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还要这么辛苦。晓维,晚上我做拔丝蛋糕给你吃,我记得上次做你很喜欢。开车小心点,我挂了。”
晓维拐入另一条街,把车朝公司开去。渐渐西落的太阳正好映入她的眼睛,害她看不清路,她找出墨镜戴上。戴上眼镜的同时,两行眼泪从深色镜片下无声地滑了下来。
丁乙乙也结束了她的签售,与主办方告辞。
工作人员拿着一本书进来:“能不能麻烦丁女士再签一本?这位读者刚才买了五十本。”
“开书店的?”乙乙问。
“那人从架上拿书,按原价付款,不要求折扣。”
乙乙在心里默念:“神经病。”又想到这人八成是她的读者或听众,这么说人家不免太过份,赶紧在心中把那词收回,再补上一句“谢谢啊”。
乙乙签上名字,出去找沈沉。
那工作人员对其他人说:“那个买书的人很奇怪,在丁乙乙身后几米的地方买了书,又不找她签名。刚才我主动提出来,他才犹豫了一下才请我帮这个忙。你们说他是不是认识丁乙乙又不敢见她?”
乙乙一见沈沉就问:“嗨,你刚才没神经病发作去买五十本书吧?
“你不是早警告过我,从出版社直接买有大折扣?”
“幸好不是你。简直太蠢了。”乙乙说,“走吧走吧,我饿了。”
在路上,乙乙发现胸针丢了,她在车里找来找去。
“是不是忘在签售现场了?我们回去找找。”沈沉说。
“算了,也不是很值钱。我们走吧。”乙乙似乎有点烦躁。
尽管乙乙不需要,但沈沉还是把车开了回去。乙乙下车前对沈沉说:“我一个人回去看看。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
一楼的人已经不太多了,地上没有她的胸针。刚才她签售地方的桌椅已经撤走了,但是海报还留在原处,海报上是她的艺术照,处理得很漂亮。海报前站着一个男人,看那照片看得专注。
乙乙走上前半步,迟疑了一下,决定转身离开。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惊动了那个人,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乙乙也默默地看了那人两秒钟,突然开口:“罗依,你怎么换了这么难看的发型,还变成了四只眼?”
沈沉远远地看着丁乙乙从书城正门出来,走得飞快。经过一个垃圾筒时,她随手扔掉一样东西。沈沉把车开出停车位,在她身边停下,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换作平时,乙乙定要嘲笑他一番。但这次她什么也没表示就坐进了车里。
“你的胸针找到了吗?”
“不要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找到?”
“看路看路,前面有老人。”
丁乙乙找到了那枚胸针。
当她与罗依隔了一米的距离,罗依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那句话,而她也不知下句该说什么时,罗依把掌心在她面前摊开:“你是不是回来找这个?”他的掌心里恰是她的胸针,纽扣大小的玫瑰花象牙雕饰,镶着银叶子,与地板的颜色很接近,掉在地上不起眼。
“谢谢。”乙乙迅速收回那枚胸针。
两人相顾无言。乙乙不习惯冷场,清清嗓子:“那些书,是你买的吧?”
罗依点点头。
“你家阳台缺磁砖吗?”
这笑话很冷,罗依配合地笑了一下,仍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他说:“乙乙,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去喝杯茶吧。”
“我丈夫在停车场等我。”
“哦。那么……”
“再见。很高兴又见到你,罗依。”乙乙朝他挥挥手,转身就要走。
“真的很高兴见到我?”
“当然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乙乙将胸针紧紧捏在手心里。大门距停车场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可她想起那么多的事。
那枚很贵的胸针不是罗依送她的,否则她一定会在他离开时就还给他。那是父亲送她的。儿童时代的乙乙在童话书里读到“象牙花瓣、银叶子”这种奢侈形容,非常神往。父亲后来就真的送了她这样的生日礼物。
母亲嗔怪:“她才几岁?怎么能让她戴着这样的东西去上学?你太惯她了,老师会怎么想?”
