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掉到河里去了。
我拉他上来的时候,他眼圈红红的。
他说:“小金毛,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梅茜。”
他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我说:“我只告诉边牧。”
他大叫:“不可以!你将来告诉别人,我现在就会逐渐死去。”
我说:“为什么啊?狗子会游泳,你淹不死的。”
他闭上眼睛,缓缓躺倒,瑟瑟发抖,说:“但是好冷啊,梅茜,我快死了,活活冻死的,只有围巾才知道我脖子的温度,要我活下去你就不能告诉边牧。”
我瞠目结舌,还押韵的。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黑背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溜达,但溜达对范围要求很高。一群猫和我们争夺地盘严重,溜达的划分区域始终拿不出妥善方案。
双方决定通过比赛解决。猫们推选代表向我隆重提出,他们选定的比赛项目是爬树。我一口答应,旁边的狗子都大惊失色。
当天下午,各自召集军队,密密麻麻坐满了广场的树阴。杀气阵阵,我问:“准备好了吗?”引发无限狗叫猫喊。
我一抬前腿:“开始!”
三十几只猫“嗖嗖嗖”蹿上一棵梧桐,树下蹲着绝望的狗们,捶胸顿足。我招来黑背,说:“黑背你在树下守着,不准下来一只猫。大家各自去玩吧,上兵伐谋,一网打尽,今日终于可以安逸一整天了。”
黑背蹲在草丛,一边镇守,一边左右看看大家有没有注意他,偷偷摸出一面镜子,开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我满心狐疑,跑过去喊:“黑背,你干吗呢?”
黑背发现暴露了,讪讪收起镜子,说:“梅茜,你觉得吧,我哪个角度最好看呢?”
我说:“你抬头,再抬一点,果然!往左转呢,侧一点,不错!往右转,转,转,继续转,好的!可以了。”
黑背的脖子拧成麻花了,艰难地欣喜着说:“梅茜,是不是这个角度?我需要保持吗?”
我沉默一会儿说:“黑背,你就是传说中的360度无死角的难看啊!”
这就是黑背,拥有玻璃心的彪形大汉。
他具备双重身份,武术家和娘炮。
他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Hebe。这个娘炮。
有一次我和他吵架。黑背说:“若非看你是个女的,我一巴掌就扇过去。”
我说:“你是娘炮。”
黑背气得浑身发抖:“你再说一遍!”
我说:“娘娘腔,黝黑的玻璃。”
黑背嘴唇颤抖,眼眶泛红,说:“你不要逼我!”
我说:“狗中龙阳。”
黑背一怔,说:“龙阳是什么东西?”
我说:“还是玻璃的意思。”
黑背惨叫一声,泪水飞洒,掩面狂奔。
我转身看看边牧,边牧叼着飞盘,傻坐着,动都不敢动,眼睛扑闪扑闪。
我说:“我厉害不厉害?”
边牧拼命点头。
我说:“那你去帮我找黑背,警告他再也不要抢泰迪的饼干。”边牧拼命点头。
我说:“还有……”边牧比画了个爪势,意思记不住那么多了。
我犹豫一会儿说:“还有,替我跟他说,对不起。”
至于他武术家的显赫身世,来自于一次偶然事件。
小区隔三差五做活动,清早起来在搞家具展销。我毫无兴趣,但黑背很兴奋,带着我去逛。
大爷大妈中间,黑背傲然穿梭,提醒我跟上,同时喋喋不休做解说:“瞧这红木桌腿,色泽发亮,酱香的。橡木折凳,硬邦邦,嘎嘣脆。松木不行,别看纹理清晰,太苦了。”
我好奇地问:“黑背,为啥你都知道?”
黑背得意地说:“厉害吧?我爸喜欢用这些跟我对打。”
黑背的爸爸长着络腮胡子,很少出门,撞到他一般要么拎着烧鸡,要么买一堆光盘。
我说:“你爸好像对生活的要求不高。”
黑背低落地说:“好累,感觉不会再溜达了。”
我问为什么。黑背说:“每次求老爸带我出去玩儿,老爸都说他正在忙。”
我说:“这就是你不懂事了,老爸要每天努力工作,才有钱给你买烧鸡的呀,你要理解他!”
黑背眼睛一亮,说:“梅茜你说得好对……等下,斗地主也算一种工作吗?”
