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是工厂里的零件,我也一样,是工厂里的一个零件,一个活动的机械的零件。
石灰窑的工作,每天都是在重复着昨天的事情,这就是工业化时代。
我的零件的角色是班长,我与其余机器零件的区别是分工不同。班长零件的用途是:接班时看上个班的纪录本→开鼓风机→休息一个小时→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停机器→开鼓风机→休息一个小时→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开鼓风机→休息→吃饭→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打扫卫生→下班。
我作为零件每天几乎就这样重复着。
我没想过要挣脱这零件的命运,到哪里都一样,都会成为一个零件。只是形状、形式、服务、工作不同而已。在工业化初期时代的今天,我们,人,无法逃离一个零件的命运。
人活着是为自己,许多人充分知道这一点。其实,我们没有做到,我们为别人活着。别人认为我生活舒适,我就生活舒适,别人认为我当了官,有钱有美女,我就有钱有美女。
不是这样。
今天,我在努力为自己活。当工厂里的一个零件,比在杂志社当编辑好,工厂里的零件只有八小时的时间被占,并且被占的只是表面。我可以在石灰窑读完一本又一本的书,想一些想入非非的事。在灰尘里写下一行又一行的诗,边工作边写。
工厂里的零件,为自己活着。这是在简单中简单地活着,没人来争夺你的位置,没人来嫉妒你,没人关注你。想说话时,可以与青、中、老年大哥大骂一通,大吵一架。一分钟后,又在一起说笑话。
有一半的时间,我会爬上十层楼的石灰窑窑顶,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铁合金厂区的三分之二。钢铁、浓烟、火光、灰尘、躁音,不会伤害我的心。
我是一枚健康的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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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第五节(1)
1
石灰窑的一楼和二楼都沉在一间巨大的房间里。
二楼往南有一扇还保留着窗户框的通道,从那里走出去,就到了卷扬机房的屋顶,平平的,长条形。爬上左边一条很陡的铁楼梯,上面赫然开阔,这是石灰窑最大的平顶。平顶中间长出两座石灰窑来,窑体四周是平台。东、南、北三个方向可以最近距离的看清在工厂里走动的人。西边有着更高大的厂房,遮住了视线。
现在是晚上。我的左脚还停在楼梯上面的最后一级,身体靠着楼梯的扶手,眼睛没有往开阔的地方看,那是二分厂的其他部门,只有我眼下的平顶房和存放石灰石的高大厂房属于石灰窑。不经意间,我看到西边暗色的墙上有东西在动。那里高出我站的位置,与厂房屋顶相距不到一米,我抬头又看了看。
爬上楼梯,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那是一条工作裤,应该是青色的,那是几年前工厂发的,与我身上现在穿的工作服有些区别。它挂在那里,像是挂住了腰的一个人,已经挂了很久。它的脚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来挣扎,只是偶尔象征性地动一下。它已经不寄予希望有人来取下它,要想让人穿就更加不可能。裤子挂的地方灯光完全照不到,尤其是裤头以上,安全处在屋檐的阴影深处,就像看一个人,看不到上半身。
一只垂下来的裤脚又动了一下。那么高,裤子是怎么挂上去的?
我继续往上走。
在石灰窑已经六年了,我刚进厂时没有十六岁,比唐朝晖、谭泉还小。我们三个人是排着队走进石灰窑的,那天我们刚搞完军训。
刚开始我是最矮的,现在我最高,身体强壮得很,所有的人都说铁合金厂的饭最养人。在食堂里我们三个人一餐可以吃八两饭,有时候不好意思一个碗里放那么多那么高的饭菜,我们就分两次来买,一次买四两饭两个菜。我们才不会吝惜那么点菜钱。家里反正是从不要我们给钱。
刚开始的时候我没有住宿舍,爸爸怕我学坏,叫我住在一个远房的表哥家里。实际上爸爸还不知道我表哥就是黑社会里的一个小角色。表哥家不是铁合金厂的,他们住在工厂附近的红村。另一个紧靠着我们工厂的是煤村。
这两个村都是县城的郊区,从铁合金厂在这里安扎下来后,就不断地收购了这两个村的很大一部分土地,不断地建厂房和家属宿舍楼。工厂子弟很多时候依仗一种等级的优势经常与这两个村的青年发生打斗事件,少则十几人,多则近百人轰轰烈烈地打。