乙乙的父亲说:“女孩子家就是得宠着养惯着养。”
这么多年来,她拒绝与父亲交谈,拒收他的任何礼物,可是这件东西,她一直留着,在重要的场合总是随身带着。因为她收到这枚胸针的时候,父母很相爱,他们一家幸福。这个小东西,是她幸福的见证。
罗依也认识那枚胸针。以前乙乙在学校里也曾经遗失过它,罗依打着手电筒陪她在草地上和树丛中一直找到深夜。所以它也是她与罗依幸福的见证。
乙乙把胸针在手中握得太紧,银针刺到她的手,很痛。乙乙想,人总是这样为难自己,抛不下,忘不掉,所以才令自己不痛快。她每回看见那枚胸针就憎恨又怀念父亲,怀念又埋怨母亲,惋惜自己过往的童年,可她仍然留着它。她也早该忘了罗依是谁,可是见到他,她的状态还是有些失控。她本该淡定从容,而不是像这样落荒而逃。
经过一个崭新的卡通垃圾筒时,乙乙在心中默念“再见”,扬手将那枚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象牙胸针抛进去。
林晓维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票据。偌大的办公区域只她一人。上周他们刚刚结束一个业务推广活动,各种票据摊了满满一桌子,她一张张地核对。
这项零琐的工作并不是非得今天做不可,只是晓维想做点事情分散注意力。公婆在家等她回去吃饭,如果她在马路上或商店里游荡她会良心不安,工作则是最好的借口。
她把上百张票据分类贴好,排列得秩序井然,错落有致。她用电脑将数字一组组输入计划,再改用计算器累加。两个数字不一致,她又从头检查,连门开了都没听见。
“你怎么现在还在加班?”晓维头顶上突然响起这句问话时,她惊得几乎跳起来。她的上司李鹤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也被她的反应吓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李鹤急忙退后,“你这反应也太大了吧。”
“对不起。”晓维抚着额,与他同时道歉。
“明天就上班了,你现在却在公司加班,会让我觉得我是个苛刻老板。”
“没有没有。”晓维又不能说自己闲得无聊,又不能承认自己效率低下,又一时编不出理由,干着急。
李鹤拿过被她贴成一排排阶梯形的单据看了看,“这单子贴得这么整齐,很费劲吧?你怎么不多贴几张纸?”
“这样经手人员们都可以少签几个字。”公司规定上级主管只需在单据上齐缝签字,晓维的单据贴得技巧,百余张单子也只需签三个字就够了。
“你做家务一定很在行。”李鹤微笑着解释,“我的手机备用电池忘在了办公室,正好经过这里,来取一下。”
他走进办公室前打开了饮水机:“我给你冲杯饮料。你喝红茶还是咖啡?我记得你喝咖啡,不加奶精,对吧?”
李鹤进办公室找到东西后又坐下翻一本杂志。隔着没放窗帘的玻璃墙,晓维看得很清楚。
之前晓维做得不紧不慢存心磨时间,现在老板坐在那儿,她快刀斩乱麻地将工作告一段落,把桌子收拾整齐,轻敲一下李鹤虚掩的门:“李总,我先走了。”
李鹤站起来:“我也要走。和你一起吧。”
晓维只好与他一起等电梯。
“今天这整幢楼里几乎没有人,你不该一个人在这儿加班,这里也不见得很安全。”李鹤说。原来他是特意等着她做完工作陪她一起走。
门口距停车场有一段距离,他俩一起走向停车场。李鹤问:“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
“您别用那么隆重的词儿。我希望我能回答得了。”
“那你也别用‘您’这么隆重的字眼。这问题对你应该不难。如果我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小女人,她说什么也不肯原谅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能再详细点吗?”
“我没按她的心愿给她买限量版玩具。”
“你女儿?”
“是啊,大大地把她得罪了,好几天不肯跟我讲话了。”
“把那款限量版玩具买给她也没用?”
“作为一位拥有教育学学历的人,你这个回答很不负责任啊。”
“理论与实践通常都不能好好结合的。”
“如果一个小孩子从来有求必应,被家长保护得太周到,那将来她如何去应对来自外面世界的挫折和伤害?太宠她也会害到她吧。”
“物质与精神世界都丰富的女孩子,不会轻易被男人骗走。你对她好,成为她心目中男人的形象楷模,将来她也会以你为标准去挑选男朋友和丈夫,你就不用担心她被坏男人抢走。其实,你能无所顾及地宠她,并且被她全盘接受的日子本来也没太久,等她谈了恋爱结了婚,她的世界里就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了。”
李鹤摸摸耳朵:“这算不算女权派言论?可我一边觉得很荒唐一边又觉得很有道理。好吧,我买了玩具去向她负荆请罪。刚才你说的那些是经验之谈吗?”