05 冬不拉的红糖纸
时间会摧毁一切。
我要我们永垂不朽。
亲爱的冬不拉:
天气越来越热了,作为一只比熊,我劝你不要剃毛。
你是今年三月份搬走的,我们一共见过25次面,我首先要第26次告诉你,我是女的,我不会跟你结拜兄弟的。
你的结拜大哥黑背最近很好,哭的次数比以前少了。最近一次哭是因为雨下得太大,6栋旁边那棵树掉了好多叶子。因为你的梦想是学会爬树,自从你走了之后,黑背经常去你练习的那棵树边上发呆,说他坚信你一定会成为全世界第一只会爬树的狗。
叶子掉下来之后,黑背把它叼回去藏起来了。
你的结拜二哥边牧最近倒不是太好。前几天他散步的时候,碰到一对夫妻吵架,女的很生气,把刚买的脸盆扔出去了。当时边牧眼睛一亮,就跳起来去接。由于脸盆蛮大的,所以边牧躺了好几天。
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银行卡?
那张银行卡是我们一起溜达的时候,在路边捡到的。你们说我是女的,要有点钱将来当嫁妆,就让给我了。
你们说要是捡到钱,就往我的卡里面打。后来我去问过牛头梗婆婆了,婆婆说卡的开户狗不是我,所以就算有人往里面打钱,我也拿不到。
我哭着跟老爹说,去银行帮我打个招呼,让我可以用这张卡。于是老爹去银行打招呼,结果人家骂他傻X,他也哭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往里面打钱,要是真的捡到钱,就自己买包薯片吃。
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学会爬树。
黑背说你小时候换过主人,以前的主人跟你说,不要想他,他躲在树上,你再也看不见他了。黑背说如果你以前的主人躲在树上,那么叶子上就有他的气味,如果下次见到你,就把叶子送给你。
如果真的下次见到,我们再一块陪你练爬树好不好?
此致
敬礼!
梅茜
2012年7月12日
那时候,我一岁不到。我挠墙,撕床单,叼袜子,追着自己尾巴转圈。老爹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声称要把我五花大绑,捆在车轮胎上,一路开到乌鲁木齐,连续碾我两百多万圈。
有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把羽绒被拉到阳台,扯成碎片。老爹回来后,我害怕得瑟瑟发抖,心想这下要从南京被碾到乌鲁木齐了。老爹只是叹了口气,和我一起躺在羽绒被的碎片上,喝了很多很多酒。
他说:“梅茜,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
我说:“老爹,我不咬羽绒被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说:“家里已经没有羽绒被给你咬了。”
我说:“那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要去地平线看一看。”
我说:“地平线那里有什么?”
老爹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说:“那里有一切你想念的人,正围在一起吃火锅。要是赶过去了,就能加双筷子,边吃边等日出。”
我说:“下次也要带我去,我也有想念的人,应该在地平线,我要大家一起吃火锅。”
老爹说:“好的,下次带梅茜一起去。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游泳,去开满鲜花的大理散步,去一路高高低低红色山丘的青海吹风,去呼吸都结着霜的松花江溜冰,去人人都在打麻将的成都吃冒菜,去背包客们走来走去的拉萨看一眼大昭寺。”
我用力点头:“好的,这次不可以,下次一定行!从今天开始,梅茜会努力囤肉丸换车票!”
第二天我被送到托管阿姨那里。再次看到老爹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托管阿姨那里住着十几条狗子。阿姨带着我们一起吃喝玩乐,四处溜达。门口住着一条流浪狗子,是条比熊,头大身子小,阿姨喊他冬不拉。
刚碰到他时,他神秘地说:“梅茜,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神马好东西撒?”我啪嗒啪嗒跑过去,冬不拉贼兮兮地从草丛里翻了张红纸出来。
“介素神马?”
冬不拉赶紧说:“嘘,这是我唯一的财产,叫作超级世界转换器。”
我接过来,仔细看看,不就是张粉红的糖纸嘛。
冬不拉说:“不要动!”然后他把糖纸放在我眼睛上,激动地说:“梅茜,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世界是不是变掉了?”
我靠!真的,整个世界变粉红了!天是粉红的,树叶是粉红的,马路是粉红的,连冬不拉也变粉红了。
冬不拉拿下糖纸,说:“只能借给你五分钟,现在我要收起来了。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呢,藏在草丛里半年啦。我每天只用一分钟,你今天已经用掉了我一个礼拜的份额。”
我说:“冬不拉,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要出来住在外头呢?”
