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着“儿子养老”或“儿子应该养老”的观念。因此,很多人(不仅农民,而且包括研究者)想当然地认为儿子是农村老人养老的主力军,甚至是唯一的力量。有人甚至依此来解释农民的生育实践,他们在分析农民生育实践上的“男孩偏好”时,给出的解释性结论居然也是“在农村没有儿子不行,老了没有人养”等等,这些观念似乎已经成为了分析解释农民养老和农民生育的一个不需要证明的“公理”。 有学者在回顾农民生育研究的状况之后指出,现实中不少从需求(或者动机、意愿、目的)的角度对农民的生育行为进行分析的研究,一个重要结论就是农民的生育动机(主要是生育男孩的动机)就是为了日后的养老。
事实果真如此吗?在农村果真只有儿子才能承担赡养义务吗?当然,在众多的研究中,不同的声音我们也可以听得到。比如,陆益龙在《生育兴趣:农民生育心态的再认识》中认为,农民生男孩不是为了养老。他的前提假设是“养儿防老”是一种从成本效用出发的经济行为,既然农民养儿明显是一种亏本买卖,那么农民非生儿子不可就不是出于养老的考虑。尽管我们不同意他论证的过程和方式,但是,我们还是认为他却不经意间讲出了农村老人赡养的部分事实。也就是说,在我国目前一些地区的农村养老实践中,儿子往往只是名义上的“赡养者”,而实际上许多的赡养事务是要靠女儿来承担。在对“养儿防老”的认识上,现实价值和符号意义是割裂开来的。
我们知道,在长期的社会学以及社会人类学研究过程中,真实(现实)和符号的关系一直都是研究的热点。西方后现代主义大师布什亚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位。他认为,曾经有一段历史时期,符号是与物体直接相联系的,现在这种联系已不复存在,符号与真实之间不再存有对应、透明的直接关系,符号不再标示任何现实。他说,到了这个阶段,符号不再指向任何主观或客观的“现实”,而只是指向它们自身的逻辑,与符号相关联的只是其他符号,符号本身是自由的、中立的和相对性的,因此,它们的意义也只能在这些符号之间被发现。布什亚对于个人商品消费的评论也许能很形象地说明这一点。我们消费和购买的难道是商品真正的效用吗?根据布什亚的说法,个人在商品消费过程中,并不是真的要去选择、购买或使用商品,而是要借对商品影响得到想象式的乐趣,并满足现实生活中无从遭遇到的经验,这可被认定是一种心灵式的享乐主义。个人借消费行为去获取他人钦羡的眼光即本身最大的满足,在身、心、灵三方面都获致满足之后,消费这个名词就不再是单纯的消费了,而是加诸了观念及习性的购买。
布什亚还认为在现代世界中,符号所模塑出的世界就是真实。这种真实不仅已经取代原有之真实,而且更超越了它。这就可以解释“养儿防老”的现象:儿子已经不再担负实际的养老责任,只是成为一种符号,一种和实际赡养过程无关的符号。在现实生活当中,很多农村老人事实上是常年住在女儿家,尽管他们很不愿意被人们这么说。但是在他们的观念中,被儿子赡养已经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这也正如很多农民嘴上都说“养儿为了防老”,但在他们心里,“谁不知道小子(儿子)根本靠不得,小子(儿子)也不过是(为了)个名嘛……还不是为了那一阵好看(葬礼上只有儿子可以打幡抱罐)”。由此,我们也就能够对于坊间许多关于“养儿防老”的争论进行更深层次的剖析。就是说如果不把儿子在养老过程中具有的符号价值意义考虑进去的话,那么“养儿防老”也许根本不可以单独成为农民“男孩偏好”的现实借口。换句话说,农民眼里的生育或偏好男孩在实质上已经不仅仅是简单地出于养老的现实效用考虑,而更多是追求一种与养老无关的符号意义,是求名而非为利。
标定与认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乡村表达(1)
一、故事
小拉拉是李大叔唯一的儿子,准确地说,他是李大叔的养子。小拉拉的生身父母究竟何许人也,一直是个谜。小拉拉今年八岁了,但生就一副典型南方少数民族的面孔,身高也就北方男孩五六岁孩子的样子。于是在李大叔这个男性成员平均身高都很魁伟的北方家族中,人们都习惯叫他小拉拉(在农村,这是一种昵称,比如狗剩、拴住之类),至于他的正式名字却慢慢很少有人说、有人用了。
小拉拉是大概只有六七个月大的时候来到李大叔家的。人们不好说小拉拉是犯罪分子拐骗来的,因为没有证据(据把小拉拉带来的那个女人讲,她是受人之托给孩子找条生路,小拉拉的父母在一场事故中都死了)。在这里无须探究那个女人说的话的真伪,反正人们都知道那个女人临走的时候要了李大叔大概六千元钱,说是路费。鬼才相信,这笔钱足可以去一趟美国了。
