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可以躲过,可韩述偏偏凑过来不计前嫌地跟郭荣荣打招呼。
他走过来站定在她们面前那一刻,庄娴就成了一个人形的红番茄,郭荣荣和他说着话,她绞着手指,一门心思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郭荣荣,你同学会不会是不舒服?”韩述打完招呼竟然也不急着走开。
郭荣荣大声地笑了起来,不由分说抓着庄娴的手,对韩述说道:“对了,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庄娴,她可是你……”
那一刻,庄娴觉得自己会因紧张窒息而死去,真的,被他知道了,她也不想活了。
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另一只先前还烤着鸡翅膀的手突然伸到她和韩述面前。
“我……我……我的翅……翅膀,给……给你……吃……”
很久之后,庄娴都没能从自己那时的“疯狂”举动中释怀,她手中的铁叉上还冒着热油的鸡翅膀险先捅到韩述的脸上,幸亏他闪避及时才逃过一劫,一旁的郭荣荣早就笑弯了腰……她当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说了什么,活该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郭荣荣笑毕,大概也知道了玩笑的底线,接着之前的话头继续为韩述引荐,“我刚才还没说完呢,她可你的……师姐啊。”
韩述一边笑,一边擦拭着刚才溅在自己衣服上的烧烤油,然后竟然也再自然不过地接过了庄娴手里的烧烤叉,嘻嘻一笑,“给我烤的吗,谢谢庄娴师姐……你的翅膀味道还不错。”
韩述不知道,就连郭荣荣也不知道,那一次他接过烧烤叉时留在庄娴指尖的温度,她很久之后都还触动着她。
这件事后,脾气就跟面团似的庄娴也跟郭荣荣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她暗恼郭荣荣玩笑开得过了火。换作以往,受不得冷清的郭荣荣早就换着法子逗庄娴笑起来,可这一次,竟也似较着劲似的,两个好朋友冷战了不少日子,郭荣荣才主动软下来开口邀庄娴陪她去学校的交谊舞会。
此时庄娴已然消气,她就郭荣荣这么一个好友,冷战起来也怪孤单的,对方给了个台阶,再傻也知道顺势下来,换套裙子,就跟着郭荣荣去了舞会。
黑黝黝挤满人的舞厅,庄娴和郭荣荣刚坐定下来,就留意到了舞池的中心,衣冠楚楚的韩述环抱着民商法学院的一个漂亮女孩在一支快三的曲子里如蝴蝶穿梭般满场起舞,金童玉女,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女的我认识,外号‘公共汽车’……”极低的可见度里,庄娴看到了郭荣荣勾起一边嘴角,她也没心去听,一心一意地随着他们的舞步。他们跳得真好看,庄娴想。
她甚至没有嫉妒,当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是光环里他身畔那个人,心中便只剩了心悦诚服的欣赏。
韩述和他的舞伴在舞步中游走,跳着跳着就转到了庄娴身边,庄娴怔怔地,也不知道是谁暗地里使了把劲,将她一推,她毫无防备,就这么跌跌撞撞得扑了过去,正撞上了韩述的舞伴,那女孩子停下来,惊叫了一声。
庄娴绕着舌头吞吞吐吐地道歉,可嘴巴不听使唤,身边吵吵嚷嚷地,都成了模糊的一团,听不清辩不明。然而,韩述松开他的舞伴,扶直了庄娴,竟然就着她的手,在未完的曲子中领着她跳了下去。
在宿舍的卫生间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庄娴曾不止一次偷偷哼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小调,张开手,与虚空中的另一半共舞,可是她以为那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梦。
忘了那一夜是怎么结束的,庄娴躺回了她的架子床,可是心还在舞池里,被他牵引着跳一曲圆舞,转啊,转啊,梦也在旋转中无边无际。
还是郭荣荣浇醒了庄娴的梦,她说:“韩述这个人,就是太轻佻,你别走火入魔,想我的话,城堡里只有一个王子,想做灰姑娘的人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庄娴心里想,她不要过桥,有过那个共舞的梦,也就足够了。
谁知道,一切才刚是开始。
尽管郭荣荣一再点醒庄娴不要做灰姑娘的梦,可是如果有一天,王子提着一双正合码数的水晶鞋施施然走过来,你要不要穿?
很快,韩述的找庄娴的电话在宿舍里时常响起,他的身影也不时出现在她楼下。别人都在风传韩述看上了法学院的“木头美人”。郭荣荣有时也一个人愣愣地自言自语:“可能吗?”
