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我们医院的子弟,她G省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同事,十几年来她们关系一直很僵。她认为陈黎明不值一提。我们不再说话,只喝茶,看着购物的人走来走去,空气沉闷而混浊,我知道,我和郑放歌的话就快要说完了。我知道,我们的话迟早是要说完的。
她忽然说,我觉得,你要写点反映女科研人员生活的东西,这方面,我们国家很少。这个话题我没有兴趣。她说:现在看不到写女科研人员的小说和电视电影,这么大个国家,怎么就没人写呢。她说着就有一点兴奋,像是发现了一个科研上的空白。我没有回应她。她便也终于扫兴。
我和郑放歌的关系很奇怪,我们永远不能谈心,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契合点,但我们陆陆续续一直有联系,从一九七五年,她从南部公社转学,到现在。三十年了。我们是最后一个学期文艺队的队友,插队的时候她跟雷红同在一个生产队,她跟我们一直是朋友。
那一次,雷红跟一名有妇之夫热恋,眼看就要私奔,郑放歌却跑来,劝雷红在本院找一个青年医生,好好恋爱结婚。雷红对青年医生很不屑,她转述给我听,说郑放歌劝她抓紧时间找一个青年医生,真可笑。郑放歌真诚、善良,充满好意,却被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文学青年认为可笑。她真冤枉,不值。
过了两年,我准备离婚,郑放歌又特意从西塘赶来,她那时正准备考同济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又要讲课,又要搞科研,但她坐上公共汽车,横跨半个N城来到我的宿舍。是夏天,她爬上四楼,脸上冒着油汗,我只有白开水给她,开水很烫,她吹着喝。我在地上铺了一幅草席,我们就坐在席子上。那次说了什么我已全无印象,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下去,我心怀鬼胎,说不出一定要离婚的理由,她便说她一定要考研究生,她跟陈黎明住一间宿舍,两人太别扭,呆不下去。她只劝我,知足者常乐,不要离。我们坐在草席上度过了N城炎热的一个下午,然后她就回去了,没有吃晚饭。
雷红没有劝我,吕觉悟也没有劝我,我认为她们懂我。郑放歌劝我知足常乐,我觉得她太不知我心了,我忽略了她对我的深情厚谊,把她的话当成平庸的笑料。
我对不起她。
八十年代,我和雷红都是狂妄的女文青,盲目热情,向往一种别样的人生,那里风生水起,风云浩荡。我们都不愿意过平凡的家庭生活,尤其不愿当贤惠的家庭妇女,生孩子、买菜做饭洗衣服,这种日子不值一过。我们喜欢激荡的爱情,喜欢文学艺术在爱情中穿越缠绕。我特别羡慕雷红,因为她真的私奔了,跟一个有名的剧作家。她抛掉了职业、城市户口和家庭,而她的恋人跟她有着同样的勇气,他们乘风而去,远走高飞。我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头发也私奔一把,但没有人跟我私奔,我只能写诗。
多年以后,雷红回到N城,她失去了丈夫,没有工作,身无分文,我意识到,当年郑放歌劝我们好好过日子,真是怀有最大的善意,设若能听进一句,我们的生活就不至于如此颠沛流离,无所依傍,我们将拥有平安踏实的一生,像吕觉悟和郑放歌那样。
一九七五年,郑放歌不演吴清华又谁来演呢!
。。
时光 十五(3)
她刚刚转学来,她并不拔尖,但她是郑怀民的小女儿。郑怀民是新来的校革委会主任,一把手,他的大女儿郑里冰一到县城就进县文艺队了,她长得很好看,放歌不如她姐姐。但郑放歌不骄纵,她很努力,也单纯、天真、热情,不招人厌烦。我们甚至是喜欢她的,她常常让我们到她家去,给我们吃她家的花生,还告诉我们,她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妈妈脖子太粗,脾气不好,爱吵架,一吵架脖子就会更粗更红。
她家就在校内。我们穿过操场,走过长长的走廊和医务室,下台阶,又走过两个教室,就到了。原来郑放歌家就在这里啊,就在初中教室旁边,门口空地的拐弯处是当年我和雷红吕觉悟的据点,议论孙向明,或闲站着。看本班女生用一只松果踢足球。那时候没有郑放歌,现在她忽然就来了,像是从地里钻出来。她原来在石窝,那是南部的公社,南流街上的人眼中的十万大山,山高水远的蛮荒之地。
郑放歌,她忽然就从地里冒出来,她站在几盆指甲花旁边说,嘿,我家到了。她天真单纯,她的热情是跳跃着的,像一只鹿,她的动作也是有点像鹿的。她从舞台上碎步走过,舞台上就出现了一个鹿一样的吴清华,这只鹿很认真,从舞台的这头跳跃到那头,虽然不像吴清华,但像鹿,也是不错的。
