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的确娇生惯养,有时候也很自以为是。”贝亚说,“你不怎么喜欢我,对吗,达涅尔?”
风之影 第一部分(9)
她突然这么一问,更让我惊讶得无言以对。没想到,我对别人的反感,这么轻易就表露出来了。
“没有,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托玛斯跟我说过,其实你不是不喜欢我,你是受不了我父亲,偏偏又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只好拿我出气。所以,我也不怪你!碰到我父亲这种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
我吓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傻笑、点头。
“看来,托玛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弟弟对每个人的想法都清楚得很,他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哪天他要是决定开口,一定会惊天动地的。你知道吗?他真的很喜欢你啊!”
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经常聊到你、你爸爸、你们家的书店,还有在书店跟你们一起工作的那个人,托玛斯说,他简直就是个天才!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们反而比我们更像他的家人。”
我瞥见她的眼神:严厉、坦白,无畏无惧。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保持着微笑。她的坦诚让我不知所措,于是我只能转头去看中庭的花园。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念书!”
“嗯,我刚上大一。”
“主修文学吗?”
“我父亲认为弱势性别不适合研读科学。”
“是啊,太多数字了!”
“我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喜欢读书,而且,文学院里有很多有趣的人。”
“比如维拉斯盖斯教授这种吗?”
贝亚撇嘴一笑。
“达涅尔,我虽然刚上大一,可我对各种流言蜚语清楚得很,尤其像他这种人……”
我不禁自问,那么她会认为我是哪一种人呢?
“再说,维拉斯盖斯教授和我父亲还是好朋友呢!他们两个都是西班牙轻歌剧协会的会员。”
我刻意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
“嗯,那你男朋友呢?我们的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上尉还好吧?”
她收起笑容。
“巴布罗再过三个礼拜就会来找我。”
“你一定很高兴吧!”
“嗯,我真的很高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男孩子,不过,我知道你并不这么想。”
我心想,其实也不尽然吧!贝亚一直盯着我,我本想换个话题,没想到嘴巴比脑筋快了一步。
“托玛斯说你们打算结婚,婚后就在费罗尔①①位于西班牙西北角的一个海港城市。定居?”
她点点头。“巴布罗一退伍,我们就结婚。”
“你一定等不及了吧?”我自己都能感受到那股酸溜溜的语气,真不晓得这么恶毒无礼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无所谓,真的。他们家的事业都在那里,拥有好几个船坞,这些船坞以后全部都会交给巴布罗经营,他的领导能力很强。”
“看出来了。”
贝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再说,这么多年来,巴塞罗那,我也看够了……”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疲惫和哀伤。
“据我所知,费罗尔是个很迷人的城市!那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还有海鲜啊,听说是好吃到无法形容的人间美味呢!尤其是大螃蟹……”
贝亚摇头叹息。我觉得她就快要气哭了,但她强大的自尊心让她忍了下来,最后只是冷静地苦笑了一下。
“十年过去了,但你还是不会忘记利用各种机会羞辱我,对吧,达涅尔?来吧,尽管羞辱我吧!不用客气。我错了,我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或者至少装装样子也行。不过,我想,我大概不像我弟弟这么讨人喜欢吧?耽误了你的时间,抱歉!”
她立刻一转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看着她的脚步,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越走越远,她的身影,在那一道道从窗帘缝中钻进来的阳光里穿梭而去。
“贝亚,你等等!”
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赶紧跑去追她。我在走道上把她拦了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眼神里,全是愤怒的烈火。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并没有错,都是我不对。我并不像你弟弟说的那么好。如果我的话让你觉得受了羞辱,那是因为我忌妒你那个混账男朋友,一想到你以后要跟着他搬到费罗尔去,我就来气,去那里和去非洲刚果有什么两样?”
“达涅尔……”
“你误会我了。我们可以做朋友,只要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还有,你也误会巴塞罗那了,你以为你已经看遍了这个城市?我向你保证,绝非如此,如果你愿意,改天我就带你去见识一下不为人知的巴塞罗那吧。”
她脸上漾起了笑容,两行热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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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 第一部分(10)
“我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要不然,我就告诉我弟弟,他一定会把你揍扁的!”
