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回学校后，复习功课时，我仔细地把每一门功课的教科书的前言都看了，发现爷爷说得很有道理。每一本书的作者都会在前言里或者在第一章里，把这一门功课的研究对象、研究内容讲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乱。接着，我再看目录，就可以知道这一门课针对前言中的研究对象，是从几个方面来讲的，这一来就找到了一个规律。
例如：“材料力学”这门课。在教科书的序言中，作者写了：“材料力学是研究材料在受力以后强度和刚度的性能。”而在目录中，作者分几章讨论了材料的物理性能、梁的拉伸和压缩、梁的扭转、梁的弯曲、梁的失稳。
这一来我的眼睛亮了，爷爷把我从迷雾里领出来，指出了方向。我很快掌握了爷爷的学习方法，成为全年级的“全优生”。
爷爷还常常对我说：“开始读书时，书是越读越厚，因为你要去了解每一个问题。而为了了解细节，你还需要去找各种参考书。对每一个结论，你也需要去考证，而且要看看其他的观点。这样读过的书就是一大堆。等你读完了这些书后，把思路理理顺，总结起来，书就变薄了。再写成定理，也就是一页纸。这时候说明你完全读懂了。所以开始的时候，书是越读越厚，后来书读懂了，就会越读越薄。” 除了读书，爷爷还让我总结，他说：“总结是一件重要的工作。许多科学家发现新东西，就因为他善于总结。”他还说，要总结一个理论，还要总结这个理论不同的论述、不同的证明方法、不同的应用。在总结中，要有自己的看法，对于每一个定理，都要试一试自己能不能用其他方法来证明。
后来我在法国做博士论文时，爷爷的总结方法就给我很多益处，使我发现了不少新的东西。工作以后，我从事力学研究，爷爷教我的总结方法，就更有用了。
对于语言，爷爷认为一定要背诵，好的文章就一定要背下来。这一点我就没有听他的话，所以我的文学能力平平，文字也不是很好。
5 我考进了清华附中
爷爷是一个科学家，但是他不像有些科学家只懂数学，对其他一窍不通。他喜欢大自然，喜欢文学，有时间时他也会写几句诗，和奶奶下棋，周末他也会同我们去公园里散步、吃野餐。平时他就在家里听听京戏，特别喜欢梅兰芳的戏和“诸葛亮的空城计”。听到在联合国大会上我国代表的发言，他自己会在书房里开心地大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报效祖国 献身教育（6）
即使在“*”中，听到我讲“批斗”相声演员侯宝林时的趣话，他也会笑起来。有一次，同学们告诉我：“文化部‘造反派’批斗侯宝林时，‘造反派’大喊：‘“黑帮”干将侯宝林滚出来。’穿着一身黑服装的侯宝林，打着滚就出来。参加会议的人都笑起来，气得‘造反派’直叫：‘严肃点。’侯宝林说：‘你们不是叫“‘黑帮’干将侯宝林”吗？我就穿黑衣服。你们不是让我“滚出来”吗？我就“滚出来”。’大家又大笑起来，直气得‘造反派’不知如何是好。‘造反派’让他戴高帽子，他就拿出自己准备的高帽子戴上，‘造反派’显得高兴起来：‘这还差不多。’谁知侯宝林问：‘够不够高？’说完就把帽子向上拔了一节。‘不够？’他又向上再拔一节，原来他的帽子是可以伸缩的。”爷爷听了以后，也和我们一样开心地笑了。在最困难时，他也仍然乐观，想着未来。
爷爷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学的是“之乎者也”，后来才到法国学数学物理。所以爷爷非常喜欢古诗，他常常和我讲起古诗用几个字就清清楚楚表达了人的思想，没有那些拖泥带水的东西。他说他的文章简练，得益于古文。
他给我讲过明朝的解缙如何用字的故事。一次，永乐皇帝要为难解缙，告诉他：“昨夜后宫有喜事。”解缙一下就想到是皇帝添了孩子，于是顺口成章说：“君王昨夜降金龙。”永乐皇帝说：“是个女孩。”解缙立刻说：“化作嫦娥下九重。”永乐皇帝又说：“可惜夭折了。”解缙不变神色，继续作他的诗：“料是人间留不住。”永乐皇帝继续为难他，说：“已经把尸体丢进便桶。”解缙丝毫没有被难住，吟出了他的最后一句诗：“翻身跳入水晶宫。”
爷爷还讲起解缙小的时候就很聪明。他的家很贫困，有一年过春节，家家都贴上对联，他家没有钱买对联，他让父亲拿来纸笔，自己写了一副对联：“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对门的富翁一看，不高兴，一打听，写对联的只是一个十岁顽童，就令人将竹子砍掉，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解缙一看竹子砍短了，就拿笔，在对联后面加上两个字：“门对千竿竹短，家藏万卷书长。”他的爸爸直称赞解缙。对面富翁一看，就令人将竹子连根挖掉，心想，这一来我看你怎么写对联？谁知解缙继续用笔又添了两个字：“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周围看热闹的人无不称赞。
