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只“四叶草”被我弄丢了。我也满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它并不代表幸福。可我还是会想起苏学布第一天作自我介绍时在黑板上写名字,然后蹦蹦跳跳擦掉的样子。那影子,永远在我左肋,一跳一跳地疼痛着。
'五'张痛快
张痛快是我们大学第三食堂的拉面师傅。一次,我在球场打球遇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后卫,我一看,呦,这不是张师傅么,怎么他也会打球。此后,我不断在足球场、图书馆、网吧等地发出“怎么他也会……”句型的感慨。直到有一天,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还是禁不住感慨,怎么他也会和大学生交朋友。
我说过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农民。其实我还有个梦想,就是当打工仔,可以痛痛快快地掏力气干活,可以快快活活地花自己的钱,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于是我一再要求张痛快教我拉拉面的技术,并且打算投靠他门下做一名厨师。可惜那段时间他忙于追求食堂卖馒头的小花姐,没心思教我。他失恋后有时间了,我却忙于学习。这实在是我人生的一大遗憾。
那年张痛快二十岁,他领着十七岁的弟弟张快活在我们食堂已经干了两三年了。
我问他攒多少钱了。他说,还不够盖房娶媳的呢。我说,那快活呢,你家咋不让他上学啊。他说,他上学还不如我呢。考上个中专,家里没让上,费钱。
我始终没能和张快活成为好朋友。他很木讷。有一回,我们准备去逛商场,他停在门口不肯进。问他怎么了,他半天才支吾出来几句话。原来上次他来买球鞋,鞋老板翻了他一个白眼。因为他的脚指头很不争气地从袜子的破洞里探出了头。我很气愤,萌发了给他买双好鞋的想法。张痛快制止了我。他拍着张快活的肩膀说,要想人家看得起你,要想买好鞋,就得靠咱自己的努力,就得给我回去好好拉拉面!我听了很心酸,同时也有点遗憾,要是把最后半句话去掉,那真是一句好的名言警句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写给七个人(8)
张痛快个子很高,这对拉拉面很有利。他揪起一团面,搓成面柱,往案板上摔几下,然后往空中甩几甩,最后顺势往锅里一扔,那动作娴熟得不逊外面饭店的大师傅。张痛快和另外几个人分别负责和面和装碗。无论冬夏我都看见张快活累得脸通红。据说,他每天要和几百斤的面。
大学里有很多人过着吃睡长的猪式生活。我看着勤劳善良的张家兄弟忙忙碌碌,总会心生崇敬。他们和我们年龄相仿,甚至比我们还小,却进行着沉重而无趣的劳动。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渺小,很愚蠢。食堂三点多就起来蒸馒头的阿姨,每天刷几千个餐具的大叔,还有没有周末和假期每个月只拿七八百块钱的做菜师傅。这些人给我的感动比任何一部所谓悲情电影,任何一首所谓悲伤情歌,任何一部所谓伤感小说都要多得多。他们卑微地活着,却拥有最伟大,最骄傲的呼吸。
大四时,我为工作四处奔波,逐渐和张痛快断了联系。有一晚下着雨,我回到了学校。九点多了才想起来除了早晨啃了一块面包,一天都没吃饭了。我跑到食堂,发现张痛快还坐在一个盛牛肉的大纸箱上等待客人。看见我了,他笑着招手让我过去。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到我宿舍去,陪我喝两盅,好久不见了咱俩。说罢,利索地切了一大块牛肉带上。一路上他说说笑笑,仿佛他一天的疲惫都因我的到来而全部消除了。在他们出租房门前昏暗的小摊上,他又买了几个小菜。那晚我们喝着高度数的二锅头,论着我们低档次的人生,很是畅快。张快活还是很沉默,偶尔夹一粒花生米在一旁咔嚓咔嚓。最后的最后我们喝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我们还是做了个约定:将来谁混好了,别忘了照顾一下对方。我们满口答应对方,但忘了究竟是谁先泪流满面。
每当我失落懈怠时,我就会想起张痛快的理想:在县城开一家自己的饭店。我答应过他我得去捧场,而且扬言要给他的服务员一百块一张的小费。
我不能失信。
'六'陈陌