她踮起脚取下她家的糖果盒,圆的,比大海碗还大,上有暗红的漆,盖上还用金边描了花,里面装着玻璃纸包的水果糖,糖果圆圆的有红的绿的,甚是稀罕。郑放歌一人发一颗,她又在米缸盖上找到了装花生的夹箩,她大把抓着花生,让我们在嘴里含着糖的时候嚼花生,那样特别香,等于吃花生糖。见我们都听话地把花生和糖果同时放进了嘴里,放歌就很高兴,她端着夹箩高举过头,飞快地转了一圈,那是《大红枣儿送亲人》里的动作,当时我们正在排练这个舞蹈。
那段时间校文艺队不活动,校礼堂不再传出歌声和器乐声,我无比失落。我想念张大梅、周青、凌玲、李小宇,也想念童小萌和李永青。校文艺队的鼎盛期,像一锅汤,热气腾腾。
但是汤凉了,来了另外一些人,宁夏女篮和山西男排,他们来自遥远的北方,到我们亚热带的南流镇冬训。他们体格高大,简直比我们高一倍,不可思议,目瞪口呆,而他们就在我们眼前,就在我们学校,就在我们的礼堂打球。真是天外奇观啊!我们每到下课就到礼堂看他们训练,真是很好看的。什么叫国家水平呢,看看宁夏女篮和山西男排吧,他们一跳就跳得那么高,不跳也高,投篮进去总是空心的,所有的姿势是又帅又透着洋气,哪里像我们这些土番薯。
宁夏女篮是第二次来。
那十几个人我们个个都认识,还给人家取了外号,一个最矮的,叫矮婆,是五号,年纪偏大,听说都有二十四五岁了,比别人矮一截。我们以为她不会再来了,结果她又来了,她技术超好,作风顽强,体力充沛,每场比赛她都打满全场,她像一只母老虎,威风,神气,统领全队,她是女篮队长。另有一个,九号,全队最漂亮,很白,腰细,我们管她叫小姐。小姐技术也过硬,但她慵懒,训练不积极,上场也不爱跑动,场上场下都像游魂一样,心不在焉。她很绝,球一到她手里,她立马就醒了,漂亮转身,迅速投篮,两分!这次她又来了,仍懒散,也漂亮,但瘦弱了些,更白了。姚红果主张叫她白骨精,没叫开,大家心疼她,仍称她小姐。十三号,一看就是农村姑娘,朴实,健康,剪着齐耳短发,皮肤黑黑的,黑里透红,刚下地回来就是这样的。她只有十八岁,圆脸,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耀眼迷人。我们叫她白牙。白牙这次也来了,我们一看她就很高兴,她长大了,高了点,明显胖了,举手投足,像了一个成熟的球员。这真让我们高兴,白牙简直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呢!我们跟她最亲。吕觉悟说,我喜欢白牙。我说,我也是。
白牙、矮婆和小姐,她们让人惦记。我们跟到灯光球场看她们比赛,就像宁夏女篮是我们南流中学的校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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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 十五(4)
文艺队,演出,舞台。俱往矣。仿佛校礼堂天生就是用来练球的,好像宁夏女篮就是在我们的礼堂里长出来的。矮婆、小姐和白牙,她们迅速成为了我们的偶像,张大梅、杨海燕、王雪,她们的身影正在淡去。
县里忽然又要汇演,队伍重新聚集,文艺老师,工宣队长,乐队,结构依旧,人马早已翻新。郑放歌、姚红旗、罗慕霞都进来了,还有雷朵。又要排《白毛女》第一场,这样一支队伍,稀里哗啦的,芭蕾舞的功夫谁都没有,我们穿着上一届的芭蕾舞鞋,立不起足尖,一试就扭了脚。喜儿也没有,无人堪此重任。
找到了崔鸽子,她来演喜儿。我们多年不见,本来幼儿园同班,后来不见了,原来是跟父母下放公社,现在她又回来了。她跟来路不明的童小萌不同,她就是我们南流街上长出来的喜儿,童小萌的皮肤是白的,她来自天上,崔鸽子长着黑皮肤,她是地里的。我喜欢长得黑一点的人,无论男女,结实、弹性、有健康的光泽。
崔鸽子,她端着灯盏就出来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但她跟童小萌一样,动作软塌塌的,比童小萌还要软。郑放歌、姚红旗、罗慕霞和我,我们四个人跳窗花舞,谁也不比谁更好。整个文艺队破罐子破摔,文艺老师也没了心思,就让我们自己练。乐队本来就不齐全,干脆放录音。后来加上雷朵,六个人排了一个舞蹈《大红枣儿送亲人》,一字排开,穿插,围成圆形,转圈,每人手里端着一只空篮子。
有一天,要拍学校的宣传照。化妆,穿上演出服,在一间空教室,新建的教学楼,尚未启用,白色的墙,没有黑板和桌椅,窗户还没装上玻璃,光线空荡荡的。我们穿着花布大襟衫,腰上扎着黑绒小方围裙,头上接上长辫子,手上拿了花篮。
这张照片至今还在我的影集里,六个人排成一排,踮着脚,花篮举在腰部的左边,窗户的光线只到达腰间,把每个人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上身是黑的,脸也是。
拍完后大家意犹未尽,决定上街,到照相馆。
