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一拳砸在门上，门玻璃震了震，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却没有马上掉下来。
“别叫我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爸！你还知道欠了我们？可你知道欠了我们什么？你快走，快离开龙马村！不然，你欠的就是人命！”
江一洲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定在那里。小院的墙头上刮过一阵风，孙平身子一抖。
“小星，星啊，让你爸进来！别跟他那样说话，再咋说，他也是你爸！”屋里传出陈月秀沙哑的喊声。
小星不情愿地挪了挪脚步，一转身躲进另一间屋里。
江一洲和孙平进了屋子。随行来的四个大汉站在院儿里。
小凡扶母亲坐起来，靠在炕柜上，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姗姗偎在小凡怀里，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屋里静得只听见那只老式座钟的嘀嗒声。
江一洲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到柜上，咳了两声，目光落到姗姗身上：“姗姗，还认得姥爷吗？”他没话找话地说。
姗姗摇摇头，又抬头看看小凡：“妈妈，你冷吗？你怎么浑身都在抖？”
小凡没说话，只用手摸摸孩子的头。
孙平干笑了两声：“啊，这海边的气候是有点冷，江大哥说要给你们买点煤来，只是这次没找到合适的车，下一次一定给你们送来！”
“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吗？”陈月秀说话了，像问孙平又像问自己。
“别再有下一次啦！”陈月秀把目光望向江一洲，“你就是送座火山来，我们娘儿几个也暖不过来！今天我是想明白啦，再长的路也该有个头儿，再热闹的戏也该有个散，今天孩子们都在，我们也该有个了断啦！”
江一洲张嘴想说话，陈月秀一摇手止住了他：“你听我说，这个家风风雨雨几十年，穷我熬啦，苦我吃啦，累我受啦，可我不冤，我有这些儿女，我有这间破屋，我挺知足！我知道这里装不下你的心，你要干的都是大事，你想要的我们不能给你！好，我放你走，一点儿扯你后腿的咱都不留，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江一洲急得站起来，“你咋这样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次回来是想帮咱这个家振兴起来！孙平要投几百万在咱村建化工厂，让咱小强当厂长，到时候还分红，用不了两年咱的日子就行啦！咱就能翻身啦！”
小凡冷不丁插了一句：“在村里建化工厂？哼，那是断子绝孙的买卖，你们还嫌这块地方污染得不够吗？这黑心钱花着会做噩梦的！”
陈月秀看着江一洲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叹一口气说：“做买卖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活人不能活瞎了，不能啥钱都挣！孩子们的事我不管，他们自己拿主意，要是你们非要来龙马村建厂子，我走，我跟小凡走得远远的，只图个眼里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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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一章（8）
“妈，您不能走！让该走的走！”话音未落，小强一脚迈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件东西，看样子细细长长的，好像不轻，外面用一件旧棉大衣裹着。
小强眼睛黑黑地盯着父亲。江一洲忙说：“小强啊，刚才我还说到你呢，你孙姨想在咱村办个厂子，让你当厂长！你看咋样？一年少说也能挣个十万二十万，爸知道你们这几年日子过得苦……”
小强怪怪地笑了两声：“村长已经找我做过工作啦！照这么说，这位孙姨不成了咱家的大救星，咱村的活菩萨吗？咱是不是得给她鞠躬磕响头啊？”
孙平脸上一笑，把额前的头发拢了拢：“看小强说的，我就是心儿软，看不得大家受苦，手里又正好有俩闲钱，不帮自己人咱帮谁呢？客气啥？”
“呸！”小强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脸涨成了紫色，“谁他妈跟你客气！你也配？别他妈猫哭耗子假慈悲啦！你是啥玩意儿以为我们不清楚？你祸害了我们家还不够，又想把啥化工厂建在龙马村接着祸害这儿的老百姓！你自己想挣黑心钱，还想让人们对你感恩戴德，别做梦啦！我们不是傻子！滚吧，要想在这办厂，除非我死了！”说着，小强抬起手，柜子上的东西哗哗啦啦落在地上。
院子里的几个大汉听到动静，“呼啦”一声闯了进来，个个手里提着家伙。小星也闻声端着一把铁锹冲进屋里。
“小星，这没你的事，给我出去！”小强吼了一嗓子，对小星甩甩手。直看着小星带着忿忿的表情走出去，小强才又把目光对准孙平带来的几个保镖，“怎么着？想在龙马村撒野吗？有种的你们冲我一个人来，谁皱一下眉头就不是汉子！”