表哥家与工厂隔得最近,他家后门正对着工厂的正门。马路从工厂最大的厂门开始,笔直往前五百米,在快接近表哥家和大片的农田时,马路突然向左右两边转,左边直通工厂的上生活区,右边往下生活。表哥家就在这三岔路口的第四个方向开了家小商店,做工人们的生意,所以他在村与工厂的立场上大多是中立的。无论是打架还是找我们工厂要钱,他们全家基本不参与,到最后他们总是可以分到一份的。
我与表哥出去玩过几次,他的脾气不是很好,但他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地痞流氓,他只是年轻气盛。我终究也没有成为爸爸担心的那种流氓地痞。我还与姐夫很多街上的朋友一起混,我知道自己是学不坏的,我只是喜欢与他们在一起,没有理由,也不是说他们多么坏或者多么好,说白了,这些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好玩,这样打发时间快一些。我从不参与打架。
《一个人的工厂》第五节(2)
在学校里,我身边就有很多喜欢打架的孩子。我今天都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喜欢打架,干什么不好,要出血,要痛。只有一个理由:精力过盛。
进工厂之前,班上很多男同学特别羡慕我终于不要读书了。我可不这样想,我才上了初中一年级,虽然成绩不好,但还是想读书。从离开学校那天起,我就在想着要自学。表哥家里经常有很多人,他们总是叫我出去玩。我就下定决心,等我离开表哥家,有了自己的宿舍就会开始看书。
后来我在工厂弄到了宿舍,但里面每天都是牌局,他们天天邀我打牌。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打了很多次,并不像谭泉他们说的那样刺激和有味。牌我没有学会,烟倒是学会了,爸爸最不喜欢我抽烟。
开始的三年,我只能在工厂里抽,爸爸还经常到工厂里来打听我是否抽烟打架。时间久了,他的老同事告诉他,我没有学坏其他的,就抽一点烟没有关系。我后面就想搬回家再自学。为了这个理由,家里给我买了辆摩托车。
住回家,姐姐、姐夫和郊区的朋友们一起玩的时候总不会落下我。自学的事情拖了几个周期,三年过去了,我已经提不起学习的兴趣。我知道这辈子是没有机会读书了。
我一直在石灰窑窑顶上转,四层之后是六层、七层。偶尔感觉下面有人走动,我们班上的工人断断续续从休息室出来,准备回家。可能已经快到零点,下班时间快到了。我转回到平顶的铁楼梯口,墙上的两只裤脚还在动,可并没有风啊。裤子又动了几下。
裤子是挂在墙上的一株植物上。在水泥结构的垂直的墙角竟然能够长出这么大一株植物来,上面沾满了石灰灰尘,但那种绿在夜晚依旧那么刺目。七八根枝叶从裤子的各个部位伸出来,那模样有时候感觉是被一种生命呵护着。又有那么一刻,感觉到阴森,无数只长满疙瘩的手穿过身体的很多部位,*着生命。
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没有了节奏。裤子像被埋在尘土里的一具尸体,被那些绿色的枝叶一点点吸干。我匆匆下楼。
我明天就要到新的单位去报到了,这是我爸爸的意思,他总是说石灰窑灰尘太厚(是太厚,不是太多)。我们三个人是石灰窑进的第一批青年男工人,以前调进来的全部是将要退休的老师傅。我是第一个离开石灰窑调到其他岗位工作的。窑长不冷不热地强调,还从没有人离开过石灰窑,除非他退休。姐夫却说,要我暂时离开工厂,跟他去做生意。他话没有说完,就被我爸爸毫不留情地呵斥了回去。
我们全家很看重这工作。
我已经完全下到了石灰窑的最底部。心情有点像看到的那条裤子。
我;叫罗成。
2
他比我小一岁,我们同一时间离开学校,以顶职的方式同时成为一位石灰窑工。我们在一起十多年,有着太多的相同之处。我曾经尝试着以第三人称的方式来写他,但文章永远开不了头,写了一行,不满意,重写,又是几行,似乎永远找不到进入他的世界。原本是写我们在一起时的事情,意外的一个“我”字,让文字流动起来,“我”成了谭泉?我成了另外一个人。
湘乡城里到处是这种小公共汽车,车身不高,几百台车的车型似乎都差不多,但车主总在不经意间让自己的车子区别于其他线路的车。车站里,车子上,还有人手里拿着的小木牌上,到处都写着“娄底”、“双峰”、“虞塘”的字样。字歪歪扭扭,错字别字同音字处处可见。
《一个人的工厂》第五节(3)
我们踏上一辆去“双峰”的车。脚踏板很低,车里谈不上脏,只是到处堆着东西,椅子底下和后面。司机右边那一点空档更是堆成了小山,每个人身上都还抱着大包小包。
车里坐的全部是农民老大哥。他们的衣服跟我那些乡里亲戚差不多,因为来一次城里不容易,身上是不允许有脏东西的,衣服很干净,他们甚至还可能着意地打扮了的,来县城的早几天就把要穿的衣服给洗干净了。他们的共同特性是不会搭配衣服,也没有想过穿衣服还要搭配,,在他们的概念里衣服只要干净就是最大的讲究。他们可能几十辈都不知道衣服还有搭配一说。所以,整个车上,显得很凌乱。我们三个人穿的都是当下流行的款式,所以格外引人注意。车上慢慢地有人与我们答话,他们知道我们都是湖南铁合金厂的工人之后,我们感觉到了他们的那份羡慕。
