怪吴强、刘飞等人为何不上前救援时,忽然又听到一阵马蹄踏地的震动声在周围响起。他不能再去关心前面了,原来左右两侧同时各出现了一排象前方一样的骑马武士,所不同的是,左右两侧的武士已经在他没注意到时逼到了百步之内,亮晃晃的腰刀、蓄势待发的弓箭惊得这落在最后的三人几乎跌下马来……
片刻以后,使节队的十个人又相聚在了一起,不过他们是在马下被一根长绳索绑在一起的,连受了箭伤的王虎也不例外。但是因为又和自己人聚在一起,陈东还是安心了许多。回想一下,他对自己刚才被人推下马来,随意绑缚的情景很是不满,虽然是呼延庆一直高喊着要大家不要反抗的,可陈东明白,那一刻自己并不是识大体地服从了呼延庆的命令,而是被彻底吓懵了——被仿佛地底下冒出来的这一批武士,被这个密林深处的一个标准陷阱——吓懵了。他不得不承认,当那些突然出现的武士接近自己左右时,他完全忘记了要去抵抗,震惊和恐惧一时完全控制了他,他相信,要是那批武士不是推他下马而是挥刀砍他的头,他也只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大刀划过自己的脖颈。
现在,陈东以为好多了,虽然右肩挨了一箭的王虎还在弟弟的怀里喘着粗气强撑着,虽然呼延庆还在滔滔不绝地用他的女真语向任何一个走过他身边的异族武士哀求,虽然那批打了他们埋伏的武士对他们马匹背上的货箱明显比对他们感兴趣,可是陈东知道自己又能思考了。他看到,这批武士像主人一样把他们使节队的马匹赶在了一起,并对马匹的品质毫不隐瞒地表现了自己的满意,而且他们还落落大方地将使节队的货箱一个个打开,对里面的各种器物都审视了一番。待这一切都结束后,才有一个带队军官模样的人走近他们这批俘虏,把呼延庆单独挑出来问话。
被绑得像一截浮出水面的木头一样的呼延庆就立在众人面前和带队军官对话。他的神情非常紧张,汗水顺着眉毛鼻子往下流却不能擦拭一下,还好,他也知道整个使节队的心情,所以他总是和带队军官说几句女真语,然后又回头用汉语向大家解释一番。
呼延庆说,这位大人看了我们的箱子,发现有很多大宋朝的东西,但没有成批的货物,想来我们不是普通的商人。
呼延庆还说,这位大人说,我们也许是使节,也许是大辽国的奸细,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把我们当作大辽国的奸细就地处决。
呼延庆最后说,这位大人看出我们的马不是大辽的军马,而是大宋常用的西夏骏马,而且我们的货箱中有不少大宋皇家器物,所以他决定暂时把我们当作大宋的使节看待,不过为防意外还是要绑着我们的双手。
虽然还是要绑着,整个使节队已经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满头大汗的呼延庆保住了众人的命,每个人都禁不住要真心地感谢他蹩脚的女真语了。
原地休息一夜后,这队女真武士夹带着使节队再次上路了。陈东偷偷数过,俘虏了他们的女真人共有二十五个人和马,他们把使节队的人双手反绑架在马上,安置在他们队伍的尾部,仅仅只派了四个人来看押。没人在乎俘虏的颠簸,整个队伍走得很快。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领头人选择路径的不同以及队伍中主要成员的变化,陈东感到,这支马队穿过密林的声音明显小于人数更少的使节队。前进、转折、再前进,陈东只知道他的马紧紧地跟着前边的马,他想象着,最前面的领路骑手一定像走在通衢大道上一样毫不犹豫地在这密林中向前疾走。
走到第二天,陈东忽然意识到阳光大多数时间都从不同的方向晃着他的眼睛,他略一思索不禁大惊,他们这是在向南方走啊!是抓获他们的这支女真人的部队主力在南方?还是女真人的王室去了南方?陈东不得而知。他只是想到,他们这支使节队看来是过于深入北方了,女真人也许和呼延庆与赵良嗣介绍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还好,第三天这支女真人的小队就把他们带入了一个大营地。这个营地好像建成不久,除了人和马常走的地方,不远处的草场和野地还是一片繁盛。女真人小队的归来引起了整个营地的沸腾。各处的帐篷和木屋里一下涌出了很多的孩子和妇女,这些赤脚奔跑的大人和孩子看来是急着辨认和迎接自己的亲人,他们踢起的尘土比马群还要厉害。一路上严肃安静的女真武士这时也放松了表情,他们不时冲着人群中的一两个人扬手、微笑,回应他们的大声询问,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下马去拥抱亲人,他们依然维持着队列,紧跟着自己的首领向营地的中心走去。
在一处大帐篷前,整个队伍下了马。女真人不由分说,把陈东等一干俘虏推进了一个牲口棚里,这里有粗大的栅栏和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看来是女真人传统的牢房。
女真人小队怎样在大帐篷前复命,陈东就不得而知了,而且他的问题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解答。赵良嗣和马政保持着沉默;张宝胜和四军汉叹气的叹气,骂娘的骂娘;马义在不断地揉搓绑住他双手的粗绳;而呼延庆则贴着栅栏缝向外张望,妄想找到一个可以对话的人。
惶恐不安的一夜终于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呼延庆被当作使节队的首领被单独带出去审问了,很快他回来说,这里的长官不能和大宋的使节对话,他们又要被送往上一级了。于是,另一支女真人的骑兵小队就又带着他们上路了。还是向南,不过这一次女真人不再绑缚这些南朝使节的双手了,虽然依旧没有还给他们自己的兵刃。
这一次他们走了五天,一座原木搭建的城寨接纳了他们。总算这一次使节队没有被再次扔到牲口棚里。在这个看上去不大却很坚固的城寨里,他们被安置在了一所简陋的木屋之中,只有张宝胜还在不识趣地抱怨,其他人回想路上看到的一切,知道这简陋的木屋已经是女真人对他们的优待了。