爷爷用这个故事鼓励我，从小就要努力学习。
讲到古诗，爷爷告诉我，古代诗是用来吟的，词是用来唱的。因此诗要有韵，词要有律。诗分五言绝句、七言绝句。词就要根据词律、词牌来填词。古代的诗人中，他最喜欢李白，他常常说起李白的诗歌豪放，让人高瞻远瞩，心旷神怡。
在这里，我想起二叔，他说：“有的人喜欢李白的诗，有的人喜欢杜甫的诗。喜欢李白诗的人，不喜欢杜甫的诗；喜欢杜甫诗的人，不喜欢李白的诗。”“喜欢李白诗的人常常是乐天派。”爷爷喜欢李白的诗，是个乐天派。爷爷认为李白的诗和毛主席的诗词都是气势磅礴，使人看到未来。
爷爷常常为我朗诵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爷爷解释说，李白这首诗的妙处就在于它的气概，他把瀑布形容成“飞流”，而且落下“三千尺”；又把瀑布形容成“银河”，并且从“九天”落下，使你感到大自然的伟大，一切个人的忧伤都会一扫而光。爷爷还喜欢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说李白的诗好就好在你读了以后，“个人的宠辱皆忘，忧天下忧，乐天下乐”。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报效祖国 献身教育（7）
爷爷喜欢苏东坡的词，爷爷也喜欢苏东坡的文章，因为苏东坡的词和文章都很有气概。尤其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在《念奴娇·赤壁怀古》里，爷爷喜欢其中的几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爷爷说：“历史就像河水，奔流向东一去不复返。再有才能的文人，再有权威的皇帝，最后只是变成河边泥沙。只有那些著作、道德思想留下来，赠与后人。”爷爷在去世前，在最困难的时候，仍然和我讲《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他说：“苏东坡为民做了不少事情，但是最后不得志。”爷爷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悲观失望，他始终很乐观，认为历史最终还是公正的，像苏东坡，死后他还是得到了正确评价。原来我总是害怕爷爷会想不通，走了绝路。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相反，是爷爷给了我勇气生活下去。在困难时，我也像爷爷一样，念念诗，想到将来，想到大自然的伟大、天地的无穷、自己忧愁的微小，于是就会产生勇气克服困难。
对于现代的诗词，爷爷很喜欢毛主席的，家里的墙上就挂着毛主席的诗词，他尤其喜欢其中的几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他对我解释这首词，说古人言喝了长沙水就不能吃武昌鱼，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但是毛主席有天大的胆量，说：“我才喝了长沙水，就吃武昌鱼，谁能把我怎么样？”他高兴时常常念这几句。
在学习雷锋的运动中，他给我讲毛主席的另一首词：“……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他认为自己一生的努力，就像这一首词写的：自己努力工作，并不是为了什么头衔，也不是为了有什么报答。工作就是为了培养学生，等祖国强盛了，学生成才了，也就是山花烂漫时，他就欣慰了，一切劳苦都忘记了。有没有名利，都是小事。
从国外回来的人要融入社会，都经历了一段痛苦的过程。以前我不理解爷爷回国后的思想变化以及他的困惑。等我出国多年后重新回到祖国时，我发现许多东西变得陌生了。在陌生中，又有社会的进步，自己甚至不知道怎么去说话、怎么去思想。旧日的朋友，面似熟悉，谈吐却似陌生。这时我才了解了爷爷，了解爷爷当年在融入社会时的痛苦经历。
1957年夏，我还在个旧。一天，我和同学们上街，只见街上贴满了大字报，有许多大字报写满了李 × × 的名字，并在他的名字上打上叉，我大吃一惊，这不是妈妈一个远房表姐的丈夫？不久前他的名字还经常出现在报纸上，我还曾以他是家里的亲戚而得意。只听说是开始了反右斗争，但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不知道。
到了北京，我进了清华附中。我听说我们的校长孔祥瑛，因为不能与当清华大学校长的“右派”丈夫钱伟长划清界限，不能再当附中校长，只是担任我们的地理老师。现在附中没有校长，只等上级派校长来，我去学校时只见到教务长。回家我把听到的告诉了爷爷和奶奶。奶奶只告诉我钱伟长先生曾经听过爷爷的数学课，是爷爷的学生，叫我不要乱说。