大白天,光天化日,脸上顶着浓妆,一咬牙就走出了校门口。又是六月份,快要毕业了,凤凰花正在开,走出校门,走过东门口和陵宁街。新华书店、文具店、照相馆。我们七手八脚开票,五六个人乱糟糟的,拿着票上二楼,脱衣服穿衣服,盘头发照镜子,我们要照一个藏族姑娘的,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再轮流穿上一件毛背心,面带微笑,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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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盘与公鸡(1)
一只胎盘和一只公鸡从我的知青生涯缓缓升起,犹如一轮明月和明月中的玉兔。这样古怪的场面不像是真的,倒像一幅弗里达·卡洛的画,胎盘悬挂在空中,胎儿不知去向,天空是深蓝的,底下是墨西哥的大地和植物。如果深蓝的天空之下不是高大壮硕的仙人掌,而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垌,一垄接一垄的花生、黄豆、红薯和甘蔗,一只公鸡站立在解放牌大卡车上,从南流县城向着香塘公社六感大队奔驰,我要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
插队的前一天,为了给我加强营养,母亲特意弄来了一只胎盘炖给我吃。她早晨下夜班回家,脚步疲惫,却神情亢奋,她从藤筐里拿出一只腰子形状的器皿,白色的搪瓷,扁平,边缘是深浓的蓝紫色,胎盘就在器皿里。浸泡着血水,剪成了一块一块,脐带剪成了一小节一小节,像花生米那样长短。母亲直接倒进砂锅,放进生姜和酒,像炖鸡一样,大火烧开煮五到十分钟,再小火慢炖。
我像等待一只炖鸡一样等着胎盘炖好。
我不但吃过胎盘,还吃过青蛙和老鼠,在饥馑的革命时代,这三样东西胜过今天的山珍海味。胎盘味甜,脬,不是糖的甜,是一种鲜美。像鸡汤。比鸡汤甜。胎盘肉类似猪肺,有点脬,松而疲。不好吃。但脐带却好吃,脆,滑,与猪耳朵相仿。母亲会把脐带挑出来挟到我的碗里,她说你不爱吃肉就吃脐带吧。常常是她从医院值夜班回家,从菜筐里拿出这只腰子形状的白色搪瓷器皿,一边说今天这个产妇是头胎呢,很健康,又新鲜,半夜三点生的,这个胎盘最靓!但胎盘没有青蛙肉好吃,南流土话管青蛙叫禽鼠,机关干部则叫田鸡,田鸡肉比鸡肉嫩滑,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加上葱姜炒,或者放进滚粥里,则成田鸡粥。长大后在北方也吃过田鸡,是整只剥了皮油炸,四肢僵硬,形骸悲惨,犹如僵尸,我看了大骇,不但毫无胃口,连多看一眼都不忍。我的禽鼠,我的田鸡,我的青蛙,他们这些野蛮人,真是暴殄天物啊!老鼠也如此,你不能想象我们是吃一只老鼠,我们吃的是鼠肉,剥皮开膛,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鼠肉,也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姜酒炒,如果要给没长牙的小孩吃,则要把鼠肉剁成肉末,煮鼠肉粥。鼠肉比鸡肉更优质,只要看老鼠奔跑的速度是鸡的数倍就能想到,它的肉更香,更紧,想当年,谁家在过道里炒老鼠肉,满街的人都要流口水!胎盘也没老鼠肉好吃,但是胎盘十全大补,营养高级,而且不易得到,故犹显珍贵。有谁家生孩子会自己吃掉胎盘,或者把胎盘送给别人吃呢?这都是很不文明的,我们处在胎盘文明的中级阶段,吃胎盘是一件需要适当遮掩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在中药里我们叫它紫河车。但我母亲从来不用紫河车这个文雅的称呼,她直接叫做胎盘,她对胎盘采取一种唯物主义的科学观,对她而言,胎盘就是高蛋白和氨基酸,是一种高级营养品。
那年我十六岁,体重七十九斤,头晕,瘦弱,就要到农村去,从早到晚出工,挑重担,吃稀粥,所以母亲要让我单独享用整整一只胎盘。砂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胎盘鲜美的气味从姜酒中蜿蜒上升,我怀着对一只炖鸡的向往,等待胎盘炖好。这时母亲让我吃一点早餐,她从藤筐里拿出饭盒,里面的一点点肉粥已经凉了,倒在碗里,仅两三羹,铺满碗底而已,这是她从夜班的宵夜里给我省出的一口粥,粥里有肉末,味道极好,我三下两下就吃净了。
我每周只有一两天能吃上早餐,全家六口的早点相当于一天的菜银,难以承担。早上六点半,《东方红》的乐曲从屋檐下的有线广播响起,南流县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了,女播音员的声音如同当头一棒,从远远的地方挥舞而来,墙壁和蚊帐顶纷纷伸出手,把我们从半醒不醒中拽起身,朦胧着穿上衣服、刷牙洗脸、上厕所,然后走出大门,清晨的空气一凛,骤然清醒,肚子一下更饿了