我向她伸出手。
“我觉得这样很合理的。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星期五几点下课?”我问她。
她迟疑了一会儿。
“下午五点。”
“那么,我们五点整在回廊见。在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看看你从没见过的巴塞罗那,到时候,你大概就不会想跟那个白痴去费罗尔了,因为你对这个城市的记忆,会永远纠缠着你,如果就这样离去,你会遗憾终生的。”
“你似乎很有自信嘛,达涅尔!”
我一向愣头愣脑的,听她这么一说,居然也傻乎乎地点头承认了。我目送她的身影在走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我在心里自问道:我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
·15·
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旧址依然如故,老旧萧条的店面,就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一栋占地狭小、破旧肮脏的建筑物下,一旁就是戈雅广场了。玻璃上沾满了污垢和灰尘,但依稀可见那一行店名。门前还挂着一张圆顶礼帽形状的海报,上面写着:本店可依个人尺寸订制帽子,巴黎最新款。门上有个挂锁,看起来在那里至少已经挂了十年了。我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希望可以从阴暗的屋子内看出一些究竟。
“您如果是要租房子的话,那就来晚啦!”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中介公司的人刚刚才走!”
说话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身黑衣,标准的寡妇装扮。她头上包着粉红的头巾,露出了几只发卷,脚上穿着棉质拖鞋,搭配着肉色的半长丝袜。我猜她大概是这栋楼的管理员吧。
“这家店子要出租?”我问她。
“怎么,您不是来租房子的?”
“原则上不是,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突然想租了呢!”
管理员老太太皱着眉头,心里八成犹豫着,到底该怎样和我打交道才好。于是,我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个店已经关了很多年了?”
“至少有十二年啰!那个老家伙去世之后就关了。”
“您是说富尔杜尼先生?您认识他吗?”
“我在这栋房子住了四十八年了,年轻人!”
“那您也认识富尔杜尼先生的儿子啰?”
“胡利安啊?那当然。”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烧焦的照片,递给她看。
“您能否告诉我,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胡利安·卡拉斯?”
管理员老太太一脸狐疑地盯着我。她接过照片,拿到眼前细看了一番。
“您认得出来吗?”
“卡拉斯是他娘家的姓,”她用责备的语气纠正我,“这就是胡利安,没错!我记得他有一头很亮的金发,不过在照片上的发色看起来好像深了一点。”
“您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这个女孩是谁吗?”
“你又是谁啊?”
“喔,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我正在调查卡拉斯先生的相关资料,嗯……就是胡利安。”
“胡利安去了巴黎,那大概是一九一八或者一九一九年的事情。您知道吗?是因为他父亲逼他参军,我想,他母亲带着他出走,八成是为了让这可怜的孩子躲过参军。所以,后来就剩下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他一直住在那个阁楼上。”
“胡利安后来有没有再回巴塞罗那呢?”
管理员老太太愣了一下,默默地盯着我。
“您难道不知道吗?胡利安去巴黎那年就死了!”
“啊,什么?”
“我说,胡利安已经去世了!死在巴黎……去了没多久就死了。早知道会这样,倒不如去参军。”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他父亲告诉我的!”
我轻轻点着头。
“我懂了。他有没有告诉您,胡利安是怎么死的?”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那老头没提过什么细节。胡利安离开后不久,有一天,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于是,我就把信交给了他父亲,没想到,那老头却告诉我他儿子已经死了,以后如果再有他的信,直接扔掉就行了。哎哟!您怎么摆出那种表情?”
“您被富尔杜尼先生骗了!胡利安并不是在一九一九年去世的。”
“您说什么?”
“胡利安在巴黎一直住到了一九三五年,后来,他又回到了巴塞罗那。”
管理员老太太一听,立刻神采飞扬起来。
“这么说来,胡利安还在这里?他在巴塞罗那?他在哪里?”