小拉拉来到李大叔家时,李大叔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当时最小的女儿大概也有十岁了,反正在人们的印象中,李大叔当时算是一个典型的无儿户,李大叔平时的所作所为似乎也非常符合农村人们对无儿户男人的定义:有钱就花,有空就玩,从不为日后的生活而计划和盘算。甚至当时村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说某个人像李三儿(李大叔的名字)似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很不过日子,与大多数为了给儿子挣钱、盖房子、娶媳妇的农民形象太格格不入了。此外,在人们看来李大叔好像对人们的负面评价满不在乎,最起码没有表现出人们认为应该表现出的“知耻而后勇”,相反,人们发现也许他因此更有了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借口和理由。
小拉拉刚到李大叔家时,也正是李大叔最贫困潦倒的时候,当时支付那个带小拉拉来的妇女的所谓路费都是东拼西凑的。由此,可以想象当时李大叔家的经济水平了。李大叔身材高大,和村里同龄人比起来,也算能说会道。人们谁都不会想到每年收入应该不比别人少的李大叔竟然连六千元钱都拿不出来,而很多与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早已经给儿子盖起了房子。这时候,关于李大叔是什么“绝户命”,“命中没儿子的人”的议论又开始“泛滥”。也许是为了争一口气,也许确实真的想要拥有一个儿子,本来已经动摇了决心,就打算维持现状终了此生的李大叔又下定决心,借钱“留”下了小拉拉。
小拉拉在小的时候,可能因为过早地经历了从南到北的大迁移,所以身体一直不太健康。这样一来,家里人,甚至全家族的人更是都把他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真是有点“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感觉,尤其是他的爷爷奶奶以及三个姐姐,更是表现得十二分的关心和疼爱。我个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李大叔家碰巧看到小拉拉由于顽皮,弄伤了手指,于是大家那个兴师动众的场面呀,毫不夸张地说,就差拨打120送医院了。然而,小拉拉的二姐在相似的年龄发生过类似事故,最后却因为大人的疏忽和不在意而感染,以致延误治疗,从而左手留下了永远的残疾。事后人们就想,如果小拉拉也是一个女孩,会不会遭遇他二姐一样的命运呢?如果小拉拉的二姐是个男孩,她的左手还会不会残疾呢?
这次春节回家,我再次见到了小拉拉,他用一种显然不同于对待其他人的眼光注视着我。于是有人解释说这是羡慕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跃出农门。对这个解释,我相信小拉拉肯定还理解不了,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李大叔对这种解释的态度和他自己对这个解释的再解释。李大叔显然是很满意这个解释,他非常希望小拉拉能够像我这样顺利地走出庄稼地,能够拥有一份在他们看来既轻松又稳定的工作。李大叔认为:小拉拉完全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家族的男人都很聪明,如果一切不出他所料,他的小拉拉定能飞黄腾达。可以看得出来,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把小拉拉完全认同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小拉拉完全认同于自己家族的成员了。更出人意料的是,李大叔竟然列出了小拉拉与我小时候的许多相似之处,作为他有力结论的证据。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标定与认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乡村表达(2)
李大叔在收养了小拉拉之后,是不是改掉了许多的不良习惯呢?有的人(主要是男性)认为他比以前强多了,比以前玩麻将的次数减少了很多。有人还举出了具体的例子说,李大叔去年购买了一辆新型的农用车,准备着农闲时候能够出去挣些钱,“得给小子盖幢房”。不过,也有人(主要是女性)认为他做得还不够好,而且他妻子,也就是李大婶的表现更加差强人意,这些人几乎都认为李大婶不够过日子,“要不生不出儿子呢”,“像他们两口子那样的,有儿子也跟着受罪”。听了大家争论不休的声音,本来我们以为一切都会很清晰的判断又模糊了……从小就备受坎坷的小拉拉,未来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呢?