开学后，清华附中为了便于同学们之间的联系，给每个人发了一本通讯录，包括每个人的名字、家长的姓名和家庭地址。
报效祖国 献身教育（8）
我刚刚由偏远的边疆山区来到首都北京，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不知自己应该怎么样去交朋友，走到哪里，都像一个乡巴佬。有的同学常笑我的乡下人穿着打扮，我甚至不敢正面去看老师，怕老师说我像乡巴佬，更不敢冒险去找同学，所以这本通讯录对我一点用都没有。我收到学校发的通讯录后，就立刻交给了爷爷。我以为爷爷会把它丢在字纸篓里，没想到爷爷倒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地仔细看起来。
爷爷发现我的不少同学的家长是他的朋友、同事或学生，他正发愁不知怎么去联系他们，这一来，这本通讯录就变成他联系朋友、同事或学生的工具。根据这本通讯录，我陪爷爷先去清华，后来又去钢铁学院、北京大学。
这些访问使爷爷沉默起来了。他的一些学生在反右斗争中被划为“右派”，这些学生劝他少说话，不要提意见，因为随时随地都会被人抓辫子，划成“右派”，降职降薪。甚至在家里也不要和孩子们讲什么，因为孩子们随时会划清界限，揭发你。开始爷爷不相信，后来他们说某某就是因他儿子揭发而被划了“右派”，他想不通自杀了。爷爷开始相信他们的话。
那时我还太年轻，不懂他们讨论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当“右派”，更不清楚这些谈话对爷爷有什么影响，只是觉得爷爷更沉默了，他不像我刚刚来时给我讲故事、讲法国、讲他以前的事。他原来是一腔热血地拒绝了蒋介石、陈果夫的邀请，回国参加祖国建设，但是立刻赶上反右斗争的尾巴，划“右派”，许多东西变得不可理解。他更少参加政治活动，只是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好在数学所也没有要求爷爷一定要参加政治活动，于是爷爷就不参加了。
反右斗争结束后，社会上平静了一段时间。又过了一年，1958年，国内开始“大跃进”，各地都放出“高产卫星”。报纸上天天都有新消息，今天说某省小麦亩产一万斤，明天另一个省小麦亩产两万斤。后来这个产量越来越高。一天，我放学回家，爷爷正在看报，他指了指报纸，问我：
“你看了这条消息没有？”
我走过去一看，是报道河南省亩产十万斤小麦的消息，就不以为然地说：
“我当然知道了，我们学校也在搞试验田，我们在清华附中的旁边深挖了两米，加足了肥料，我们也想搞亩产十万斤。”
谁知爷爷认真严肃起来，对我说：“你会算加减乘除，你算算一个麦穗有多少麦粒，一亩地里按占地面积来算，最多有多少株麦子，最后你算算一亩地最多能产多少斤麦子。”
我不吱声，但是心里想：我没有种过麦子，也不会算麦子的产量，谁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斤麦子。但是报纸上登的还有假的吗？况且还有照片，有人坐在麦子上面，总不会错。我总是天真地认为报纸上写的东西总是对的。但是由于从小养成的习惯，大人讲话，小孩不能反驳，所以我只不过是嘟嘟哝哝地说：
“报纸上登了的，总不会有错吧？”
爷爷更严肃了，“我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科学家，实事求是，不要‘人云亦云’，自己要想一想。我算了一算能产到两千斤就不错了，就算能产到一万斤，但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十万斤。十万斤麦子用麻袋装好，堆放在地上要有多高……”
我听了以后，觉得爷爷说得也有道理，是啊，用麻袋装十万斤小麦，三十公斤一袋，就差不多一千六百多袋……于是我不吱声了。但是我还是相信报纸，我想，我们的报纸总不至于骗人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报效祖国 献身教育（9）
那几天，我继续和我们班上的同学每天用红箭头表示“丰产卫星”，最多的是河南省。爷爷不断地在家里和我唠叨，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
当时我在读初中三年级，开始时我们去清华大学附设工厂劳动，搞勤工俭学，每个人还得了一个“一级徒工”证书。现在想一想真有点可笑，一级徒工还要什么证书？不过当时确实还很得意，拿给爷爷看。爷爷倒是很有兴趣地看了看，但没有说什么。
不久大炼钢铁开始了，学校停课一周，向我们做了动员。
第二天，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