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光有这些直接接触的一线现场照片不一定能形成“语像”,还要有改变现状的勇气和准备。写了若干本畅销书之后,我已经厌倦了写“畅销书”。我对我的编辑说,我一个字都不想写。我的编辑说不行,那不成了“无字书”了?编辑回家后,仔细研究了我给她的照片,又将照片拿给王文澜看。王文澜是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日报》摄影部主任。看完,王文澜说鸭子的照片会说话,可以不写字。
按照中国摄影界存在的普遍观点,照片是美术品,说不说话不重要。中国文联下面有11个协会,曲艺家协会、音乐家协会、摄影家协会、美术家协会……唯有作家协会另属一个系列。因为在中国现有的体制里,这十多个协会加在一起,抵不上一个作家协会。作家协会主席茅盾、巴金,都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中国人一直看不起照相的,觉得就一个照相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有一个同事姓王,拍过一张获奖照片,题目叫《谁说中国的月亮,没有外国的圆》。拍的是邓小平参观亚运村,小个子领导人站在偌大的田径场上,抬头,伸着手指。晌晴薄日,画面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出圆不圆。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并得了大奖,据老王说,是他摁下快门的时候,小平同志说了这句话。可是这张照片并没有月亮,需要很强的文字说明才能阐明主题。否则单从照片本身看,看不出“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圆”,因为照片不会说话。照片本身具有的形象价值符号不能说明主题。
老王得了大奖回家,一副班师回朝的样子。老王儿子不好好念书,学习不上进。老王端起得大奖的架势,修理儿子:“像你这样的小兔崽子,不上进,一辈子没出息,没前途。”儿子一直不说话,最后被训急了,开始顶嘴,说:“再没前途,也不会当你这样照大相的!”
老王气得半死,吃不下饭,回摄影部大骂儿子不肖。办公室里的老革命们群情激愤,个个义愤填膺。我这才明白,我们活在自以为是的怪圈里,我们都是假话王国里的皇帝新衣,我们坚信“一图胜千言”的普遍真理,其实照片本身是不会说话的,需要形象符号说话。如果形象符号不反映主题,就得有人替它说话,照片仅仅是话语权的一个支点。
新华社传真照片必须依赖传真体制的保障,教育人民“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圆”,具有极强的党性立场。但是单从照片本身看,并不具备高屋建瓴的宣传效果。现有体制下,不仅发出的传真一个规格,而且文字说明也千篇一律。这就形成固定的新华社风格。这种“新华体”是客观需要,也是大工业时代计划经济的必然产物,是生产方式的必然。过去,只有新华社,才有经济能力集中纳税人的财富,装备一支超强的摄影队伍,批量生产传真照片并与全国人民分享。
照片具有极强的说服力,1936年创刊的《生活》杂志发刊词说:“看生活,放眼世界,目击大事。看穷人的面孔和骄傲人的姿态。看人类的创造。高坝和月球上的阴影。赏心悦目地看,骄傲赞叹地看。看!从看中得收益。”
与美国自由生活方式对立的德国国家社会主义者,也强调照片的作用,他们创办了《信号》杂志,类似《生活》,以图片故事宣传自己的价值观。国社党宣传部部长戈培尔还送给隆美尔元帅一台徕卡相机,隆美尔宣称:“我永远不会拍撤退!”(Never shoot my retreat。)与此同时,美国出现一批背徕卡上前线的将军,从被汽车撞死的巴顿将军,到在冲绳战死的第十集团军司令巴克纳。
但是随着信息化、数字化的发展,社会需求已经发生改变,不但电视、互联网加入新闻竞争,传统平面媒体的结构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数码技术使图片获取、传递的成本急速降低,即使最小的新闻媒体,如托马斯·弗里德曼《世界是平的》一书中所说的一个人的媒体公司,也能廉价获取并传输数字图像。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新华社为主体的传真照片必然瓦解。因此,我的工作性质使我具有接近“语像”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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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时代的旧事(24)