林晓维笑笑不说话。李鹤也笑笑,当她在默认。
经验之谈?也许吧。晓维相信一种理论,很多女人找丈夫时的微妙心态,总是与父亲有关。有人愿意找与父亲相似的:我希望他像父亲一样疼爱我。也有人愿意找与父亲互补的:我希望他能够补偿我对父亲的遗憾。她是后者。
父亲从来都忽略她漠视她,所以当于海波热烈地追求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时,她明明并没有动心,却同意了他的求婚。
父亲除了生下她供她吃穿读书外,对她很少承担过其他身为人父的责任,别人的父亲做起来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之于她则是奢望。所以当周然那么顺理成章地愿意承担他与她共同失误的后果时,她明明心中充满疑窦,却在最短的时间里嫁给了他。
晓维低头找车钥匙,李鹤走到她身旁:“我记得几天前你说你爸妈来了,已经走了吗?”
“是我公婆,还在我家呢。”晓维正低头想着父亲,猛然听到有人提她的“爸妈”,反射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后有些伤感,她其实没必要向别人这样撇清“爸妈”与“公婆”的区别。
“你公婆喜不喜欢听京戏?我这儿有朋友送的两张今晚的京剧团演出票,也许两位老人会感兴趣。”
“这样多不好意思。”
“我不喜欢京戏。可是就这样浪费了,好像很不尊重朋友。”李鹤把票放进她手里,合掌做了一个多谢的手势,“如果两位老人家有空又有兴趣,请他们帮我个忙。”
京剧演出的时间在晚上七点。傍晚,他们一家四口吃完饭,晓维用两张戏票成功地打发掉两位老人。
周妈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晓维,你累了一天了,那些碗不用洗,等我回来再收拾。”
晓维当然不可能听老人的话。她洗了碗,收拾了厨房,用洗涤剂把油渍一点点抹去,用消毒水把橱柜外表都擦了一遍。这样的家务她只在婚前两三年做过,后来都是钟点工在做。现在她只想多消磨一会儿时间,想清楚一些话的逻辑和词句组合。
一小时后,厨房里的活儿全做完了。晓维解下围裙走进客厅,有些意外地看到周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影视频道播着一部黑白老电影,仍然锁定在他们吃饭前的静音状态,周然看得很专注。
晓维瞥了一眼屏幕,那是她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看,每年总会重看上一两遍,曾经看得周然很心烦。不知何时他也对这部片子感兴趣了。
晓维从包里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她坐到一张单人沙发上,距周然有一米的距离。她把那份文件轻轻推到周然的面前。
周然看了文件的标题一眼,将目光投向她:“这是什么?”
晓维迎上他的目光:“就是标题上的意思。你不可能不懂的。”
周然单手执起那份有三页纸的文件,随意翻了翻。他翻文件的时候,晓维说:“周然,我们可以先不办理正式离婚手续,但我希望我们能达成一个正式的离婚协议。对外我们继续装作一对夫妻,但对你我而言,我们各过各的生活。等你认为机会合适、不会给你造成很坏影响的时候,我们就立即去民政局签字。”
周然一言不发地把那份材料翻回第一页,从头看起,逐字逐句,看得很慢。
晓维被他弄得有些沉不住气:“每一项条款,都对你有利无害。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太多钱,现在我们的钱,我也没出过太多力。这些我都很清楚。我一向不是贪心的女人,我只拿我认为合理的部分。”
“你觉得,你我在这上面签了字,这份文件就合法有效吗?”
“我不介意它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但我相信你。只要你肯签字,你就一定会守诺。”
周然把那份文件慢慢撕掉,当他大力牵动着受伤的手指时,眉头也没皱一下。
晓维冷冷地看着他:“周然,你有话说话。那是我打印的文件,你凭什么撕?”
“可是你列的那些条款,如果传出去,会让我成为一个笑话。”周然用那只受伤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团。
晓维别开眼,不去看周然那只还包着一半绷带的手。
她是那种看见别人受伤流血自己先打颤的人,所以她方才心底那一抖,当然不是因为心疼周然。晓维默念到十,把目光从吊灯上又转回周然脸上。
夫妻多年,虽然缺乏交流,可只要肯用心一点,她到底还是很懂他的。刚才他那句话,在字面背后想表达什么,她十分明白。但她一点也不领情,口气比先前更镇静:“周然,你这又是何苦呀。你这么拖着我所剩无几的青春,是为了报复我吗?”
周然看着她,表情复杂难解。
林晓维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干笑了一声:“拜托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像我伤害了你似的。诚然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也没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你的事情是不是?”
周然还是没说话。
对谈判欠缺经验与技巧的林晓维,面对周然的冷处理,面对这种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