七个小时后,小公共汽车把我们丢在乡政府旁的公路上,又卷起一阵黄尘左摇右晃地走了,往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山那边。卷起的黄土逐渐弥漫开,稀释在宽广的农村,我闻到了熟悉的尘土气味,与石灰窑里的灰尘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都不一样。
我带着唐朝晖和罗成往右边的一片田地走。几百亩稻谷的绿色,从这边蔓延过去,越往前,绿色就被一座座山分割成很多细小的块。
山里人最了解大自然,从老祖宗开始就知道顺着大自然的脾气来做事。山路和田地,都是随着山水转。我们沿小溪往上走,迂迂回回地从小溪的这边走到那边。小溪上面不时地出现些小桥,两块长短不一的石头随意地搭在小溪两边,粗糙的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空隙也是粗糙的。一切都是那么随意放置的。
我们已经步行了三个小时了,越往前走,大面积绿色的稻田就被山切割挤压得越厉害,最后它们只能够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山脚某一点不被注意的地方。山只要来点脾气轻轻地动下脚趾,这些田就会被山上的土和石头淹掉。我家里就这样淹掉了很多地。
我们望着前面山顶爬去,爬到上面,我让他们看,我们只是站在另一座山的山脚。我们爬了已经不知道多少座山,我听到他们两个人不断地发出惊叹:山顶上还有无数个山顶。
他们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山。
过了一座大山,我们眼前突然开阔,是一个水塘,绿得让他们两个人发疯。这还是半山腰。从我出生到参加工作,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特别小的时候,放学回家,姊妹再怎么疯玩,两个姐姐一定会在这里等我一起回家的。她们怕我掉进池塘里。从小到大,她们就一直让着我,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首先给我。
我现在出去工作一年了,才回味出她们曾经对我是那样地好。一个星期以前我与几个女孩子一起在街上给两个姐姐买了三件衣服,二姐喜欢戴首饰,我还挑了一个手镯。
我爸爸退休的事情乡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因为就我爸爸一个人在国家二级企业工作,并且是国家工人。爸爸办了两次退休手续都没有成功,都是因为我的年龄不到。我那时候就想,姐姐的年龄不是早到了吗?大人们对我的问题根本不理睬。而姐姐也只是笑。她已经二十岁了,她知道我们农民的规则,是不可能轮到女孩子顶职的。
从我爷爷那辈开始,我们家就是一代单传。爸爸的退休手续最终办下时,我还在读初一,十六岁不到。当我知道自己真的可以到爸爸那个城市里去工作时,想到那么多的人和来来往往的车,就让人兴奋。这种兴奋完全掩盖了我对不能读书的失望。
《一个人的工厂》第五节(4)
唐朝晖他们在我家里玩了两天,我们就一起回石灰窑上班。他们分发着从我家里带来的土特产给班里的每个人吃。
我一直在寻找某种让自己发挥自如的东西。
工作两年不到,我就完全学会了石灰窑的所有事情,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问题可以难住我。我是第一个二十岁以下就当班长的人,我在工厂里大声地说话,他们有些时候听不懂我的双峰山里话,我就尽可能地用普通话和铁铺里话说。
从领导到同事,我与他们风风火火地说话,没有遮拦,这样我就与所有人的关系都处理得很好。与领导打牌,我赢他们的钱,但我还是不敢多赢,就稍微放他们一马。与同事打牌,我可是毫不手软。
我们工厂的效益很好,很多时候签字领钱就可以,问都不要问今天发的是什么钱,反正名目多的是。尤其到了年底,几千几千地发。
离过年只有三天了,我与二分厂宿舍大楼里的兄弟们打牌。(我基本上不与外单位的人打牌,一年最多三次稍微打大一点的,这只是为了显赫显赫一下我的实力。)我的手气和技术绝对一流,我与兄弟们打牌基本没有输过。我有两个诀窍没与人说过。我打牌喜欢大声叫嚷,从邀伴到打牌,我的声音最大,这叫气势压人。打牌结束,我会大大方方地叫第二个赢了点钱的人与我一起宴请大家喝酒。如果那个小赢家不爽快,我就说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