什么是“传真照片”?就是在第一时间拿照片说事儿。作为新华社传真编辑,我已经这么做了。现在,我把自己亲手拍的照片当做“语像”的支点,然后在这个支点之上行使“话语权”。。
有同学问我:西方有没有“语像”?没有。他们肯定没有,他们不需要语像。首先,西方是科学的民族,常年泡在古希腊的哲学里、古罗马的法学里、犹太人的《圣经》里,已经形成了周密的社会规则。其次,西方社会发展相对平稳,各种艺术门类登峰造极,很难有新的突破。
英国早就发明了《大宪章》,美国有宪法第一修正案,而我们不同。我们过去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许多领域不许说,不能碰。如今科技发展,读图时代降临,互联网博客、手机短信……国家开始给人民说话的机会,这是“四人帮”时代做梦也不敢想的。“语像”,犹如小孩子的看图说话,可以练习我们以世界的眼光看世界,逐渐摆脱林彪、“四人帮”时期的冷战思维。
通过第一手的直接接触拍摄到的令人震撼的影像,不一定就能转变成“语像”。我已经写了很多本书:《我从战场归来》、《我钻进了金字塔》、《我在美国当农民》、《重返巴格达》、《我第三个愿望》、《我的诺曼底》,一本一本地重复自己。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早已对这种写作深恶痛绝。他们骂我重度抑郁,可我脑子清醒得像刚擦过的一块玻璃。我就是不写,我一个字也不写,就不写。编辑没有办法,回家仔细研究我发给她的照片,最终同意“一个字也不写”。
我的编辑是写体制内宣传文章起家的。大概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吧,第四军医大学有一位学员,救了一个掉在粪坑里的农民老大爷,自己却淹死了。这名烈士叫张华。大学生因救一个掉进茅坑的老农民而被淹死,不具有多么大的新闻性,肯定没人看,可是解放军能妙笔生花,把这个提升成“生命的价值”,一下子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张华升华了。
作为《解放军报》老记者、《华人》杂志总编,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学生,她知道什么具有潜在的价值。她陪我到王文澜家,王文澜请我吃驴肉火烧,让我把照片收起来,不要进行任何剪裁,也不要再给别人看:“锁起来,等着它们升值。”我一直把王文澜尊为“老佛爷”,老佛爷这么说,那我的照片肯定是能说话了。王文澜说你要不信,去让贺延光看一眼。于是我立即开车,从王文澜门头沟的家,开到南五环贺延光的家。贺延光看了后,也说,这些照片能说话。既然能说话,我就更不说话了。于是,我的编辑同意我出一本“一个字也不写”的“语像”。这就是《一个人的远行》,标志着“语像”的诞生。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一版一印6000册在三个星期内销售一空后,再版加印。《世界是平的》全黑白,卖56元一本,没图;《一个人的远行》全彩印、108克亚光铜、进口荷兰板、韩国油墨……100元一本,同类图书没有这么便宜的。此书雄踞卓越网畅销书排行榜。
“语像”最突出特点是“跨界”
我是职业摄影记者,不务正业,出了一堆畅销书。由于身体问题,我日益厌倦写字,甚至仇恨写字,一提写字脑袋就要爆炸。这本《一个人的远行》最初我没写一个字,这200多张照片甚至不是我选出来的。2003年,我一个人开车从北京出发,经河北、山西、陕西、甘肃、新疆,从红其拉甫进入巴基斯坦、阿富汗、印度、尼泊尔,从喜马拉雅山南坡,经樟木回到西藏。我反对集体活动,认为只有一个人独自面对自然、面对社会、面对自己时,才能显示出超凡脱俗的本性。这种感觉最初是在采访海湾战争时出现的,我在《我从战场归来》的自序中写过:“一个人只有面对死亡时,才能表现出超凡脱俗的品质和能力。”
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中国人最多,最聪明伶俐。洋人普遍傻,简单,一本《圣经》、一本《古兰经》笼罩一生。而中国人个个精明,国家政权推动全民熟读《三国演义》、《红楼梦》……把大量精力用在尔虞我诈上。可世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则,《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不适用于国际交往。不仅不适用,而且走向世界时可能还会找揍。
新闻时代的旧事(25)
2001年,我的一位朋友,《中国民航报》的刘建峰,到乌兰巴托参加民航开航十周年纪念,一下飞机就惨遭暴打,整个代表团都惨遭暴打。刘建峰被打得到处跑,后边蒙古人紧追不舍。逃进一个小饭馆,里面的人叫他赶紧说“不是中国人”,这才逃脱。原来有人把《三十六计》的原则用于商业,倒腾假冒伪劣羽绒衣、二锅头。他是赚到钱了,可冻坏、喝死不少蒙古人,在乌兰巴托犯了众怒。一部分中国人先富起来,却连累所有中国人跟着挨揍。