庄娴不管可不可能,他是她的光源,她是无悔扑火的蛾,于是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去赴一场场如梦之约,她照例是不善言辞,紧张起来浑浑噩噩,与他挥别后常想不起相处时的细节,而韩述注视她的眼神竟似比她更专注。
“我……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傻?”庄娴怕这个梦醒得太早,唯恐自己的乏味让他打了退堂鼓。
可韩述却一再重复强调她的好,一遍一遍,语气郑重,仿佛要让她记住。你怎么可能傻,我可不会跟傻瓜考上同一个大学;你怎么可能比别人差,难道你从来不照镜子吗?他的话犹如催眠,说得多了,庄娴竟也慢慢让自己相信了一点,每天早上照他说的对着镜子念,我很好,我很好……人前人后,居然自信了不少。
“可是我很无趣,你跟我在一起会不会很烦?”这是庄娴最后一个疑虑。跟她以往对韩述的感性认识完全不同,韩述很少带着她去玩去闹,两人相处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很安静,也不介意庄娴话少。一块自习的间隙,庄娴偶然抬起头,会发现身边的韩述支着下巴怔怔地看她,碰上她的视线,眼睛却回避。
韩述总说:“你这样就好。”下一句话却开始嬉皮笑脸,“有没有人说过,你不说话的时候沉静如海?”
当然没人这么说过。庄娴在他孩子似的贫嘴中,幸福如火中烧,这幸福让她暂时忘却了别人注视的眼神,也忘却的好友的冷脸规劝。
郭荣荣说,你就傻吧,他有这么好?没后悔药吃的时候,哭都来不及。
可是后悔药不都是事后才吃的吗?她要的是现在。
韩述大二的那个情人节晚上,庄娴鼓起勇气送了他一条羊毛的围巾,围巾是寒假里她缠着让妈妈教会的,手工拙劣,却是他喜爱的大红色。庄娴害怕郭荣荣笑话,一直把围巾藏着掖着,直到那天晚上才偷偷拿出来。
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庄娴去到韩述的宿舍,等他慢慢收拾好自己,他这样一个急性子,打理自己的仪表居然能耐心地一丝不苟。眼看宿舍四下无人,庄娴羞涩地把那条围巾手忙脚乱地系到韩述脖子上。
“你喜欢吗?”庄娴低声问。
韩述没有马上说话,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局促地低着头,特意修饰过披泻下来的长发搔得脸有些痒,心里却像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爬。
等待他反应的瞬间,在庄娴看来无比漫长,她慌慌张张地别开脸四处打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可视线却扫到了他整洁的书桌上,随意丢放着的一双褐色手套。
庄娴顿时就懵了。这手套她怎么能不认识,那手背处的花纹是她亲眼看着拆了又拆,一针一针地织出来的。
手套出自郭荣荣的手,上个学期的期末,考前紧张的复习时间,庄娴就看到郭荣荣经常缩在床上织着这双手套,郭荣荣也是生手,偏又生性好强,看不得一丝瑕疵,反复地拆了再织,虎口都被毛衣针磨起了泡。庄娴在一旁看着,也就是那时生起了要给韩述也织点什么的念头,又不好意思开口让郭荣荣教她,这才拖到了寒假才动工。
庄娴也曾问过郭荣荣是织给谁的,郭荣荣当时淡淡地说,“爱给谁给谁呗”。那时她们小姐妹俩之间不知怎么地已没有当初的无话不说,庄娴也不好意思追问,她想过这样的东西一定是送给最重要的人,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郭荣荣嘴里最不以为然的“轻佻的纨绔子弟”。
韩述也注意到庄娴看着手套发呆,拣起那双手套,不由分说就往庄娴手上套。庄娴的眼睛一红,手微微往回撤了撤,韩述的手却抓的很紧。
“你喜欢吗?”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倒反过来问她同样的一句话。
“不……不……我是说,我喜欢,可……可是,别人……”庄娴心里乱得很,很久不在韩述面前出现的口吃又回来了。
韩述不让她的手往回躲,抓住了,只一声声追问,“那些你别管,我就问你喜欢吗,你不喜欢吗?说啊,说话啊!”