现在已经是初夏时节了,使节队慢慢地就在这所木屋中住下去了。如果满足于不再深山密林中颠簸的话,那么,每天吃着粗食修养身体,完全忘记沐浴更衣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正式的会谈依旧没人通知他们,但是呼延庆也终于找机会向女真人说明了,那个不大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的马政才是他们的首领——使节队的正使,从此,每天热心地找女真人交涉谈判事宜的就成了他们两个人。而相对悠闲的其他八人中,四军汉受到张宝胜的严令禁止,不得在女真人中随意走动,以防意外。马政的仆人马义即便有主人的许可也不敢乱走,何况他的主人也没有允许他这样做,剩下的只有赵良嗣和陈东了。但是赵良嗣经常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进出,不向任何人谈起他的行踪,连他的名义仆人陈东也不甚搭理,这样陈东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不过陈东很快就发现,就他个人而言,离开木屋走走根本不算什么,张宝胜的如临大敌很有些不必要,要知道身处敌营,性命本来就在别人手上。一天早上,陈东在他们的木屋前和卫兵胡乱比划了几下想方便的手势,卫兵就莫名奇妙地放他出来了。
走在女真人的城寨中,陈东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他看到,这里的房屋都是木头和粘土搭建的,除了瞭望台和唯一的一处官府大院,没有房屋是一层以上的,笔直的大道上时常有奔驰而过的马匹扬起呛人的灰尘,街上几乎没有店铺和做生意的人,但人人都在忙,闲逛的好像只有孩子和狗。这里太糟糕了,和汴梁简直是两个世界,陈东不由自主地想。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游荡时,一只街边的大狗忽然向他狂吠起来,陈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躲开。但是这只大狗显然盯上了他,狂吠不已的同时很快地一步步逼上前来,它的支出口外的獠牙像射手手上的箭尖一样,在陈东的眼前骇人地闪动。陈东越退越慌,几乎要踉跄着跌倒了。那只大狗无情的眼睛与锐利的牙齿已经使他相信,他就要被这只可怕的猛兽咬死在这个他甚至不知道地名的北方蛮荒之地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喝斥止住了这只大狗。已经跌倒在地的陈东感到一只有力的小手稳稳地扶住了他,陈东在这只手的帮助下迅速站好并任由他扑打自己身上的尘土。等到他回过神来,要向对方衷心地表示感谢时,他看到救他一命的竟是一个只有他胸口高的孩子。这个孩子也在急速地说着他听不懂的女真语,好像是在向他解释或者道歉。他面向陈东时神情还像个孩子,可是当他转向那只大狗时,他的声调立刻严厉、高亢了起来。那只看上去比这个孩子还要粗壮的大狗在这个孩子的呵斥声中竟丝毫不敢反抗,只是乖乖地悻悻地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到了一边。
陈东完全镇定下来了,他和孩子比划着手语交谈起来。孩子好像知道他是谁,准确地指出了他居住的木屋的方向,然后又指向另一方,好像是介绍自己家的方位。陈东则抱拳感谢,指指大狗,表示刚才真的好险。孩子笑了,不屑地向大狗摆摆手,说这是小事一件,也可能是说这狗并不危险,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比比划划间,小孩把陈东带到了一所木屋前,不等陈东有所表示,孩子已经冲着木屋大叫起来。
很快,一个梳着大辫的健壮女子跑了出来。她一见孩子和陈东在一起不禁一怔,立刻快速地用女真语和孩子说起话来。陈东对这种复杂的交流一句也听不动,他不禁后悔起来,要是当初在路上多和呼延庆学点女真语该多好。但是这个看上去脸膛黑红,年纪并不大的女真女子显然已经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严厉地喝斥了大狗并让它蹲在一边,然后在孩子背后拍了一掌,就赶紧把陈东往屋里引。
有口难辨的陈东只能随着年轻女子进了木屋。在这间简陋、阴暗的木屋里,陈东就着昏暗的堂火看着主人一会儿为他倒水,一会儿为他看伤。窘迫的陈东只有屡屡表示自己并无大碍,把仅会的几句女真语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就在他还想着怎样感谢主人的好意时,他发现,年轻女子已经为他准备下饭食了。这更让他不安了,可又不懂得怎样阻止主人,于是,大碗的肉和大碗的酒又很快摆到了他的面前,而且这像是特意为陈东准备的,年轻女子并不让眼馋的孩子多吃,只是一个劲地劝陈东多吃。
等到天色渐暗,陈东决心结束这给了他无数意外的拜访时,年轻女子又从屋内拿出一件兽皮大衣给陈东披上,丝毫也不顾及陈东惊诧的表情。然后,她又命令那个闯了祸的大狗和孩子把陈东一路送回使节队居住的木屋。
身穿兽皮回来的陈东令整个使节队啧啧称奇,张宝胜接过皮衣看后,肯定地说这是水貂皮,在汴梁城能值五百贯钱。呼延庆和赵亮嗣态度较平淡,说女真人性情豪爽,这样的事他们虽没见过也听说过。只有马政略显忧愁,感叹为何与他交涉的女真首领没有这般豪爽。而马义和四军汉则与张宝胜一样,满眼只盯着大衣,既兴奋又嫉妒。
陈东自然也知道水貂皮大衣在汴梁城的价值。他想起丝竹巷里的霏霏就曾艳羡地说起她的一些姐妹是怎样穿着王公贵族相赠的水貂皮披肩来表明自己的身价,而那些小小的披肩是完全不能和自己这件大衣相比的。陈东认为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