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日本故事。侩垣直治是剑道高手,身挎长剑在街头昂首阔步,迎面碰到坂本龙马。坂本龙马对侩垣直治说,现在室内缠斗越来越多,所以短刀要比长剑更有用。侩垣直治觉得坂本龙马说的有道理,回家换了短刀,再去见坂本龙马。坂本龙马什么话都没说,掏出手枪开了一枪,吓得侩垣直治大惊失色。过了一段时间,侩垣直治带着手枪拜见坂本龙马。这次,坂本龙马掏出一本书给侩垣直治看,说你那个已经过时了,现在统治世界靠的是这个—《万国公法》。
殖民时代早已过去,跑马占地、画地为营的浪漫日子已成历史。毛主席时代研制的原子弹、氢弹,是否能打中克里姆林宫、白宫很难说。由于冷战格局,世界政治发展不成熟,中国人民节衣缩食,做也就做了。冷战以后,以“革命和科学”为基础的萨达姆宪法遭人质疑。萨达姆的阿拉伯民族复兴社会党,要阿拉伯“民族统一”、“民族复兴”,“小样儿”也想弄两弹一星。单凭这个想法,“革命指挥委员会”主席萨达姆就被当成打鸣的母鸡被绞死。其他抱有类似“革命”、“科学”民族复兴理想的伊朗、朝鲜、利比亚成了被吓的猴子。
根据我发明的“语像”原则,我的编辑把几百张照片压缩成JPG格式,再用电子邮件发送给我的200多位朋友,请他们每人挑一张照片写一段文字。观点不限,文体不限,字数不限。大多数人对这样的编书方式不理解,很多人好奇,要求作进一步的解释。北京天文馆馆长朱进博士,连续五次发来邮件要求解释。
一张同样的照片,在不同的人看来,完全会得出截然不同的解释。“语像”最突出特点是“跨界”,跨越年龄、职业、国籍、种族、信仰、意识形态……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常识和理解,依托现有科技产品,二度创造出跨界产品。
由于抑郁,我很烦躁,只能由我的编辑不厌其烦地用电子邮件、电话、当面沟通等方式,与200多位作者用多种方法进行沟通。有人写一段话,有人写一首诗,有人写一篇很长的文章……
写得最快的是王文澜,不仅写得快,还写得特好。他说照片好得不像我拍的,说“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人民日报》副总编梁衡说,好多年前西苑出版社出版过他的一本散文集,由河南一位画家画漫画作了插图。他问我,这样的散文集算不算“语像”?我说,肯定不算。
梁衡的书是文字在先,插图在后,属于传统的图解文字,图是插图。而且在中文中,“图”一般是指经过设计,在白纸上由手工或技术绘制的形象,如图纸、地图、操作图,三视图,主视图,俯视图等。
我的“语像”,首先得有独立的照片,这属于“第一创造”。我不对第一创造的照片作任何提醒或暗示,而是由读者完全独立地发表感想,行使自己独立的话语权。在我第一创造也就是自然创造的基础上,实行二度创作。
“语像”的二度创作,不是第一自然的创作,它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跨界的,打破传统科学技术已经形成的界线,用艺术的眼光表达人的情感,淡化自己的职业特色。在这本书里,不存在高低贵贱,只根据我拍摄的照片排列次序。上将领军饷的时候高,住小楼的时候高,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候高,可是在这本书的话语权上,他和小孩儿完全平等。谁的思想独特,谁就高。在书中,我们保留每个作者的社会职务,不是为了强调他们的阶级,而是为了客观地反映他们的广泛性。
新闻时代的旧事(26)
在机器社会里,有思想感情的人才是完整的人,才不是机器人。我喜欢思想独特的人,希望思想独特者参加“语像”。不要单纯的吹捧,人云亦云:老唐好,老唐好,老唐就是好……我希望有客观的不同的声音帮助我改正错误,完善我的创作。比如,老唐你太秃,最好戴个头套,遮遮丑,像赵忠祥似的。即使这样,也好歹算个意见。
在创作过程中,我认识了一个小孩儿—小王,是丁科长介绍来的。丁科长原来是中国政法大学函授部的,中学是画画的,考上政法大学可是不喜欢法律。毕业后留校,总在操场上唱:“小妞小妞快快长,长大了好跟丁科长……”丁科长认识很多人,这个小王,是IT记者。小王的说明写得特别棒。他写的那张照片拍的是巴基斯坦###教控制区里,一位穆斯林守着一个木头窗框,里面保护着一尊佛像。因为前一段时间塔利班学生军摧毁了巴米扬大佛,巴基斯坦为了保护佛教文物,用木头窗户把佛像保护起来。遇到游客参观,交钱买票,打开木头窗户让人看一眼,再马上关上。
小王写了三句话:“我打开窗看到人;他打开窗看到‘信仰’;美国人打开‘视窗’,看到‘世界是平的’。”(《一个人的远行》,214页)写得真棒!犹如晴天霹雳。三句话,峰回路转,咔、咔、咔!我仿佛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