冬不拉呆呆看着糖纸,说:“因为爸爸说我的种不纯。”
我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这时春节临近,每家每户喜气洋洋,不用糖纸,都可以衣服红彤彤,脸色红彤彤,围巾红彤彤,手套红彤彤。
过春节的时候,边牧和黑背也被送到托管阿姨这里。黑背找到冬不拉,说:“给我看看超级世界转换器好不好?”
冬不拉摇头。
黑背想了一会儿,说:“你给我看一会儿,我给你亲一下。”
冬不拉猛退几步,惊恐地看着黑背。跟他一起后退的,还有边牧和我。
黑背一下炸毛了,喊:“我靠!信不信我用十二路弹腿弄死你们!”
冬不拉犹豫半天,说:“你发誓以后不亲我,我就给你看。”
元宵节那天,我浑身没有力气,就是躺着不想动,东西也吃不下。
黑背说:“梅茜你不会生病了吧?”
我摇摇头,说:“不应该啊。”
就这么一直躺到黄昏,阿姨推门出去丢垃圾,一推,叫:“冬不拉,你怎么回事!”
门口躺着冬不拉,一动不动。阿姨将冬不拉抱进来,打电话。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戴着手套,抱起门口的冬不拉,说是狗瘟,要挂水。
阿姨说:“挂水多少钱?”
男人报了个数字,阿姨叹口气。男人说:“这条比熊不纯,是个杂种,挂水没有意义。”
阿姨说:“那怎么办?”
男人说:“算了,我来处理吧。”
阿姨又叹了口气,回小房间给客人带来的狗子洗澡。
另外一个男人说:“走吧,杂种狗,找个地方扔了。”
我一点一点站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掉,冲着门口大声地喊:“那你们把我也丢了吧,我也是个杂种,你们丢了我吧!丢了我吧!”
冬不拉被一个男人的手抓着,整个身子垂着,努力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
他嘴里牢牢地叼着一张糖纸。
然后他的眼神,像雪碧里慢慢浮上来很多气泡,又透明又脆弱,倒映着春节后喜气洋洋的世界。
是因为知道再也遇不上,碰不到,回不了。所以,这就是眷恋了吧。
我拼命顶着栅栏,眼泪喷着,拼命叫,拼命喊:“我的种也不纯,我也是个杂种,你们把我也丢了吧!”
两个男人抱着冬不拉走了。
天就快黑了。我要去找老爹,问老爹借钱,给冬不拉治病。老爹在地平线那边。
黑背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梅茜你记住,你只有半分钟时间。我跟泰迪大王商量过了,他们19只泰迪负责吸引阿姨的注意力,然后你就逃出去。”
我说:“怎么逃?”
这时候,突然里面房间的泰迪同时狂叫起来。阿姨丢下手里的拖把,去看发生了什么情况。黑背突然狂吼一声,在空中一个翻滚,大叫:“十二路弹腿!”
他猛地撞上栅栏,“咚”地一下被弹回来。他是想乘机撞翻栅栏吧。
黑背眼睛通红,擦擦眼泪,狂吼一声,说:“边牧,不要叼着飞盘了,放一会儿,和老子一起把栅栏弄翻吧。”
边牧放下飞盘,说:“好。”
两条狗子狂叫一声,扑上去,栅栏倒了,带着一排柜子都倒了。黑背看着我,突然大声喊:“梅茜跑啊,去找你老爹,去把冬不拉救回来啊!”
于是我箭一样冲了出去。我奔上马路。黑背和边牧站在门口,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声喊:“梅茜,跑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边牧的喊声。他也在喊:“梅茜,跑啊!”
我对着太阳,对着地平线,疯狂地跑,眼泪飘起来,甩在脑后。
梅茜,跑啊!
超过路边散步的人,超过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超过拥挤的公交,超过排队的站台,超过一棵棵没有叶子的树,超过一切带着冰霜的影子。
梅茜,跑啊!
这不是个粉红的世界,我要帮冬不拉把糖纸追回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喘气,喷出来的白色雾气模糊双眼。但是,梅茜啊,你要跑到地平线去,不然冬不拉就会死掉。所以,梅茜,跑啊!
梅茜,跑啊!
老天给我们躯干四肢,就是要捕捉幸福,尽力奔跑!老天给我们眼耳口鼻,就是要聆听天籁,吻遍花草!老天给我们“咚咚咚”跳动的心,就是要痛哭欢笑,一直到老!
而我们要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游泳,去开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