陈月秀一看这阵势，急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天爷呀，怎么不让我死啊，我死了就干净了，啥伤天害理的事也不会看见了……江一洲，你要是还有点良心，赶紧带着人走吧！”
母亲一哭，小凡的脑子清醒了一下，动手去推孙平：“走，快走，拿上你的钱滚出龙马村！你害得我们一家还不够吗？还想闹出人命吗？快滚，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孙平站不稳，险些跌在门槛上。她对几个大汉挥挥手，又回身拉了江一洲一把：“走啊，我好心当成驴肝肺，还要受这窝囊气，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王八蛋！要不是你这个破家，几个这样的屋我早都砸啦！你就这么干看着？真他娘不是个东西！”
江一洲还是愣愣怔怔的，好像一时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小星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孙平的脸就是一耳光：“到了我们家还敢骂人，你他娘才是王八蛋！”还要再打，江一洲一横身子挡住了：“都别闹啦！你孙姨是好心，你们不理解也就算了，不能打人！你们这样闹让我这脸面往哪搁？”
小凡的牙齿差点咬碎了，这样的情景还想什么“脸面”！她只担心已经被炸药点燃的两个弟弟。
孙平捂住肿起来的脸，嘴撇了几撇，一抬头看见小强死盯着她的目光，把准备好的哭声又咽了回去。她拖起江一洲的胳膊就往外走：“我还不信了，人能跟钱有仇？我这几百万投在哪儿，人家也得给我烧香磕头，咱们走……”江一洲抽了两下手没抽出来，便被孙平拉到了屋外。
小强紧跟了出来。院门口男男女女站了一群。没人给他们让路。
“爸！你真要跟她走吗？”小强嘶喊了一声，“你知道你真要迈出这个门就回不来了吗？”
江一洲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他好长时间说出一句：“别怪爸，我也是没办法……没有我，你们就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吧，记着，要孝敬你妈……”
“爸，我再叫你一声爸，你想好了，不后悔？”小强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烦躁。
孙平又扯了一下江一洲：“废什么话，你爸不后悔！”
小强举起了手里那细细长长的东西，一把扯掉了上面裹的旧棉衣，露出一支闪着青光的猎枪。
追出来的小凡失声叫了起来，一步就迈过了几个台阶，脚下一歪，扑在地上。众人也惊叫着，眼睛瞪得像铜铃。
孙平带来的几个保镖见势忽地都闪到了墙边，他们看见这个端着猎枪的男人眼睛都红了。
小强不说话，一手把抢上前的小凡推到了一边。
“小强，姐求你，你好好想想，可别毁了你自己！为咱这样的爸，不值啊！小强，你想想咱妈，你出了事还让她活不活？小强，你想想你媳妇，你们还连个孩子都没有呢，小强，你想想……”小凡呼天抢地地喊着，要去抢小强手里的枪，又被小强一膀子推开。
“谁也别管我！这是他们逼的！我他妈就不明白，好好一个世道，怎么就出了这么多祸害人的东西！把人都踩进泥里、踩进坑里，他们反倒活得自在！好好的，人咋都不像人啦？”小强吼着，乌幽幽的枪管直指着孙平。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一章（9）
孙平慢慢地后退着，嘴唇抖着发不出声音。
江一洲傻了一样站在原地。
小强的手指一动，枪响了，江一洲腿一弯扑倒在地上。孙平捂住眼睛也跌在地上。
人们都惊呆了。
孙平放下手，看见江一洲的腿上冒着血，她又上上下下把自己察看了一番，确信那一枪打的不是她。
闻声出来的陈月秀看见腿上冒着血的江一洲，眼前不由一黑，被小星一把扶住了。
“小强，你疯啦？他是你爸爸呀！”
小强喊了一声：“妈，你先别哭！你告诉我，这样的爸爸你还要不要？”
“那还用说？咱不管他，谁管他？”陈月秀说完，又哭了起来，在自己的衣襟上扯下一块布就奔过去给江一洲包扎。
小强的枪还在手里端着，他又问孙平：“你说，他的一条腿已经废了，你还跟不跟他？”
孙平看着黑洞洞的枪口，那里还有一股白烟袅袅地飘着。她退了几步，突然发疯般地捶着自己的头：“让他见鬼去吧！你们江家人都是疯子！”
小凡站在小强身后，听着他嘴里发出的怪怪的笑声，看着地上一声不吭的父亲和一边哭一边缠着伤口的母亲，忽然头皮一紧。她喃喃地重复着孙平的话：“江家人都是疯子，都是疯子！可是，是谁逼疯了他们？”
没人回答小凡，回答她的是一长一短两种不同的警笛声。人群中一阵骚动。
小强平静地走到陈月秀身边：“妈，儿子今天让您着急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了。爸回来了，您就守着他好好过您的晚年吧！谁也抢不走他了！”
小强又转身看着小凡：“姐，你别生气，我只有这个办法！刚才我已经提前打了报警电话，还叫了救护车，这会儿已经到村口了，正朝咱们家来。你们把爸送医院吧，我要走了，你和小星替我照顾好妈……”
“弟弟……”小凡哽咽着，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一直跌在地上没吭声的江一洲突然说：“小强，你，你不用跟警察去，爸跟他们说，这是咱自己家里的事，是我罪有应得。”
小凡看见小强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得很快。小强抹了一把又笑了，笑得很坦然：“我自己做了什么我会负责的，该接受的惩罚我绝不逃！妈说了，活人不能活瞎了！”