那天我们在球场上正在研究战局。长毛说,对方三号突破很厉害,恐怕我防不住他。石头说,对方七号篮板球很勇猛,恐怕我抢不过他。猴子说,对方二十一号快攻很利索,恐怕我跑不过他。我正想骂人,忽然一个穿得很少的女孩跳了进来,指着我说,你是不是想说,九号长得很丑,恐怕你没他丑?一共五个人,你们怕了四个!管它“三”“七”“二十一”,打赢他们再说。我们一起心花怒放,心里都在想,乖乖,这妹子太可爱了!于是大家都很拼命地打。当然,只是拼命地打,虽然人打伤了好几个,比赛还是输了。
最后我们一群人坐在那里喝水休息,大声地相互抱怨,正在兴头上,班里一个女生大喊,沉默!沉默!我十分不满,输球了还不让我们说说发泄发泄啊。这时那女生白了我一眼,谁说你了啊,我是叫我们的陈陌呢。这时我们都会心一笑,哦,原来那女的叫陈陌啊。
时值大二,室友的单身问题大部分都已解决,于是我和陈陌的事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我也觉得一个人呆久了挺没意思的,不如找个知心的人。于是我问陈陌,你觉得我这人咋样?她爽朗地说,挺好的呀。
三个月后,我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羞涩地说,你对我这么好,问这问题干嘛呀。
写给七个人(9)
六个月后,我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愤愤地说,你是个大坏蛋,大坏蛋。
一年之后,我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平静地说,别打岔,去帮我买份炒饭,加个蛋的。
一个暑假,我决定把陈陌带回家见见父母,以便否定老爸说我“大学四年一点成绩都没有”的错误定论。刚坐上回县城的公交车,陈陌问,你不是说你家在市里么?我支吾着说,是啊,县城也是城市啊。刚坐上回小镇的公交车,陈陌又问,你不是说你家在县城么?我支吾着说,是啊,镇子也是县城的重要组成部分啊。当我老爸老妈开着一辆拉货的小昌河笑语盈盈地在镇子上的车站迎接我们时,一路上都没有沉默的陈陌终于沉默了。路上老妈偷偷跟我说,你女朋友好像不开心啊。我说,没事,她装矜持呢。
到家我吓了一跳。十几年来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家这么干净整洁。我想爸妈真是下血本了。刚盖起来的洗澡房外墙水泥还没干。犹豫了一年多没舍得买的太阳能热水器也夸张地耸立在瘦弱的临时被改造的猪圈上。院子里摆了十几盆花,大部分是从爷爷家搬来的。我看了半天总感觉除了那只卧在电冰箱上的猫,家里的东西都是借来的。但最临时抱佛脚的还是那台冰箱,被塞满了菜差点关不上不说,它被人从十几里外的姑姑家运来,要受多少罪呀。
我拉着老爸说,我只是说让您布置一下,您这手笔也太大了吧。爸呵呵笑了,这算啥,还有空调没装好呢。咱不能让你城里的女朋友笑话呀。
陈陌还是不怎么高兴,她说,你爸你妈怎么那么高兴啊。见了我跟见了百元大钞似的。我听了脸一沉,把她晾在房间,自己去厨房帮着做饭去了。我心想,城里人有啥了不起,我就一辈子当农民。要分手,趁早分!于是我把案板上的肉馅剁得当当响,谁知引来了知道我家要吃肉的狗。
吃饭时,爸妈一个劲地夹菜给陈陌,我在一旁闷声吃饭。吃着吃着她突然干呕起来。我们都吓了一跳,老妈以为自己的菜做得太失败了,顿时面色苍白。老爸则以为天太热了,赶紧搬出第三台风扇。我也紧张起来,心想,该不会是……
过了一会儿,她又好了,还兴奋地和老爸干了杯啤酒。我问她究竟怎么了,她说,爸开车太猛了。一路上我颠得受不了。想吐一直没吐,现在好多了。老爸听见她叫“爸”高兴地眯起眼睛,听见说他开车太猛,又有一点不好意思。我和老妈也长吁一口气,各自庆幸起来。
睡觉时,问题又出现了。她说,她自己睡害怕,跟我睡也害怕。我说,那这样吧。我们睡一间屋,两张床,行了吧。她忐忑不安地答应了。我高兴坏了。但也有一点鄙视自己连自己的女人也骗,太没技术含量了。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聊着聊着聊一张床上去了。起初我提出这样的设想:天太热了,我们睡一张床扇两台风扇会不会凉快一点。她默认了。后来我又提出这样的设想:天太热了,我脱掉T恤会不会更凉快一点。她又默认了。我第三个设想还没提出来,老爸老妈敲起了房门,大声问,天太热了,陈陌是不是热得睡不着啊?没关系!装空调的师傅已经赶工把二楼的空调装好了!让陈陌去睡吧!