鬼使神差的,庄娴眼角留下了一行泪水。她不是一个好的朋友,郭荣荣那些个打着电筒织手套的情景在眼前浮现,当时她竟从来没有留心细想过……可是即使她知情又能如何,此刻比愧疚更强烈的是手心的温暖。
她低着头回应韩述的追问。
“喜欢。”
她可以感觉韩述的手徘徊在她的发间,连声音都是没有听过的迟疑和温存。
“你再说一次。”
庄娴做梦一般呢喃,“我真的喜欢。”
那个情人节的晚上,韩述抚摸着庄娴的长发,第一次吻了她。
也是从这时开始,庄娴仿佛看到心中的城堡大门真的朝她打开。她真的成了韩述的女朋友。
……
韩述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他爱热闹,却找了个不善言辞的沉闷女友;他说他就喜欢庄娴的安静,然而她柔顺如绵羊在他身畔,他眼里常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没有在庄娴的旁敲侧击中承认过她是他从小到大最最亲近的女孩,却在无意中透露,那个情人节,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子的嘴;他是庄娴见过最阳光的男孩,可总有那么一些时候,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明明就在庄娴身边,可庄娴还是觉得太不真实;他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仿若桃花荡漾,笑的时候反倒淡了……幸而她对想不通的事情喜欢抛之脑后,很少追问,很少探究,这是她让自己安享快乐的一种方式。
关于这段感情,别人预言的闪电分手和韩述的热情退却移情别恋,这些都没有成为现实,很难相信韩述和庄娴就这么相安无事相恋了一两个年头,然而这就是铁打一般的事实。
在那段幸福的时光里,唯一让庄娴遗憾的是她和郭荣荣友情的中止。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然是郭荣荣暗恋韩述一事不知怎么传出去之后,韩述在别人询问为什么看不上法学系大才女时,戏谑的一句话。
“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还未流到腮。”
郭荣荣什么都好,人长得也不赖,偏偏脸长得稍长,嘴上虽不说,心里也颇为遗憾。韩述这引经据典的调侃一传开,郭荣荣捂在被子里痛哭了整晚,次日就想尽了所有办法搬离了庄娴所在的宿舍,走出那扇门时,庄娴也知道她们也许再也不是朋友。她甚至没有办法开口去解释和规劝,每一种说法都像是胜利者的宣言。
对此,庄娴难免也对韩述颇有埋怨。韩述说,他早看不惯郭荣荣的自以为是和对庄娴的欺负,这回是故意让她下不了台,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庄娴虽遗憾,然后当时身处热恋中的她,又能怎么办呢?
好在郭荣荣也不是好欺负的主,没过多久,就在文学社刊物这块自留地里不指名道姓对韩述口之笔伐。她文章写得好,笔锋犀利,一时间,谁不知道《就怕流氓有文化》和《论登徒子的肤浅恋爱》中那个贪图表象,不重内涵的纨绔子弟正是韩公子。一轮宣泄后,郭荣荣估计也好受了不少,从此更是挺胸抬头做人,对韩述那一对再不理会。
韩述大三那年长假,庄娴跟他一块到三亚旅行,同行的还有他的两个发小。这次旅行对庄娴来说意义非凡,这是韩述第一次把她带到了他的好朋友面前,这未尝不意味着对她的进一步认可。庄娴竭力让自己不在他朋友面前丢脸,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到了没有,可是他的两个朋友嘴上虽没说,一路上却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打量过她很多回。这样的异样目光和他们四下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连并不敏感的庄娴都留意到了,可韩述仿佛毫不在乎,一路兴致高昂。
在三亚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跑到住处附近的沙滩大排档吃海鲜。庄娴中途去洗手间,找不到路,不好意思地回头来打听,远远地看到那个叫方志和的男孩子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韩述。韩述接过,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就顺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在海角天涯绮丽的落日余晖中,韩述说“今天高兴”,拉着周亮跟方志和喝了不少的酒。嬉闹间,周亮作势嚷着要灌庄娴一杯,韩述冷着脸拦了下来,还没等到对方发话,自己就闷声不吭地连喝了三杯。周亮和方志和面面相觑,再没有闹下去。
之后,韩述醉了,俯身在一侧的沙滩上吐得一塌糊涂。庄娴赶紧和另外两个男孩子一道半扶半抬地把他送回了房间。安顿完毕,周亮和方志和都借口要到海滩夜游,把庄娴和韩述单独留在了房间里。
由于是黄金周期间,旅游业火爆的景区住宿紧张,大小酒店人满为患。最后方志和找到的这间小宾馆并不理想,几个人中,最挑剔的莫过于韩述,可他出奇地也没有计较。
庄娴陪着沉睡中的韩述在房间里静静坐了很久,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点,陌生的朋友,连带这身边熟悉的人也开始陌生。
他为什么高兴,他真的高兴吗?庄娴像是忽然发现,他高兴的时候心里想什么,难过的时候心里想什么,自己竟然浑然都不知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模模糊糊地躺在他身边睡着的。一直到半夜,韩述翻身的动静惊醒了她。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一扇朝海的窗敞开着,咸而潮湿的海风跟月光一道飘了进来。庄娴知道他醒了,可是谁也没有说话,渐渐地,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在混乱和黑暗中,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该发生的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从头到尾,韩述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庄娴在紧张和甜蜜的无声伴奏中迎来了她第一次的疼痛,尽管没有她幻想中那么神奇和美妙,可她爱着身边这个男孩,这承受显得如此圆满。她先前的一丝疑虑在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满足中渐行渐远。
三亚的气候湿热,庄娴在激情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身是汗,虽然眼皮越来越沉,可是仍禁不住想要起来冲洗一番。韩述的呼吸变得安详而悠长,她猜他也许累了,又陷入了梦境,于是起身的动作自然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