二、故事背后的故事
(一) 没有生育男孩就是残缺的人生
在上面的故事中,有一个细节那就是那个抱小拉拉来的女人何以能直接就找到李大叔家,何以又断定李大叔肯定会留下这个孩子呢?据说是那个女人到了L村直接就走进了李大叔家,到了李大叔家的第一句话就是说给他们领来一个儿子。我们说,在农村人的心目中,每家至少要有一个男孩,如果没有,就可能被当作另类。在这里,有没有男孩成了一种身份的标志,男孩成为一种符号,一种组场的工具。如果你有,那你就是正常的;如果你没有,那好一点就是“众人瞩目”,坏一点则是“不正常”。问一个农村人他为什么要生育男孩,你得到的回答不是为什么要生育的理由,而是没有男孩不行。一般是不会直接地回答生育男孩有什么好处,因为在他们看来,男孩是一件生活必需品。
所以,没有男孩的家庭一定程度上比别的普通家庭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更多的目光压力。可以说,是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其中有同情的目光,也有怀疑的眼神,更有令人很不舒服的鄙夷的神情。在这种大家都很关注的情况下,农村无儿户不仅在本村谁都知道,而且在农村那种以“有没有儿子”作为判断一个家庭正常不正常、完整不完整的标准的场景中,十里八村也大都大概地知道谁家是无儿户。所以那个抱小拉拉来的女人肯定是受到了邻村“高人”的指点,才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得来全不费工夫。通过这件事,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农村无儿户是何等受人关注,开玩笑地讲,其知名度不亚于村长。
在这个故事中,还要注意一点,就是那个抱小拉拉来的女人何以断定李大叔家肯定会接受小拉拉!在分析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首先要弄清两个概念,没有儿子的家庭和无儿户,前者是指现在还没有儿子,但不排除日后会生育儿子的家庭,这主要以年轻家庭为主,一般是有一到两个女孩,并且没有进行绝育手术的家庭。在农村人看来,虽然事实上这样的家庭也没有男孩,但是绝对不可以称作无儿户。无儿户在农村人眼里,可以看作一个专有名词,是指那些年纪较大,一般有三个以上女孩且没有男孩的家庭或者是没有男孩并已进行了绝育手术的家庭。这样的家庭一般才会称作无儿户,俗称“绝户头”。
虽然传统乡村浓厚的封建观念,已被乡村现代化进程冲淡许多,但是子女对于父母有其重要的价值,故已婚的夫妻将生养子女视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体验。虽然乡村妇女受传统生育观念的影响日渐下降,但是中国人传宗接代的使命,仍继续发挥影响力,无法传宗接代成为很多乡村夫妇心中永远的痛。在受传统文化观念影响甚深的农村夫妇那里,只有生育儿子才可以对得起列祖列宗仍然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育信念。生育儿子成为一种肯定自己的方式。只有借生育儿子方能找到自己的定位,并从中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有缺陷的,或不正常的。由此一来,无儿户在农村人眼里的地位就是很可怜的,在某种意义上是低人一等的,是一种强加的耻辱,是一种失败后的无奈。因此,农村人都明白只要有改变这种身份标志的机会,大多数人是不会放过的。于是,才有了在小拉拉的故事中,那个抱小拉拉来的女人那样确信李大叔肯定能收留下小拉拉。在她看来,李大叔是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不为自己名声考虑的。 。。
标定与认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乡村表达(3)
(二)个人行为?不,是家族行为
L村民普遍都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女性在婚后若是无法替夫家生个儿子,往往会成为村民讨论的对象。村民也喜欢以家中男孩的数量作为互相比较的主题,这种现象更加重了L村女性生育男孩的压力。若是迟迟不孕或只生女孩,以及生了儿子,但不幸夭折,家中就会有断后的疑虑和压力。无论是从传宗接代还是从养老来说,“无后”(儿子)必将“为大”。为了防止因“无后”而导致的养老风险,在没有约束的环境中,家庭采取的有效策略便是多生子女,以降低出现无男性后代的概率,或者采取向人过继、领养等方式解决问题。但是,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并非每个家庭都能在政策规定的合法生育数量内如愿生育出一个男孩。于是,很多村民会利用从人贩子手里直接购买的方式来替代不能生育男孩的遗憾。
在L村,自家人和外人是截然分开的两个概念。自家人(主要包括朋友、姻亲和同宗族)意味着感情上的亲近和信任,经济上的互助合作,互相负有权利和义务,尽管根据亲近关系的远近,有着程度上的差别。外人,则互不相干,意味着陌生,不可信赖,甚至充满敌意。当李大叔下定决心留下小拉拉的时候,他自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向自家人借钱求助。但是,也必须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