这时候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分开人群走进江家小院。小强平静地迎上去，把手里的枪交给警察，一副手铐铐住了他。
陈月秀抢上去一步，“扑通”一声跪在警察面前：“我求求你们，你们别抓我儿子，他是个好孩子，他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了他吧！”
小强一把拖起母亲，推给小凡：“妈，以后咱谁也不求，只求咱自己好好活着！您别担心，过两年我就回来了，咱会比以前活得更好！”
小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凡发现弟弟一直驼着的背好像突然挺直了……
3
小凡站在一个报亭前，拿着两本杂志慢慢翻着，正不知该如何打发掉这百无聊赖的一天。来到C市几个月了，日报社里那些刻板而繁杂的工作使她觉得自己正被变成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自己的立场，眼前总像有一层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迷雾，让她搞不清究竟哪些才是真相。她有时候觉得，这现实生活正像这日日出版又马上变得陈旧、毫无引人之处的报纸，有时候，你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一个情节煞费苦心绞尽脑汁，一转身却发现你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没有价值。小凡越来越怀疑还有什么能留在城市生活里，能留在人们的记忆深处。
忽然，小凡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凡刚一转身，人和车子已滑到了面前。一个白白胖胖穿着考究的男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细小的眼睛在一副小巧的眼镜后面不停地眨动。他微笑着颇有气度地向小凡伸出了右手，手上一枚硕大的钻戒晃了一下小凡的眼。小凡没有去握男人的手，茫然地站在原地足有五分钟。她想不起那男人是谁。男人摸了摸油光水滑的头发嘿嘿地笑了：“高兵嘛，忘了？住在解放路的高兵！江小凡，我可没忘了你呀！十多年了吧，没想到我居然在这个城市又见到了你，而你居然一点都没变，居然还是那么……动人！你什么时候杀回来的？……”
高兵？！小凡心里一阵翻滚。他还说了什么小凡再没听见。自从告别，小凡再没见过他，也再没想过他。他就像一阵风一样从小凡的生活里消失了，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为什么又会遇到他？
小凡掩饰着脸上的慌乱，把两本杂志交还给报亭主人，匆匆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不要了。”
高兵并没在意小凡的冷淡。如今他真正发达了，靠了他父亲的关系开了一家大公司和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雇用了全市最好的律师为他打工。最近他刚刚离了婚，闲得像只大头蚊子，开着车满世界乱撞，居然就看见了站在街角看杂志的江小凡。高兵心里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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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一章（10）
高兵拍拍亮得有些耀眼的车子，对小凡说：“来，上车吧，我请你到最好的酒吧喝路易十三，我记得你很能喝的。我们十年没见了，你可不要不给面子，要知道，我们今天可是真正的‘致命邂逅’！”
小凡把手里剩下的半杯饮料丢进了垃圾箱，摇摇头，语气淡然地说：“对不起，高兵，我今天很忙，还有个采访任务……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高兵一伸手拦住了小凡：“江小凡，你怎么了？干嘛躲我？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虽然没有直接去找你，可总设法打听你的情况，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很如意，我听说你辞了职，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可没想到你到了这里！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放不下的人就是你！现在我是一个人了，一身轻松，你干嘛连个聚一聚的机会都不给我？”
小凡看了一眼那张过于白胖的脸，真的找不到高兵当年的影子。那些旧日的伤疤她不想再碰。小凡勉强地笑了笑，说：“已经十年了，过去的早都已经过去了，谁也不能留住从前，我们本来彼此也不了解，何况又过了十多年呢。高兵，对不起，我们好好走各自的路吧，好吗？”小凡扭头走了，留下高兵独自站在轿车前发愣。
十年前，江小凡从苏致远那里归来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