夏天的杨树林真的很美好。在浓重的绿荫下我们度过了最纯粹的一段时光。陈陌在小河边被我关于小时候游泳被蛇咬的故事吓哭,在西瓜地里淘气地抱个西瓜乱跑,在热闹且脏乱的集市上陪着奶奶叫卖自己种的蔬菜,在大澡盆里给邻居家的小宝宝洗澡……一幕一幕,刻在我眼瞳,刻在我心底,刻在我记忆的山峦里。
快分开时她告诉我,一开始不开心并不是她讨厌这里的生活,而是怕自己爱上这里。她怕自己不能自拔,也怕家里人反对。毕竟都快毕业了,以后的事,很难说。可是现在她很开心,也没有遗憾了。真正开心的一瞬间,胜过枯燥无味的一万年。
我甚至哭不出来,因为我觉得我们再也不会分开。我忘了告诉她,其实我爸和何林老爸的药材生意已经很好了。其实已经在市里买了房,不用担心我们之间所谓的身份差别了。而这次是我执意要带她回农村,体验一下我最爱的生活。我忘了告诉她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与世无争的生活。尽管这不现实,可我们还是一起幸福过。以后的日子,也许我们会变,可是别忘了,我们曾经拥有的。
我是一个爱写东西的人,可是我从来没为自己写过什么。陈陌最喜欢的数字是“七”,我也是。我问陈陌,第七个人写我怎么样?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可是我左思右想也不能为自己写出半个字。陈陌把本子一合,甜甜地说,这就是最真实的你。
我听了,呵呵笑了。
谁把星光偷换(1)
文/王天宁
记忆中的村子,败破,孤寂。夜晚时纵横交错的小路,踩下去的每一脚都像心跳。天黑后是浓重的暗色,与城市因为光污染猩红色的天空迥然不同。每次在夜路上走,总感觉身后有脚步,没走几步就没命地狂奔起来。
似乎与尘世隔离,很少有外人进入。唯一例外,村头的田老头,女儿田红莲外出打工,后来嫁了城里的老板。回来时坐宝蓝色的轿车,风风光光的。一群小孩围着车跑。田老头满脸褶子堆在一起,笑得跟朵雏菊似的。
我也曾随车跑。回来后惊诧地向母亲描述田红莲的变化:“妈,田家的二丫头怎么这么漂亮。她爹都认不出来了。”
我妈就停下手里的活,把我拉到她眼前:“所以说天天呐,你得好好学习,以后也到城里去,让你爸和我也过上好日子啊。”她见我答应,转脸看满院子玉米棒子。阳光很好,让人睁不开眼。
她又看我一眼,“你大姐和二姐,我算指望不上了。”她的重男轻女,叫我一向不喜欢。我把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来,说声我去田里帮我爹干活,撒丫子跑出大门。
顺着土路一点一点向前走,有人叫我名字——哟,天天呐,出来找你爹?
刘二娘顺着田垄往我这边走。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娘娘好。我妈叫我爹吃饭。”
她应一声,侧开身叫我过去。我加快步子,不敢再跟她交集。
村里的小孩都有点怕她,她是巫婆。谁家的小孩被吓到,家长给她两盒好烟,她帮忙叫魂。
有次二姐走夜路,脚步惊动好几只野狗,追在后面咬。她狂奔回家,躺在床上发低烧,拉肚子。我妈给了刘二娘一点钱,请她把二姐的魂叫回来。
她叫魂不许别人看。在屋外听见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有烟从窗户渺小的罅隙里泄出来。
二姐害怕,叫我躲在床下。地板很凉,我趴了好长时间。二姐一直攥着我的手。她的手比地板还凉。
刘二娘叫我爹把灶台搬到二姐屋里。在灰堆插上三根白蜡烛。她把清明烧的黄裱纸剪成月亮形状,向火焰靠拢。把纸顺着蜡烛壁摩擦几下,就粘到蜡烛上。然后刘二娘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等蜡烛把纸烧净,魂就回来了。
我一直很兴奋,手心里密密匝匝出了好多汗。二姐握不紧我的手,便用被子蒙住头,发抖,不敢看刘二娘施法。
二娘施好法,往二姐这边望了一眼。怕她瞧见我,我把身体往逼■的墙角里使劲挤。
几天后,二姐真的好了。
不见我爹。两个姐姐也不知跑哪去了。
刚收过玉米,地里空荡荡的。我踩着过膝头的野草捉了一会蛐蛐。觉得无趣,顺着小路走到苇河岸边。
夏天时河沿长了大丛大丛芦苇。无论再炎热,这里总是很凉快。热时小孩整天泡在水里,打水仗,用石子砸水漂。后来苇河淹死一个小孩。从此家长们禁止自个小孩在里面游泳。村委会像模像样地在河边敲打出木牌子,写着“水深,危险!”。
秋天的风有些冷。天空很高,云彩被吹得四散开来,薄薄的满天都是。
我打了几个水漂,用力在河面击起波纹。
不知怎么,想到我妈说的“你得好好学习,你大姐二姐我是指望不上了。”
我打了个冷颤。动作变得迟缓起来。
这段时间总见刘二娘忙进忙出,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她见我总笑嘻嘻地打招呼:“唷,天天出来玩啊。”我仔细数了数,翻过来覆过去总那几句,叫我有点不耐烦。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谁把星光偷换(2)
但碍于她是巫婆,会施法术,能把人的魂叫回来,也一定能招走。她打招呼我不敢不理,得笑模笑样地还礼。
有一天她来找我妈聊天。谈笑时听她说:“早选好日子了。到时候领你家三个孩儿都来啊。”
等她走了我问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