我点点头,同时也深信这么一来,老太太一定会告诉我更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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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 第一部分(11)
“天主圣母保佑啊!您不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高兴!他能活着,那是因为他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有点怪,但是长得实在很俊呀!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就是让人疼。我们家小依莎贝拉那个丫头,多喜欢他啊!还说呢,我那时候都以为他们俩已结婚生子了……能不能让我再看看那张照片?”
我把照片递给她。管理员老太太看了又看,仿佛那是一件宝贵的护身符,或者一张重返青春的车票。
“真让人不敢相信,好像他还站在我跟前似的……那个讨厌鬼,为什么要说他死了呢?唉,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有些人不留在世上也罢。胡利安在巴黎做什么工作?我敢说,他一定很有钱。我一直就觉得,这孩子将来是赚大钱的料!”
“嗯……那倒也不一定!他当了作家。”
管理员老太太眉头深锁,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
“那孩子不是她跟那个老头生的!”
“胡利安?您是说,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至少那个法国女人是这么跟薇森蒂塔说的,究竟是出于怨恨,还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母子去了巴黎好多年后,薇森蒂塔才把这事告诉我。”
“那么,胡利安的亲生父亲是谁呢?”
“那个法国女人始终不肯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呢!您也知道,外国人比较随便……”
“您认为这就是她经常被丈夫毒打的原因吗?”
“天晓得!有三次她被打得送进了医院,您听好了,三次啊!那个可恶的畜生,居然还有脸到处说一切都是她的错,还说她是个酒鬼,一天到晚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我才不相信!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他和左邻右舍也常有纠纷,还诬赖过我那个死去的丈夫,他有一次竟然去警察局报案,说我丈夫偷了他店里的东西。在他眼里,所有从南部来的人,不是小偷就是猪!”
“您认得照片里这个站在胡利安身边的女孩吗?”
管理员老太太再次端详起那张照片。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女孩长得真漂亮。”
“从照片看来,他们好像是男女朋友哦?”我提示她,说不定可以帮她唤起一些记忆。
她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我。
“照片看起来是没错,可是,据我所知,胡利安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当然啦,他如果有,大概也不会告诉我的。就像我家的小依莎贝拉,当我发现她跟那个男人搞在一起的时候,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啦!唉,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们这些老人呢,却一开口就不知道闭上……”
“您还记得他的朋友吗?有没有他特别要好的朋友来过这里?”
管理员老太太耸了耸肩。
“唉,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胡利安后来那几年也很少在家,您知道吗?因为他在学校里交了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家世非常显赫,我告诉你,就是名声响亮的阿尔达亚家族。现在的人对这个家族大概都没什么印象了,可是当年啊,这个家族可是跟王室一样尊贵的啊!很有钱的啊!我好几次看到他们派车来接胡利安,我说,您真应该看看那辆车,连佛朗哥的车子都没那么豪华!他们有专任的司机,那车子啊,从里到外都闪闪发亮!我儿子帕科告诉我,那种车好像叫什么‘螺丝莱斯’之类的,只有王公贵族才坐得起。”
“您记得胡利安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啊哟!光是阿尔达亚家族这个名号就够响亮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名字呀!您懂我的意思吧?我倒是记得还有另外一个孩子,有点鲁莽,好像叫米盖尔吧!我想他大概也是胡利安的同班同学。至于他姓什么、长什么样子,您就别问我了,我不记得了。”
看来,我们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我怕管理员老太太谈话的兴致就这样消失了,于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找一些话题。
“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现在有人住吗?”
“没有。那个老头过世的时候没留下遗嘱,至于他那个太太呢,据我了解,到现在一直还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
“她为什么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看,八成是想离他越远越好吧!说真的,这也不能怪她。后来,房子的事情就全交给律师处理了,那个人非常诡异,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我女儿小依莎贝拉正巧住在他的楼下,她说那个律师好几次都是夜里才来的,他手上有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